第4章

于是,就這樣,那一年的大年三十,顧彥是和喻滄州一起過的。

那天,顧彥被喻滄州帶到他的家裏,喻滄州一到家就将他那黑色的飛行員夾克脫了下來,露出裏面的黑色毛衣,那黑色毛衣也不知道是誰挑選的,給他那混不吝的氣質披上一層很是溫馨的外衣:“唉,小孩,是不是肚子餓了?”

顧彥非常誠實地點點頭。

喻滄州看上去也不知道吃什麽的樣子,摸着下巴思索了一會兒,他突然豎起一根指頭,“我知道吃什麽了!小孩你等着。”說完他就一埋頭進了廚房。

喻滄州在廚房裏鼓搗年夜飯的時候,顧彥就坐在喻滄州家裏的沙發上環顧喻滄州的家裏。

這裏和他從小生活的家有點不太一樣,沒有随處亂扔的酒瓶和髒衣服,沒有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也不用擔心下一刻就會有一個人破門而入然後遭受一頓毒打。喻滄州的家裏其實一點也不豪華,很普通的兩室一廳,一百來平方米,可是就因為太普通了太溫馨了,反而是顧彥從來沒有見過的生活的另一面——沙發前是一個有他膝蓋高的小茶幾,茶幾上疊放着一堆報紙,一個電視遙控器,還有一個裝滿了糖果的果盤,那些糖果紙花花綠綠,色彩濃重,“新年”這個詞在小顧彥的心裏突然一下子變得具象起來。

原來正常人的家裏大家都是這樣過年的。

沒過一會兒,“正常人”從廚房裏端着兩大碗飯出來了,他身前圍了一個米黃色的圍裙,氣質頓時變得有些居家:“來,小孩,快過來嘗嘗我做的飯。”

顧彥去到餐桌前,看見兩個大大的海碗裏各自裝着兩份米飯,米飯經過焖炒,已經有些醬油的顏色了,除此之外米飯中夾着些豆角、茄子和土豆絲。喻滄州拿着兩柄鐵勺子得意道:“是不是不知道這叫什麽?這叫菜飯!我獨家發明的配方。”

假如此時但凡站在喻滄州面前的是另外一個稍微有些常識的人,都能認出,這根本不是什麽獨家發明的菜飯,純粹就是隔了夜的現菜和現飯混在了一起焖炒過後的飯,喻滄州這貨居然也好意思大言不慚地說是自己獨家發明的新菜式。然而此時站在他面前的是并沒有多少人生經歷的顧彥,顧彥接受了他的這一番說法,點了點頭,就要去接他手裏的勺子。

喻滄州故意将手向後一縮,沒讓他拿到,“等一下,吃飯之前要先對我說什麽?”

顧彥仔細想了想,低下頭小聲道,“……謝謝。”

“謝什麽!要說新年快樂小子,今天是大年三十啊!”喻滄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将勺子遞給顧彥,然而沒過一會兒又反應過來,“诶等一下你會說話啊?你不是啞巴?那你今天為啥一直不跟我說話?你再多說幾句給我聽聽。”

喻滄州還在這邊叨叨叨,這邊顧彥已經接過勺子埋頭開始吃上了。

喻滄州一看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就皺起眉頭,“你慢點吃,沒人跟你搶。怎麽樣?好吃嗎?”

喻滄州一副期待的目光盯着顧彥,顧彥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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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滄州又皺起眉頭:“用嘴巴說!”

顧彥吞下了口中大口的飯,這才抹抹嘴巴,低聲道,“……好吃。”

“好吃就對了,這可是我獨家發明的,”喻滄州也舀了一口飯到自己口中,“怎麽樣?我牛不牛?”

“牛。”

“哈哈哈你這個小孩有品位!”

吃過了飯,熱水器裏的水也已經燒好了,喻滄州絮絮叨叨,“大年三十就要洗澡,洗得幹幹淨淨了迎接新年。家裏沒有你的碼的衣服,我随便挑了一套我自己穿着小了的衣服,你就把袖子和褲腳都卷起來将就着穿吧。你的衣服扔洗衣機裏轉一轉,明天就能穿。”

熱水器裏的水燒得又熱又足,站在浴室裏氤氲的熱水中時,顧彥一時有些怔怔的。他感受着浴霸裏出來的熱水,發了很久的呆。

喻滄州給他的衣服和褲子确實是大了,顧彥即使把袖子和褲腳卷上去,領口和周身也還是多出來很多空間。因此顧彥一從浴室出來,喻滄州就一眼看見了他肩頭的傷,那還是能看見的,在看不見的地方,不知道還有多少被毒打過的痕跡。喻滄州一把就把顧彥拉了過來,神色嚴肅道:“這也是你家人打的?是誰?”

顧彥:“爸爸。”

“操,他也配當人爸爸?你不說我還以為你剛從人販子手裏逃出來呢!”喻滄州罵了一句髒話,又看向顧彥:“疼嗎?”

“還好,習慣了。”

“操,你不會反抗是不是?”喻滄州罵了兩句,看顧彥低着頭不說話的樣子,突然又說不出話了,他畢竟也只是個外人,就算今天一時興起帶他回家裏來吃飯,他以後的人生呢?還要這樣過嗎?心裏堵堵的,喻滄州開口道:“冷不冷,冷的話就去床上吧,床上開了電熱毯。”

顧彥點點頭,喻滄州就朝卧室的方向努努嘴:“那去床上去吧。”

那天喻滄州洗完澡以後,從浴室出來回到卧房,看到小孩已經睡着了。他想起自己這個年紀的時候,常常涼手涼腳,看到小孩安睡的樣子,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就将手伸進小孩的被窩裏摸了摸他的腳,沒有很涼,就又抽回來。走到自己的那邊,一上床,倒頭睡了。

顧彥原本已經都睡着了,模模糊糊中感到有人碰到了他的腳,他倏地就驚醒過來,知道下一刻就要被拖出被窩暴打一頓了,可是那只手碰到了自己,卻只是在自己的腳板上碰了碰,力道甚至帶點怕吵醒他的輕,然後就又離開了。顧彥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并不在自己家裏,而方才碰到自己的那只手,也不是慣常噩夢中的那只手。心中突然一暖,顧彥在這個夜晚積累的所有溫暖的情緒突然在此刻爆發到頂點,他突然要落下淚來。

就這樣,人生中第一次,他抱着一種溫暖感恩的情緒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安然入睡,除歲迎新,一夜酣眠。

第二天便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原本是一個多麽适合睡懶覺的好日子,然而顧彥那一天卻不是自然醒的。準确地來說,他是被某人吵醒的。

雖然昨夜已經深刻的體會到某人睡姿到底有多不雅,兩人分別蓋着兩床棉被某人還能過來搶他的被子,睡夢中睡着睡着就會把顧彥擠到邊上,但顧彥還是在睜眼的這一刻被某人的睡姿震驚到了——窗外的陽光争先恐後地照進來,顧彥睜開眼,突然覺得身上有着重重的束縛,然後他再定睛一看,就看到了睡得一臉酣然的喻滄州正四肢大張八爪魚一般地緊緊抱着他。

被某人大腿壓住腰,胳膊壓住肩而無法動彈的顧彥:“……”

被驚吓到,顧彥徹底沒了睡意。于是他什麽也沒做,就那麽躺在床上屬羊。

過了一會兒,喻滄州不知道夢到了什麽,明顯是覺得當前這樣的姿勢還不夠滿足他,他動了動手臂,調整了一下姿勢,就将顧彥更緊地鎖進自己懷裏。緊接着,他的腦袋湊近顧彥,唇已經湊在了顧彥耳邊:“早上好寶貝兒。”

“……”

絲絲縷縷的熱氣傳入耳中,那話語中還帶着親密意味,顧彥徹底怔在了原地。

喻滄州原本還在美夢中,說完那句話沒有聽到回應,朦朦胧胧地睜開一眼,突然看到自己抱着的是昨夜帶回來的小孩,“啊啊啊啊啊!”他倏地松開顧彥,“不是你聽我解釋,我不是□□!我絕對不喜歡小孩!我在夢裏面把你當成了別人。”

顧彥保持了他一貫話少的風格,什麽也不說,就那麽怔怔地看着他。小孩的眼睛黑,單純,就越發顯得他剛才的舉止忒不是東西。

所以說他睡相到底為什麽這麽差!

喻滄州撸撸自己頭上的毛,感到才大年初一的早上自己的煩躁值就已經達到了頂點:“總之我不是那個意思!絕對不是那個意思!你別誤會小孩。”

他一邊說着一邊就趕忙起身去穿衣服,“起床起床,吃完早飯我送你回家。”

然而那個早上喻滄州并沒有将顧彥成功送回家,但顧彥總是記得這個夜晚,在這個夜晚,他接收了前所未有的好運,于是從這一個大年三十的夜晚,他的人生也好像突然從某個泥沼中掙脫出來,脫弦之箭一般向另一個更好的方向飛去。

後來他又有了新的家人,有一個語文考了全班倒數第二不敢把試卷拿給爸媽簽字就托他僞造爸媽簽名的妹妹,有一對能讓他吃飽穿暖不用再憂愁夜晚的到來的父母,他在新的城市和家庭過得很好,不用再愁交不上學費,不會在秋天寒風瑟起的季節穿着涼鞋去上課,也不會在A市濕冷的冬天夜晚被凍醒,可是他總是時常會想起這個夜晚,想起這個人。想将他抱在懷裏細細安慰,也想一一觸碰他與他溫存。

他是他遠在他鄉的一份惦念,漸漸漸漸,這惦念越來越不滿足,成了他無法宣之于口的一個欲望。

他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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