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番話真如高山滾石、響遏行雲,激得曹姽身後衆人立時鮮血上湧,還沒等孫立擦幹淨臉上的穢物,會稽城內所有兵士全部上了牆頭,刀槍林立、嚴正以待,石塊木頭就漫天地朝城下賊兵砸去。

要不是親兵扯着孫平躲得快,曹姽突然發難,怕是要把他腦殼砸得稀爛。

孫立想着差點被一個女子得手,再也沉不住氣,立時跺腳大罵:“這東魏的臭女人,傳令下去,即刻開始攻城。”

此時正是白日黑夜交織一刻,細雨黑雲,天地間壓抑無比。章安港十數艘戰艦上擂起戰鼓,鼓點比綿密雨絲更急,岸邊海賊列起一個數千人方陣,嘴中齊齊呼喝口令開始前進。

黃巾海賊隊列有序,個個手執盾牌、舉起環首刀朝天,中心包裹着抗擡雲梯和尖錐沖車的登城兵,向會稽城下如潮水般湧去,随着號角聲起,雲梯被架到會稽城上,海賊如滑溜的長魚往城牆上竄。

兩輛沖車同時開始錘擊會稽城門,發出巨大的撞擊轟鳴聲,震得站在城頭的衆人都隐隐覺得腳下晃動起來,曹姽的號令聲幾乎都要被震天巨響淹沒:“諸位聽着,即便今日城破,我等也要令海賊在城下屍積如山!”

一股文人氣的庾倩也披甲上陣。和幾個兵士聯手推倒了一架登城雲梯,蔡玖、大小虎也全身戎裝,擊起城頭戰鼓,鮮卑衆部憑着擡山移海的巨力,抛擲巨石下去,将沖車砸得粉碎。

那些雲梯上的黃巾海賊以血肉之軀迎接如雨點一般密集的木石,在半空中像折翼的雀鳥一般墜下,摔得粉身碎骨,甚至于肢體分裂、血肉糊成一片。

見頭番沖鋒不利,黃巾軍中鳴金聲起,未登城的賊兵向後退去,重又開始集結陣型,補充攻城器械,還未等曹姽等人喘上一口氣,第二波攻勢就再次湧來。

如是這般重複了五六次,曹姽看出賊兵攻城十分謹慎、都是往複不斷、淺嘗辄止,意在消磨己方為數不多的兵士的士氣。她特意吩咐下去令諸人保存實力、節約木石,并讓庾希把熬制的火油送上城頭,以備不時之需。

果不其然,當躲在雨雲後的殘留日光只在遠端海平面剩下血色一線時,賊兵戰鼓突然聲勢大振,黃巾之中殺聲震天,攻勢突然如火如荼,隊伍中扛出的雲梯之數竟然遠超前次,紛紛架上會稽城牆。

賊兵舍生忘死地朝上攀登,幾乎每一級竹蹬上都要攀附二三人,如大旱之年的蝗蟲密密麻麻挂在麥稈上,庾倩經過這一個時辰,虎口都已用力到出血,看着敵兵已隐隐有攀上城頭之勢,曹姽推開庾倩拔出鐵劍,細嫩卻尖利的嗓音響徹城頭:“諸将拔劍!”

攻城戰在城頭展開,慘烈無比,所幸曹姽所帶鮮卑諸人乃是慕容部所轄精銳,以一當十不說,但這近五百人密密立于城頭上,不吝一道鐵幕,不見一絲缺口。

虎臺更是與曹姽以背相靠,絕不讓人靠近大單于的愛女,他兩只颌錘揮得如電光流星,有登城賊兵被他整個遠遠擲到空中,落到敵方陣地裏砸出一個深坑,血肉四濺。

曹姽右手執劍、左手舞盾,将一個攀爬上來的賊兵狠狠敲暈,一腳就踹下了城牆。可是立刻就有下一個補上,她年紀太小,頓時累得汗濕重衣,眼前漫起一股難以自禁的暈眩感。

就在她覺得自己快撐不下去的時候,突聞一股濃厚辛辣的油脂味道,庾希帶人趕着數十輛牛車感到,庾倩往下一望便大喊:“公主,時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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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賊兵已經将攻城方陣全數壓上,曹姽目力所及,對方已登陸上岸的所有士兵都已彙集到前沿陣地,她強打精神,咬住下唇,和虎臺一道堅持到牛車所運之物被擡到城頭,城上守軍們傾盡力氣奮勇一搏,将敵軍擋于城牆之下。

庾希連頭上梁冠都歪了,袍子大袖上油跡斑斑,這個在案前坐了一輩子的文官親手搬起一壇火油,和衆人一起朝城下澆去。

當賊兵再次往上沖鋒時,這次迎接他們的是滾燙的火油。

火油之後,就是麥稈和火把,會稽城下頓時陷入一片火海,掉落雲梯僥幸不死的賊兵也被火海包圍,慘叫聲震懾雲霄、慘不忍睹,夕陽也不忍看這一幕,徹底沉入大海,大地陷入一片黑夜,只剩下那片狀如人間地獄一樣的熊熊火光。

曹姽精疲力盡地靠着城牆滑下,血跡森森的長劍橫在眼前,竟然已經砍到卷了刃。土黃色的牛皮盾已經徹底被鮮血浸染,反變成了暗沉沉的紅色。

她茫然地看着大虎、小虎伸過來的手,感覺全身輕飄飄地被人扛着走,天上亮起了星子,又被烏雲遮住,曹姽昏沉沉想着:今夜該有多漫長?

會稽城內徹夜無人敢合眼,曹姽被帶回庾希的太守府,才發覺自己腦門上被人用劍柄狠狠敲過,流了一脖子血,半只袖子已經沒了,雪白胳膊上一道淺淺刀傷橫貫,傷口混了油脂草灰,早已結痂不再流血,而她連自己是什麽時候受的傷都不記得。

虎臺的傷勢則更加嚴重,他被五人夾擊,肋下中了一劍,至今都止不住血。可是關外胡人向來諱疾忌醫,他們唯一不忌諱的就是巫醫,因此有醫官來給虎臺治傷,他反而極不情願,老是嚷嚷着自己沒事,直到曹姽發話才令他安靜下來。

再看庾希,因為嫌棄長袍大袖礙事,他早把外衣脫了,如今一身染了黑灰的中衣,誰還看得出他是會城曾清貴端方的太守;庾倩折了支胳膊,正冒着冷汗被醫官正骨,而庾倩還算是被曹姽護在後方的文官,竟也如此狼狽不堪。

蔡玖臉上被打得烏青,大虎、小虎也受了皮肉傷,曹姽覺得心痛,半晌才終于開口問:“我們還剩多少人?”

庾希想起這驚心動魄、九死一生的一天,乃是自己五十年壽數中僅見,突然覺得豪情萬丈、縱死也不悔,他倒還鎮定:“賊兵傷亡在兩千,我軍還能動彈的尚有八百人,至于鮮卑諸位好漢,因擋在城前,折損已過半。”

曹姽閉了閉眼,只覺嘴中萬分苦澀,她不由想念父親母親,若是他們中一人在此,自己就會全然地安心。若是會稽不堪一擊地落入敵軍手裏,她會和上輩子一樣無顏面見父母。

她吸了吸鼻子,帶着濃重的鼻音道:“安排人下去,将戰死将士的屍骨好生收整。如果是鮮卑勇士的,便就地焚化,日後讓虎臺帶回大鮮卑山的故鄉去。”

曹姽說完,內堂氣氛萬分凝重,倒是時刻不忘伶俐警覺的蔡玖通報了衆人一聲:“公主、太守,謝公來了。”

謝重踩着木屐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看着倒是有多急切似的,曹姽冷眼旁觀此人,剛剛城頭戰況激烈的時候,怎麽不見這個孬貨趕來呢?

曹姽一頭一臉的血汗,照理是狼狽不堪的,謝重一照面,差點被她滿身的血腥氣熏得暈過去,正想抖擻精神陳詞一番,卻被小公主那雙如寒星般冷冽的眸子一看,幾乎怕得忘了此行的目的。

庾希雖然也是疲累不堪,但閱歷要比曹姽深得多,此刻尚能好言好語相詢:“謝公如何來了?”

他雖然客氣,謝重卻敏感地覺察他語氣裏的冷淡,頓時怨憤庾希不識好人心,把方才對曹姽的恐懼一時全抛在腦後,用一貫傲然清高的語氣道:“某知今日各位在城頭浴血奮戰,擋住了賊兵的攻勢。某特來助各位一臂之力,獻上‘萬鈞神弩’四架,以備來日再戰。”

謝重得意地看着在座衆人目露震驚,個個不顧周身疲乏,激越地站起身來,他不無得意道:“某令家人将四架神弩運了來,就在太守府門口,某這就帶諸位一睹……”

根本沒有人理他,聽說有神兵相助,庾希一個半百老頭跑得比在場的青壯年都快,只見冷清的太守府前,已聚了許多圍觀的百姓,謝家的家奴正從牛車上把弩機往下搬。

弩機共有四張,乃是下裝木輪的大木車弩,懸刀就足有一尺長,機廓更達兩尺,弩臂比一個鮮卑大漢還高,全長超過二十五尺,乃是巨型的戰争器械。

弩臂上帶着七根矢道,一發七箭,居中可安放三尺五寸、尾帶三鐵翎的巨矢,若是七箭成排強力發射,簡直能把黃巾賊兵逼得個個跳海逃生。

庾希摸着神弩如人腰一般粗的木制部件,幾乎要老淚縱橫。

謝重緊随飄然而來:“庾太守須知,這乃是當年東吳留下的辘轳絞拉張弓的巨型強弩,架于城頭上,以圓木削尖配鐵翎為矢速射之,發辄摧陷。賊兵若敢進犯,必可殺退。”

庾希的表情就是對這數架機弩愛若珍寶,謝重微笑而得意地撚撚胡須,想着将這幾架弩機送出,讓這些人出去拼命,說不定還有一線生機,自己也算施恩予他人,來日好處不盡,正想着,卻聽到身後稚嫩而陰沉的聲音:“你為何不早拿出來?”

謝重還不及把早就想好的托詞說出口,就被曹姽一鞭子抽得天旋地轉,撲倒在地上。然而随後鞭子更是如天上響雷一陣接一陣落下,空曠大街根本無處躲藏,謝重蜷成一團蠕動,哀哀慘叫不疊。

等到周圍人好不容易将曹姽手中的鞭子奪下,縱然曹姽手臂有傷,卻仍是劈頭蓋臉地抽了謝重二十多鞭,打得此人滿地翻滾,一身與周圍浴血衆人格格不入的白袍早已落滿灰塵,木屐也不知掉到了哪裏,曹姽還不過瘾,啐了一口道:“畜生只配本公主用鞭。”

庾希扶起衣服被抽爛、滿身血痕的謝重,拱了拱手道:“某今日得罪謝公了,還需派人去謝氏莊園裏尋點物事。”

謝重疼得說不出話,暈乎乎痛叫着被人押到太守府後堂看管,全然管不了府衙的兵士将謝氏莊園翻了個底朝天。

庾希與曹姽等人親自去到謝氏莊園,頓時傻了眼,只見仆婢如雲、牛車塞道,浩浩蕩蕩足排了二裏地。其間米糧就算會稽被圍困一月都足矣,更有數百全副武裝的私兵夾道守護,車隊裏還有白麻布遮擋的巨大物件,曹姽二話不說上前掀開,竟又是二架弩機。

溫文如庾倩氣得嘴都歪了,忿忿不平道:“謝重這個小人送弩機給我們,只是希望我們可以盡量拖延時間,這樣他可以尋機潛逃,真是毫無禮義廉恥。但凡他有一點血性,思及永嘉內被開墳辱屍的老父,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他們眼中只有財貨田地,哪有一點勇氣與孝義?”曹姽冷冷一笑:“将截獲的米糧勻出一些作為撫恤下發,餘下均做會稽圍城之用。財貨和兩架弩機都運到城頭上去,本公主自有用。哪怕幸得逃脫,憑他去建業哭訴本公主是個強盜,本公主今日也要抄了他的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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