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夜幕降臨,然匈奴人的白羽箭在山中依然十分醒目,有一隊舉火把的士兵發現了這點蛛絲馬跡,立刻回報了尋人大本營。又提及離那箭不遠處恰是一條因地動新裂的山縫,恐怕要找的人兇多吉少。
阿洛,此時已遵康樂公命令恢複沈洛的本名,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遣人去襄陽城內請示,自己帶着剩下的人悉數上山。因地震之後餘震不斷,人馬行進十分緩慢,待他們到達遇見伫立的地點時,已經月上中天,山裏妖風怒吼、冰冷徹骨,康肅到得也不慢,不過晚了半個時辰,他也一身風霜地攜吳爽和曹姽身邊的侍人全到了。
他這番出城還惹了不小的麻煩,公孫泰平可以對為數不多的士兵出城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只要康肅的大軍不擅動,他也樂得不與人撕破臉。
可是如果康肅自己要出城呢?公孫泰平是王道之的人,女帝之所以如此安排,也是在康肅身邊放一個王家的眼線,充作監軍之用,不令康肅在荊州的勢力無限膨脹。女帝借着王道之的手轄制康肅,也是不欲與康肅種下心結,如今康肅出城救曹姽反受阻撓,他對此亦是明鏡一般。帝王心術不外乎如此,只是不知女帝此番可會後悔?
康肅不耐煩與公孫泰平啰嗦,直接命吳爽将這老匹夫拖下馬來,挾持出城。路上将他一腳蹬進了路邊野草堆,公孫泰平像一條喪家犬一般跌折了一條腿,哼哼唧唧地半天爬不起來。
那些親兵見康肅走遠了才敢靠上前來,七手八腳地把主家給擡了回去。
康肅越過守下羽箭周圍的衆人,劈手将那箭從地上拔出,拿近了才發現尾羽處纏繞了一顆白色的珠狀物,大虎“呀”了一聲,擠上前去,只消一眼就确定了:“康公,這是白狼睡,燕王贈與我家公……”
康肅打斷大虎,示意她噤聲,将白狼睡抓下握在手中,其實他也明白如今是在自欺欺人。不說兵士們早已懷疑曹姽的身份,恐怕時候公孫泰平也要起底作亂,曹姽的身份,已經是襄陽隐而未發的一處火種。
但眼下已經無法顧忌那麽多了,康肅掃視周圍的人,心裏拟定了幾個人選:“吳爽,讓人把麻繩結起來,你和沈洛一同下去,再帶上劉寶和大虎,好彼此照應。”
劉寶就是先前被曹姽揍成一只烏眼雞的小個兒士兵,他未入兵籍之前,家中以打漁為生,結繩攀爬都是好手,且身子小巧靈活,該當一起去救人。只是這小個子想不通為何還要帶個侍女下去,還直白地問了出來:“康公,帶個女人忒礙手礙腳啦!”
吳爽已經一個巴掌呼在劉寶後腦勺上:“少啰嗦,快下去。”
呼延莫力拔山兮的蠻勁正趕上用武之地,且康公臨陣,更需好好表現。他脫了上衣大吼一聲,将兩根粗如拇指的麻繩絞在一起,在劉寶的幫助下打上一個牢固的活結,又将呼延莫和一棵大樹捆在一起,這樣呼延莫就可以控制收繩,吳爽與沈洛先執了火把下去,劉寶與大虎體格輕盈,排在最後一同下去。
這山縫莫說是夜晚,就算是白天,也可能望不到底。
大虎拼命地咽口水,因為看不到底,她倒是不怎麽害怕。這是這天裂開的山澗怪石嶙峋,火光照不了很遠,但明滅所及之處,遍布的怪石就像地獄修羅的臉孔。大虎腿肚子發抖,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張漆黑的大嘴,偶爾下落時蹭掉的一顆碎石,“噼啪”掉落間發出悠遠回聲,似乎不是人間的聲音。
既然曹姽的箭能射出山縫,說明這縫不至于很深。四人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個時辰,終于腳踏了平地。然而火把照亮的距離十分有限,于是吳爽與劉寶一隊,沈洛與大虎一隊,不解繩子往兩頭尋找,一旦有所發現,就扯動身上的繩索。
底下淌着條小溪,四人汲着沒腳踝的水艱難行走,不一會兒就泛起了冷意,但因為救人心切,又從心底冒出一股火熱來,大虎怕極了這深溝裏的回音,卻更怕一片死寂,她怕這片死寂是因為公主已遭了不測,她捏了又捏自己的袖子,才擠出一句:“阿洛,恭喜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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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一刻,沈洛只管朝前走,卻沒有說話,良久才淡淡回了句:“托康公的福。”
大虎知曉自己說錯話,康肅雖解了沈洛鐐铐、複了他姓氏,只要出了康肅的地界,沈洛便依然是亂臣賊子之後,大虎一聲“恭喜”,其實根本無喜。大虎覺得慚愧,又想說些小時候的趣事緩和些氣氛,突然沈洛示意她噤聲,拿手指指耳朵:“快聽!”
大虎細聽竟是微弱的呻吟,她不顧儀态,撩起曲裾的下擺,大步就朝前跑了過去,前方并沒有人影,就在大虎以為自己聽錯了的時候,沈洛壓低了手上的火把往地上一照,竟照出一團慘白的物事。
這關頭,大虎竟也顧不得害怕,擔心曹姽的心情完全占據了上風,她擡手就去掀那團白物,她做的是伺候人的活計,東西捏在手裏她就知道是裘衣一類,頓時大喜。再定睛一看,那蜷縮成一團的小小人兒不就是自家公主嗎?
她雖然臉色不好,但胸口起伏、體息溫熱,顯然沒有大礙。倒是與她靠在一起的大漢,大虎曉得他叫阿攬的,雙頰火紅、呼吸急促,一看就很兇險。大虎雖見二人相偎的姿勢不雅,但絕境之下互相倚靠取暖,也是不得已為之,她并未多想。
“人找到了,讓吳爽和劉寶來幫把手吧。”大虎就要拉扯繩索,沈洛卻一把按住了她的手。
大虎不解,昏暗的火光下她也看不清沈洛尴尬的臉,沈洛只好背過身去道:“我不好過去,你去把公主的衣服整一整。”
大虎聞言大驚,她不及沈洛在黑暗裏的目力,這回湊上前去一看,不由白了臉色,這才背對着沈洛露出了深思的表情。裘衣裏的曹姽絹制外衣淩亂,中衣殘破,裏頭心衣不見了蹤跡,完全遮不住胸前形狀。再看那個受了傷的阿攬,似乎傷在腰側,可能因為條件所限,裹傷處亂糟糟的。大虎再定睛一看,差點“啊喲”叫出聲來,她說那裹傷布怎的如此眼熟,敢情竟是自家小公主的鵝黃蝶穿百花心衣吶!
她只得蹲下身,輕手輕腳單手掀開那片心衣,見那傷勢委實是重,當下也無可奈克。為了公主的名聲着想,她只好将阿攬略敞的外衣帶子紮得嚴實,保證不露端倪。曹姽那邊,大虎把裘衣全數蓋在她身上,一寸也不讓人看見,只剩一把烏鴉鴉的頭發露在外面。
大虎吃力地将曹姽抱起,讓沈洛一同拖住,到底尴尬地謝了一聲:“公主就勞煩沈郎君了。”
那邊廂吳爽和劉寶收到了訊號,迅速趕了過來,只是他們看着被大虎及沈洛護在懷裏的一團白東西以及被扔在地上昏迷不醒的阿攬有些反應不及。
但此時不是追究的時機,他們朝上打了信號,不一會兒衆人發力,将他們六人全數提了上去。此時不到三更,距離正午發生的地動未出幾個時辰,待在山上仍然十分危險,一行人立刻下山,呼延莫背負阿攬,依然腳下生風一般,倒是累極而暈的曹姽,睡在康肅讓出的馬匹上,幾乎令所有人為之側目。
康肅雖已命吳爽提前回城準備,以免入城受到公孫泰平的阻撓,不想怕什麽來什麽,偏就是要命的當口,公孫泰平關了城門。他這回吸取了教訓,坐在挑夫擡的竹椅上,外頭密密圍了一圈的親兵,免得又被康肅武力欺壓,也不知他賣的什麽關子,雙方一時都沒有動。
連日來精神緊繃,康肅的忍耐也幾乎到了極限,他的手幾乎按在自己的刀刃上控制想削了公孫泰平腦袋的沖動,終于語帶殺氣問道:“城守這又是想做什麽?”
公孫泰平見對方不足五十人,己方則逾百人,心裏還算有底,但他并不想直接扯破臉,與人硬拼,便頂着一張青紫腫脹的臉,吊着折了的那只腿,滑稽地刁難道:“這襄陽城乃是軍機重地,怎容人随意來去。既是康公馳來,本太守便不為難,你帶出去多少人,就進城多少人,多一個都不行。”
康肅深深吸了一口氣,拔出鎮山往地上一掼,神兵映着月光抖落一地寒意,劍身因康肅的大力迸出“嗡嗡”清越之音,鎮山一劍因數年太平無事,已與數年未顯于人前,如今康肅以神兵相抗,其中肅殺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公孫泰平臉上筋肉抽了兩抽,陰冷道:“康肅,你莫要得寸進尺。荊州之地,你我一武一文,權力互不幹涉。然你只要妄動兵事,就是超綱法紀所不容,我就地将你拿下,亦是正道。”
康肅抹了抹雪亮胡須,仰天一笑:“公孫老兒,康肅孓然一身,若說親人,唯有視陛下如子侄。你要動手,老夫奉陪到底。”
見對方軟硬不吃、冥頑不靈,公孫泰平數年來在襄陽大權在握,康肅壓根兒不理他,本是雙方秋毫無犯。此時他覺得自己權威受到對方挑釁,如何咽不下這口氣,便對左右道:“給我拿下康肅,我定要參他一本‘擅動兵事,目無陛下,禍亂朝綱’之罪……”
公孫泰平話音未落,只見眼前一抹銀光閃過,伴着一記利落的“嗖”聲,一支匈奴女子用的堆發骨簪擦過公孫泰平的臉頰,直直插·進他所坐竹椅的椅背上,簪尾還在不住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