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老兒吓得雙股戰戰,若不是折了一條腿,怕是已經從竹椅上跌下來了。
公孫泰平摸着頭臉,就怕已經少了塊肉,臉色戚戚然地大叫“是誰?是誰?”周圍親兵也不知這天外一簪從何而來,正亂作一片,在公孫泰平瞎指下更是如沒頭的蒼蠅亂撞。
良久,他們才發現對方隊伍裏也是一片寂靜,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康肅那匹顯眼的坐騎,襄陽無人不知的油黑北馬上。
那黑馬上團着一卷兒粉白的皮裘,在滿目的夜色下如一道明亮的光,映着昏黃的火光,倒像一團火焰似的。皮裘兜帽裏披散着一把烏油的頭發,那騎手似乎不勝其擾,随手撥開了散亂的發絲,那臉蛋粉白的讓你分不清哪裏是白裘哪裏是她的肌膚,她擡手不甚優雅地打了個哈欠,聲音模糊但足以讓所有人聽清:“什麽野狗在亂吠,吵了本公主好夢?”
她聲音朗潤微揚,一口純正好聽的洛陽官話,又恰恰夾了絲吳語的軟綿,令得公孫泰平渾身一顫,仿佛置身于都城建業那寬闊無比的朱雀大道上。彼時他這個城守小官入建業,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臺城的樣子模糊了,女帝高坐禦臺的模樣也模糊了,但是那绮麗正統的洛陽腔卻深植在他的記憶裏,突然讓他記起自己身處建業時的渺小。
曹姽清清楚楚看到公孫泰平那副沒出息的樣子,便褪了馬綁腳,踢了邊上的蔡玖:“去,把本公主的骨簪拿回來!”
蔡玖很配合地做出一副狗腿的谄媚樣,可惜去得太急,手上沒有麈尾,便借了馬鞭充數,悠悠閑閑邁着小步上前,刻意掐了把細嗓門道:“公孫城守,蔡某不過是臺城裏小小一個黃門令,如今侍奉新安公主座前。您行個好,把公主不慎丢了的簪子還來,小的好回去交差。”
“胡說!胡說!”公孫泰平急了,他方才被曹姽氣勢所懾失了先機,但到底為官多年,立刻反應過來,假公主也就罷了,真公主又如何,此處襄陽城離建業不下千裏,俗話說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自己至多不知不罪:“建業從未有诏書言稱有公主下降,一個黃毛小兒也敢裝腔作勢,看來是仗着有人做靠山,竟在此信口雌黃。冒充皇室公主,這可是流徙的大罪。”
康肅臉色已是肅殺,擡手按在了劍柄上,好在有曹姽在場,若是真起沖突,來日也不至于全無解釋:“公孫泰平,你此刻住嘴還來得及……”
他話音未落,曹姽卻已“咯咯”笑出聲來:“公孫城守好眼力,本公主可不就是犯了錯,被母帝貶谪到這地兒嗎?本公主還以為邊市繁榮,來了才知道公孫城守治下不過如此,難怪母帝要将我罰到這兒了,看來陛下也知道此處不是什麽好地界。”
公孫泰平手都顫了,心道女帝莫不是真有什麽不滿,才派了一郡的公主下降。那小女孩說是遭了懲戒,但誰都知道今朝女帝不比男帝,畢竟是靠自己的肚子生,如今不過三滴骨血,怎會真的懲戒?
曹姽可容不得他再轉什麽壞主意:“本公主來了不過一個旬日,就發現這襄陽城外不足二十裏的深山就藏了匈奴人。是你這城守年紀大了老眼昏花還是……”曹姽正了正臉色,上上下下打量公孫泰平癡肥的身子:“還是匈奴人給了你什麽好處,讓你利令智昏了?”
“小小年紀,血口噴人……”公孫泰平急了,此處雙方人馬總計不下百人,曹姽這番通敵的誅心言論,不管真假,公孫泰平都怕人多口雜,若是讓康肅借題發揮,自己的腦袋連王尚書都保不住。
曹姽身體和精神都很累,公孫泰平不知進退、糾纏不休,讓她沒了應對的耐心,她抄起馬背上放置的弓箭,搭上一根箭頭,一箭把公孫泰平的進賢冠射了下來,看着這只王家的狗從竹椅上滾落下來、瑟瑟發抖,他的親兵正要上去,康肅的下屬已經仗劍在前,兵刃照得城外野地一片雪亮,曹姽收了弓冷厲道:“來日我等越過秦嶺,蕩平匈奴,曹氏新安公主必為先鋒。今日若有人敢阻本公主的路,莫怪刀劍無眼!”
康肅不失時機道:“進城!”
公孫家部曲只好朝兩邊退開,眼睜睜看着康肅等人從他們面前踏過去,公孫泰平氣得渾身發抖,臉上的橫肉顫個不停,身邊親信勸了好久,才算沒有當場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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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姽已是強弩之末,一旦遠離了公孫家的部曲,她就渾身脫力地倒在了那匹黑馬的馬背上,那匹馬跟随康肅多年,是戰場良駒,亦通人性,似是知道曹姽帶着人揚眉吐氣,這會兒穩穩駝住曹姽栽倒的身體,順勢打了兩個響鼻。
康肅摸摸黑馬的頭,繼續牽着缰繩往前走:“阿奴,這回承了你的情。”
曹姽低低笑了聲,這還是康肅第一回叫她“阿奴”,這算是某種程度的認可吧,她也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康公言重了,各人位不同,則謀事不同。我這超出所有官階的公主虛銜,到底還是有些用處的。”
康肅的胡須微不可查地抖動了下,半晌說了句:“你受累了,歇着吧。”
馬背上的人朝他飛了個白眼,一邊眼皮打架,一邊暗暗想着:老兒,你等着,本公主要幹的事情可多着呢!
周圍人捂嘴暗笑,伴着馬蹄聲“得得”,曹姽便睡了過去。
她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回到了半山軍營,卻不是自己曾經住過的那頂後營小帳篷,倒像是康肅的主帳,外頭天光大亮,貼身侍奉自己的大小虎姐妹和蔡玖都笑盈盈,滿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蔡玖乖覺地端着水罐上前,嘴裏唠叨着:“公主可醒了,奴婢可是天上地下走了一遭的感覺。本以為這次是個定死的局面,不想公主福氣頂天,硬要奴婢伺候着一輩子。”
曹姽沒理蔡玖,但是聽着他這樣絮絮叨叨倒是有股逃出升天的真實感,她稍稍潤了潤喉嚨,才沙啞着聲音道:“我睡了一個白天?”
大虎笑着接過她手上的水罐,讓蔡玖回避,自己和小虎親手給她寬衣洗漱才道:“可不止一個白天,這已經是第二個白天了。”
曹姽驚了驚,想想也是,自己在深山裏待了幾個日夜,雖沒有做過守夜的事兒,可是心思極度緊繃,着實受累不少,如今回到康肅的羽翼下,心防全卸,不知不覺便睡死了過去。
“連那個受了傷的昨日也醒了呢!”小虎嘴快,扒下曹姽身上已經發酸發臭的衣物,招呼外頭送熱水,一邊奇怪道:“殿下的心衣怎的不見了?那件蝶穿百花繡了我月餘,料子絲線無不精貴……”
大虎冷不丁打斷她:“少說話,去擡熱水!”
小虎沒有大虎那樣心細入微,卻也看到曹姽的臉竟紅了,卻不是害羞的紅,更像尴尬的紅。她突然想起公主是被匈奴人擄去,莫不是遭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情,故遺失了心衣。小虎恨自己嘴快不用腦子,恨不得扇自己個巴掌,便低頭只管做事再不說話,一會兒就把浴桶備好了。
曹姽入了荊州後難得如此閑适,任大虎、小虎巧手搓揉了半個時辰,洗去從頭到腳一身塵垢,這才起身,看着蔡玖端出建業給她另備的、壓在箱底的公主品服,皺了皺眉,揮手讓蔡玖拿下去:“換身簡單的,這身大妝我有別的用處。”
說罷,照舊只穿了普通郎君的衣物,歪在榻上,讓小虎給她絞頭發,看着小虎研磨鹿角,這也是康肅上書建業之後,臺城內荀玉姑姑給她新備的物事。
這鹿角散,可令百歲老人面如少女、光澤潔白,乃是臺城醫官以鹿角、牛乳為主,将細辛、天門冬、白芷、白附子、白術、白蔹、杏仁浸泡于牛乳,鹿角以水漬百日,放入牛乳煎熬,然後取牛乳石上研磨鹿角,大虎便是在研磨出這鹿角散,取其汁液給曹姽洗臉。
她拿了細棉巾給曹姽慢慢抹開去,一邊道:“荀玉姑姑擔心這邊城水土粗糙,損了肌膚便不好,便捎來這千金的物件,公主如今也大了,該當看重這閨中女郎之事。”
曹姽閉着眼任由大虎動作,嘴裏問道:“大虎姐姐怎過了這許多年才來勸我?”
大虎看一眼小虎,低聲道:“奴婢給公主整理衣物,發現公主如今是可以出嫁的人了。”她躊躇一下,到底還是說道:“只是那不相幹的人,即便是患難與共,也是他的本分,公主拿賞賜回報就是,至于其他之物,還是切莫留了把柄。”
小虎是個心思單純之人,她并不聽得懂姐姐的言下之意,倒是聽到把柄之言急道:“莫非有奸人拿捏公主?待我等告訴康公,定不讓那奸人好過。”
曹姽突覺意興闌珊,這時蔡玖來通傳,說是康肅來了。
曹姽占了人家的帳篷,康肅反倒沒地兒睡覺,這兩日和吳爽擠了擠,剛毅的臉上略有憔悴,他見曹姽已經穿戴整齊,雖仍是一身男裝,倒也得體,比之那個亡國公主,與其拿女裝相抗,如今看來別有一番風度,曹氏女兒該當如此,他開門見山道:“老夫帶你去見一個人。”
曹姽雖雙腿仍有些發虛,但仍是二話不說就随康肅出去。
不想康肅所去方向竟是後營,二人行走其中,受到那些醫官、炊事及仆婢的關注,很是奇異。北邊有一片晾曬了許多粗布衣物的麻繩,傳出陣陣的搗衣之聲,康肅掀了那些物事讓曹姽進去,曹姽看到一個深衣女子佝偻的背影,搗兩下衣、扶一下腰,長長的發絲挽了個亂髻,此刻雜亂地垂在鬓邊,可她樣貌舉止仍是與周圍粗鄙婦人不同,曹姽眼見這陷害自己之人,不由脫口而出:“是你?!”
福清累得眼前模糊,可是曹姽那身影像利刃刺進她眼睛裏,她怔楞當場,搗衣棒“咚”地一聲落入了小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