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福清手裏的搗衣棒落在水裏,發出好大一聲響動,三人誰都未動,邊上一個粗布衣服的粗壯大嬸已經叉着腰跑了上來,一巴掌狠狠就往福清頭上招呼過去。福清本就蹲坐着洗衣服,正雙腿發麻,捂着臉就掉進了小溪中。

所幸小溪極淺,福清的樣子不過狼狽些,絕不至有何危險。比之她對曹姽所下的狠手,若是被匈奴人或是中人得逞,曹姽的命運則會凄慘不下百倍。

那大嬸似乎早看福清不順眼,她曉得康肅身份,但是諒這個大官也管不着後營這些女人家的瑣碎事,草草行了一禮道:“康公既來了,我也實話實說,這小娘們兒端着架子不好好幹活,奴婢得教她認認自己站的是哪塊地界。若是污了貴人眼睛,奴婢便先陪個不是。”

說完這些,那大嬸以讓曹姽驚訝的利落,躍下小溪,一把揪住福清的耳朵把她拖起來:“賤婢,來了不過十日,丢了好幾只搗衣棒,都抵得上老娘一月的工錢。平日偷奸耍滑,不肯做事,擡着張福薄臉,搔首弄姿,可是皮肉癢癢?”

曹姽見這話粗鄙,正要說點什麽,卻被康肅阻止。他指指周圍看熱鬧的人對曹姽道:“這雷大嬸是此地掌管洗衣房的,你若阻她,以後她還如何服衆?你少不得還要待上些時日,得罪了她,指不定給你衣服洗出幾個洞來!”

聽這一番話,曹姽不由看向康肅,她倒是小看了這洗衣房,雷大嬸倒也是巾帼風範,不知康肅這老狐貍可是也吃過虧?

恰在這時,雷大嬸像提小雞一樣将福清提在手裏,右手蒲扇般挾着“呼呼”風聲落在她粉白的臉上,把她打得整個人飛将出去,徹底浸在了溪水裏。

她衣衫單薄,此時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少女的身體曲線畢露,引來不懷好意的圍觀,那雷大嬸也過了氣頭,呼喝道:“杵在這兒做什麽?趕緊收拾了滾回營帳裏去,熨鬥的炭火添好了,快去平衣裳。”

福清低着頭抱着胸,曹姽見她臉頰腫得老高,卻并未哭泣,雖然披頭散發神色看不分明,但自己卻對她的怨毒嘴臉記憶猶新。福清挨了打罵,竟還手腳不利索,遲遲疑疑地去夠順着水流漂遠的衣物。

雷大嬸見不得她一副反骨模樣,叫來幾個粗使的婆子将她架上岸邊,讓她眼睜睜看着小溪裏的衣裳不見了蹤影,雷大嬸冷笑一聲:“好個小賤人,抱着情哥哥衣服不撒手,那人如今前途大好,哪裏容得你這下處賤人白日發癫……”

聽雷大嬸這番不留情面的點破,曹姽才恍惚記起來這福清對那阿攬似乎有些不得不說的心思,她皺起了眉頭,可眼下并非想這些的時候,這女郎到底對自己有什麽深仇大恨,竟要将自己賣到那等龌龊之地去。即便曹姽就是死,這等死法也是痛苦至極,二人之間必有仇恨。

曹姽上前攔住那些仆婦,剛勁有力的手指掐住福清下巴,迫她擡起頭,迎上一對刻毒的雙眸,那刻毒磨損了青春女郎該有的質樸清麗,倒像野草叢裏的毒蛇,曹姽并不怕她,反加重了手上力道逼問道:“你到底是誰?”

曹姽再用一分力道,福清的下巴就要脫臼了,她此時忍受了極大的痛苦,卻仍是一言不發,曹姽覺得不對,後背汗毛直豎,下一刻福清就長大了嘴一口往曹姽的虎口咬去。若不是她防範極強,當下這只手一定廢了。

“你為什麽活着?!你該死!你不得好死!曹家的人都該死!”福清瞪大着眼睛,眼眶都快掙裂了,被力大無比的粗婦按着,像只醜陋的扭動的蟲子:“新安公主算是什麽東西?我是清河!清河!不悲身遷移,但惜歲月馳。歲月無窮極,會合安可知,當作清河詩!”

曹姽的臉冷了下來,就連康肅,也是第一次看到她臉上露出這樣冷的表情,冷到仿佛面前的福清是個死人:“你是司馬氏的人?怪道如此。只是我曹姽身就這麽大,只知道這世上有一個清河公主,便是我魏武帝的清河長公主。至于別他,不論是你司馬福清,亦或是司馬昭,不過都是暗地窺伺,畫虎反類犬的可憐蟲!”

“瘋子!瘋子!”那雷大嬸可機靈了,立馬反應過來,朝福清胳膊上狠狠一擰罵道:“小賤人若是公主,我等就是王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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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哄笑起來,福清絕望地被押了下去,想是又被看起來幹活。隐隐的,後營裏傳來她連綿不絕的痛呼聲,曹姽卻已懶得理會,只是無奈地問康肅:“這些女人到底是為什麽,高玉素、裴紅丹還有這什麽司馬福清。她們固然可以不認命,但是卻不知道何為認輸嗎?”

康肅板着臉道:“我留着她不殺自有道理,且看她猖狂到幾時。”

曹姽明白司馬福清想必是還指望着此時身為北漢皇後的生身母親,亦或是與她同母異父的三個兄弟,可她已然見過劉熙,領教過他的陰狠,越發明白司馬福清想要依仗匈奴人,簡直就是癡心妄想。

她乍然想起這事,立刻對康肅道:“康公,我還沒有告訴你,在熊耳口殺人劫貨的是匈奴人沒錯,那領頭的卻是北漢太子劉熙……”

康肅神色一穆,摸着胡須道:“一國太子何以出現在邊城,看來北漢國內太子不得其父喜愛的傳聞,倒未必是空穴來風。”他朝着西邊一指:“巴郡山高路險,地動的後果尚不知道,只是我駐守荊州超過十年,料想此番巴郡不得好過,一旦消息确鑿,陛下定可有所動作。若是劉熙真與其父不和,或許可以将計就計一番,來日我國對巴郡用兵,不怕北漢坐享漁翁之利。”

曹姽此刻只想拍拍腦袋,她上輩子萬事不上心。她只記得母帝拿下了巴郡,卻不知是如何拿下的,但東魏付出的代價卻是巨大的。主動請纓的康樂公戰死于劍閣之下,後來的大都督康拓正是在此役力挽狂瀾、嶄露頭角,而收複巴郡之後蜀人幾度叛亂,亦令東魏焦頭爛額。偏生母帝與兄姐死得早,曹姽對內無法壓服世家大族,對外北漢兇險、巴蜀不臣,可謂四面楚歌,她沉湎于內宮也是逃避現實,她能夠當政十數年,實屬一個奇跡。

曹姽看着眼前如大山般堅毅的康樂公,想到他馬革裹屍的結局,話到了喉嚨口卻吐不出來,這時後營方向突然想起此起彼伏的尖叫,曹姽聽到了雷大嬸那中氣十足的嗓門:“攔住她!攔住她!”

司馬福清像地獄來的惡鬼,那些粗婦折磨她,讓她光着手去拿滾燙熨鬥的青銅把手,看她痛得凄厲慘叫的樣子,卻在一旁拍手稱快。福清想過很多自己被抓之後的下場,但她沒想到素來鐵血作風的康肅竟也會使出這等軟刀子殺人的做法,這些低等的仆婦的種種翻新手段,哪裏是她當年待過的高門大戶所能相比的?

福清的眼淚都快流幹了,幾番被燙得前竄後跳,待到對方稍有松懈,她竟撩起濕透的裙擺,裹住熨鬥的青銅把手,一路硬沖出去。

熨鬥裏都是新鮮火炭,好幾個上前攔阻的兵士和仆婦都被她燙傷。她像是挾着一團火,頃刻就奔到曹姽面前一丈的地方,還沒等護衛有所動作,揚起雙手就将火炭全部往曹姽的方向抖落過去。

康肅到底是武将,臨陣不亂,甩起厚實的鬥篷就一隔,護住自己和曹姽。曹姽反應略略差些,情急之下,探向方才被福清棄置一邊的洗衣籃子,随手甩起一件濕噠噠的布料,将火炭全部打落。

福清運氣不好,大約是只見過戰亂,卻沒見過戰将,不防自己苦了皮肉卻傷不到對方。她吃驚得沒有躲閃,任由反彈的火炭落在自己衣服頭發上,火苗立刻就從她身上竄了起來。

什麽姿容嬌豔,舉止優雅,此刻只剩一個瘋狂尖叫踢打的女子,火舌已經舔上了她露在外頭的手背,就連頭發也燒得只剩一點點,旁人都不敢靠近。

曹姽暗嘆一聲,賞了她一腳,把福清踹進了河裏。她像失了心神一樣躺在水裏,好像火滅了,把她的神也滅了。

康肅也不多言,只令他人好好看管,并欲帶着曹姽離開。

曹姽正想甩了自己手上情急抓來的濕布,這一甩,竟原來是條染了血跡的棗紅色夾襦的軍褲。曹姽覺得眼熟,這褲子腰身上還有細細縫補過的痕跡,看得出福清很是盡心下了番功夫,針腳細密,而且把線頭特意縫在了褶皺之內,敢情怕是磨痛腰側的傷口。這樣一來,褲子的主人是誰,答案那是呼之欲出了。

再見那條被用作盾牌的褲子,上頭被火炭燙出好幾個焦糊的大洞,顯然是不能穿了,白費了福清一番小女兒的心,曹姽想到那日在暗巷,自己躲着看見福清與阿攬說話時那種含羞帶怯的神情,那種與自己所見的刻毒怨恨迥然不同的表情,心內多了絲悲切,再看那條廢了的褲子,反覺快意。

只是晚間的時候,曹姽便快意不起來了。

大虎又借故支開小虎和蔡玖,帶着絲尴尬道:“公主,是不是該把那樣物事拿回來?”

曹姽自從那日嘗了鮮,少不得和康肅提要求自己要備些新鮮槐花蜜,康肅并不在此事上刁難她,此時曹姽便是拿來新面做的蒸餅蘸蜂蜜吃,手上翻着建業送來的時新的奇文,這年代戰亂頻發,取士又艱難,許多寒族士子就發着神怪及妖精的美夢,編些奇聞異事和狐怪美女的故事,曹姽十分喜愛看,這會兒她心思全在這上頭,只敷衍了一句:“什麽物事?”

大虎急了,偏臉色很紅,撚着衣角喏喏道:“公主,是……是你的心衣……”

“唔,那個呀……”蘸了蜜糖的蒸餅突然無味起來,曹姽味同嚼蠟般咽下,才含糊道:“不用特特取回來吧,倒顯得是多嚴重的事情,何況他也不是碎嘴不知輕重的人。”

大虎氣急:“公主才認識他幾日,就這般說話?心衣畢竟是女郎家的私密物件,怎可流落在粗鄙男子的手中?就算他不是人品龌龊之人,可是他是什麽品格地位,住在十幾個人的草棚裏,難保不被旁人看到?!”

曹姽最怕大虎念叨自己,想着自己是否也該去看望救命恩人,心內定了定,答應第二日讓大虎陪着去把東西索要回來。

話說阿攬正當壯年,又兼曹姽處置及時,雖受了重傷,然第二日就清醒過來,反比曹姽還早些。

他下意識摸摸自己腰側,已經纏了厚實的繃帶,傷口也并不痛,他撐着床榻慢慢坐起來,才發現自己也不在待了數日的草棚裏,而是在一頂即便空間狹小逼仄,卻實打實是普通兵士所住的帳篷裏。他低頭看了眼自己被包裹得嚴實的傷口,眉頭皺起來,恰好這時沈洛進來了。

沈洛見他醒來,連忙自己把熬着的藥端了進來,醫師說人一天會醒,他就将藥一直拿土竈溫着,果然阿攬便醒了。

阿攬把藥一口飲盡,似乎完全沒覺得苦,把陶碗還給沈洛,便問道:“東西呢?”

沈洛指了指那個麥枕:“壓在下頭。”

阿攬壓住腰側傷口,探手去掏,摸到一個薄薄而光滑的物件,正心下安定,卻發現那是一枚赦牒,正是康肅當日的承諾。上頭書寫上黨武鄉北原山人氏攬,無姓氏,所封是低等校尉,可領數十人。但康肅在赦牒末處的批示才富含深意,因為他征召阿攬為都督府的掾屬,算是直接聽命于康樂公的府僚。

阿攬識不了幾個字,是沈洛上前将赦牒的內容讀給他聽,阿攬事後沉沉呼吸幾下,因了一個公主而九死一生,他的目标實現得比原來更快更好,但顯然沈洛不在此列,但就看沈洛與他共處一帳,就知是康公的有意安排,二人這一路艱難走來,他并不相信沈洛就這樣一輩子都翻不了身,只是他心裏想着另一樁事:“我問你要的不是這東西。”

沈洛面無表情:“我不知道還有什麽。”

阿攬伸出兩條腿,掙紮着要下地,一邊冷冷看着沈洛:“你知道我在說什麽。”

沈洛清俊的臉上微紅起來,拳頭慢慢捏緊,到底還是回答:“我給縫在了枕頭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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