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主母
南薰門蔡河曲那一帶有不少武官宅,馮宅也是其中一個,為舊時的禦賜,房屋百間。當時馮家從河東徙京,轟動一時。娶新婦前烏角門樓都擦過,白日一亮,便有種武臣胸口護心片一樣的泛着堂堂正正的明光。
文迎兒往主母屋裏走,绛绡、吳氏和霜小都在旁攙着。她們都感覺今天文迎兒出奇地詭異。
霜小拿着水壺往左右兩楹房後的花圃裏面灑水,指着花圃說,“現在就種的一種富貴樹,原來種的才多,有茉莉、朱瑾、玉桂、蜃香藤,都是南花,經常死了又換死了又換,我怕它死就澆水,澆水也死,現在徹底死沒了。”
文迎兒點點頭,本來想開口,後邊的吳氏卻突然說:“死不死的挂嘴上,找死啊。”直接一個手掌劈在霜小頭上,霜小一臉懵的委屈樣。
文迎兒于是繼續裝傻。
等走到主母那屋,堂上站着個白淨微胖的男童,三四歲模樣,在背詩,一邊背還一邊膽怯地瞥左上首坐着的妙齡女子。
“還有一首?”妙齡女突然發話,聲音冷淡得有點逼人,那肅穆的模樣總感覺像廟裏的莊嚴寶相,眼神又跟包青天似的讓人打寒顫。
男童着急了,眼神淩亂地背,“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暫上……”
“淩煙閣。”
男童“啊”地一聲恍然,繼續背完。
接口的是文迎兒,那妙齡女訝異地望過來一眼,然後打發乳母帶着男童出去了。片刻她起身上下打量文迎兒,問道:“你是傻子嗎?”
“不是。”
接口接得反應迅速,這妙齡女嗤笑,“怎麽又不傻了?”随後轉頭看一眼绛绡和吳氏:“你們兩個怎麽了?”
绛绡和吳氏都臉色發白,顯然已經被文迎兒的回答震驚了。
“沒想到我這二哥新婚夜裏,還能給新娘子治病。戰場上倒是逃兵,床上卻是英雄。”她話裏帶刺地冷笑。
文迎兒沒法回答床上的這個問題。她想不起來昨天發生的事,也不知道新婚夜到底做了什麽,她現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是清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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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聽身旁幾個丫鬟說話,大致弄清楚了情況。這馮宅的主院只有馮母文氏、她所嫁給的這個馮熙、馮熙的妹妹馮君,還有一個小男孩。馮熙之父與大哥三年前死在戰場,而大哥的妻子難産而死,嫡長房只留下這麽一個三歲小童,現在就給乳母帶着。文氏久病,家中大小适宜都是馮君在管,馮宅的下人都叫她“大姐兒”。
馮君的臉清清白白,眉眼細長,嘴唇薄而紅潤。她身上穿着荼白長裙,上面倒是繡着不少杏色花的,但是顏色也淺淡,唯有頭上插着的一根花釵上面是紅鼓兒花,将她整個氣色一振。
馮君走過來端詳着文迎兒,随後隔着袖子牽上她手腕,“你跟我過來。”說着就拉着她往旁邊廊上走,徑去後邊主母卧房。绛绡、吳氏被攔在外面。
主母倚靠在裏頭卧榻,五十多歲,臉上憔悴但此時有了點血色。她上身靠着後面繡枕,伸出兩只手握住文迎兒,嘆了一息,“好孩子……”
文迎兒低頭呆呆瞧了一會兒她的手,手上松弛褶皺,冰涼的感覺沁透過來,突然心上一動,仰頭說,“和我姐姐的手一樣涼。”
主母的目光忽地透過她望見了什麽,眉頭凝住。馮君端了一碗茶來,冷淡地說,“我的手很熱。”随後将茶杯甩到文迎兒手上,“新婦敬茶。”
主母文氏一邊喝茶,一邊用茶掩着思索的神色。文迎兒的身份她清楚,馮熙第一時間就把她帶到自己身前來,也是文氏委托文家收留她,僞造了“文二姑娘”這個身份。她把茶碗遞回馮君,“你先出去吧。”
文氏見馮君走後,才将文迎兒拽起坐塌上,緊張地望着她,“多說幾句話,你還記得什麽?”
文迎兒咬了咬下唇的皮:“感覺睡得時間長了,做了許多夢,外面有蟬一直在聒噪,我就醒了。我只想起一個人兒,我叫她姐姐,她就伸手摸我的臉,她的手也是這樣涼。”
宮裏頭稱呼能叫姐姐的人很多,文氏也不清楚她想起了誰,文氏思索既然她根本不記得人,那還是別告訴她過去的好,看馮熙把她從那小雲寺抱回來的模樣,這宮裏頭的人記不得是最好的。
“現在醒了就好了。醒了就等于回家了。”
文氏長籲短嘆一陣,其實文迎兒也不知道她在嘆什麽,只聽她繼續說,“別想那麽多頭疼的,和馮熙好好地過吧。”
文迎兒點點頭,她一清醒連夫郎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不順其自然也不知道能幹什麽。
文氏盯了她一會兒。
雖是仍懵懵懂懂,這筆直坐着的腰杆,舉手投足的儀态,還有這雪白如霜嫩得出水兒的臉面,都烘托着她那貴家器宇。文氏想,若是她夫君在世,這個兒媳她是敢想一想的,但他死成那樣,就再想也不敢想了。可現在,唯一活着的這兒子又熊心豹膽。
唉,難為得他能熊心豹膽一次,以後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文氏握着她手和藹地笑說,“再過幾日馮熙回來,你兩個一起回文家拜門,我讓君君給你們做了新衣裳,拜門穿得漂漂亮亮的。”
又說了幾句,就讓馮君過來将她帶出去了。馮君和她從外廊上往堂前走,一路上寂靜無話。
快走到堂前,文迎兒遠遠地望見吳氏和绛绡立在裏面,轉頭對馮君說,“院子裏有蟬了。我記得小時候,如果有蟬就會讓人用杆子摘下來。”
馮君眉頭微聳,“我怎麽沒聽見?”
文迎兒被兩個人攙着往回走,走到岔路上停下。主母堂後富貴樹多,中間通着小徑,小徑的盡頭遠遠能看見鳳仙花,這個時候已經冒了花骨朵。文迎兒又突然憶起以前常用這花染指甲。她腦子裏浮現出不少畫面,但就是想不起人臉。
跟着的霜小說:“後面是小圃,有個名字的叫‘吟風苑’,娘子去看看吧。”
绛绡因為聽見文迎兒能流利說話,心裏害怕,想着也不知道她在主母面前聊了什麽,出來時她的眼睛分明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後就擺頭去和大姐兒說了一句,她可沒有心情去逛。
“娘子累了,回去先歇一歇吃飯吧,快日中了。”
那吳氏在後面也說餓了,文迎兒于是不動聲色地折返回去。一進屋她下意識瞟了眼床榻不遠那個楠木頂箱櫃子。绛绡敏感,立即屏住呼吸回頭看吳氏,吳氏還很沉穩。
文迎兒往櫃前走,吳氏三兩腳追上,直接将櫃門給她拉開:“娘子要什麽就跟我說呀。”
文迎兒直接了當:“我那件绾色的抹胸呢?”
绛绡趕忙道,“今早才褪下來送洗了,娘子身上這件是不合身?”
“那是我每天穿的。”
“晾幹了就拿回來給娘子換上,”吳氏合上櫃門,轉移話題,“娘子想吃什麽菜?點幾個我馬上去做。”
文迎兒果然順着她的思路來了,抿抿嘴想了一會兒說,“三鮮筍炒鮮蛤蜊,土布辣羹,蝤蛑簽混沌,酒炊淮白魚。”
吳氏啞然,過了會兒笑,“折煞我,酒炊魚倒是會,但是要吃魚也得晚上和主母大姐兒一起吃吧,馮宅這麽窮,只能做點醋燒白菜,甜瓜甜茄、東坡肉之類。”
文迎兒點頭。
绛绡在旁邊咽了口唾沫,想這鮮蛤蜊她知道這些年是極其貴的,因為從南方運到汴京來極容易壞,所以是按枚論錢,少說也得五六百一枚。
中午端上菜飯來,吳氏給文迎兒遞箸,文迎兒拿起來颠了颠,感覺重量和以前用的不一樣。等把甜茄吃到嘴裏才眉毛化開,說,“好吃,”說完好吃,她見霜小站在門口眼饞,就招手說,“賞你吃。”
文迎兒用這個“賞”字用得得心應手,但绛绡聽着很別扭,就好像她是什麽下嫁的皇親貴女似的。但霜小卻高興大聲喊:“謝謝娘子!”坐下就吃。
吳氏也覺得不對勁,把绛绡叫出來, “你們文家是天潢貴胄?我以前倒是伺候過皇親,那土布魚羹是一只魚就取兩個鰓,蝤蛑簽肉就取兩個螯,還要做一鍋的混沌,這一頓小餐得幾十千錢?”
绛绡對文迎兒一無所知,但不能在吳氏這外人跟前露馬腳。“二姑娘之前不在文家的,想來原先過得好,現在送回來了稍微是用度比不上。再說,文家比馮家好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現在馮家都這樣了。”
“對了,”吳氏悄悄湊近轉了話題,“那珠子我晚上找人去打聽打聽,我看咱們對珠子都不熟,問問能不能換現錢,能換多少。”
绛绡聽她又提珠子,估計是想提醒自己,她們現在是一條船上的螞蚱。當下含糊兩聲趕緊轉身回去了。
下午大姐馮君的丫鬟月凝過來,說是要教新娘子家裏的規矩。绛绡聽見教規矩這話有些不對味,問說,“咱們文馮兩家規矩應該差不多吧。”
月凝居高臨下,往屋裏瞥了一眼,“畢竟是新婦,來了總歸要說道兩句。馬上端午了,裏外迎客娘子也得出面,總要交代交代。”
绛绡看她可不是就說兩句的架勢,今天文迎兒明顯頭腦恢複,馮君既然看見了,為什麽不多等些時日,讓文迎兒恢複完全再教什麽規矩禮儀。
月凝不管她樂不樂意,就進去關上門教去了,绛绡只能在門口聽着。
月凝說了一堆起卧坐立的姿勢,绛绡順着門縫看,文迎兒倒是很認真地在聽。過了一會兒又聽教馮府的規矩,說得绛绡都昏昏欲睡時,文迎兒突然道,“丫鬟偷東西怎麽處置?”
月凝頓住,“看偷的東西價值,分輕重,輕則掌手,重則施鞭,打了趕出去。”
“施鞭打完然後趕出去……”
月凝看她皺眉,問,“娘子琢磨什麽呢?”
文迎兒說,“原來是趕出去了。我記得小時候有人被拖出去杖打,後來就再沒見過,我還說她們去了哪。”
月凝笑:“那除了趕出去還能去了哪,難不成被打死了?”
文迎兒的瞳孔突然張大,“打死”這兩個字令她渾身一抖。
月凝趕緊安慰:“娘子雖說是恢複了不少,但顯見還沒恢複好,我這一說話吓着娘子。娘子還有問得嗎?”
“那要打幾下?”
月凝:“輕重裏頭又分輕重,娘子手下要是有人偷了東西,跟大姐兒商量定罰就行了。”
绛绡在門外聽得腦袋裏嗡嗡響,她明白,毫無疑問文迎兒知道了她們偷東西的事,文迎兒眼下可再也不是傻子,而是帶着一副人畜無害模樣的精明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