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夜出
绛绡蹲在馮熙跟前,想幫他替換鞋子。那二十二皇子的百晬禮辦完了,馮熙總算能在家中歇幾天,端午後才再回去。
馮熙擺手不用她。绛绡在他屋裏待着,即便不用她,她也不出去,只要馮熙不明确趕她,她也就當做個擺設在那裏站着,随意找點手上活計消磨時間。
馮熙也沒刻意她到底站在哪裏,只要不在他眼睛光線裏就行。雖說回京已經三年,他也仍舊不大喜歡汴城與宮中那種紙醉金迷的氣質,除了他的女人之外的其他女人都只不過是燕燕奴奴之輩,他很難瞧進眼裏去。
牛羊司倒是令他更清醒些。牛羊喂食牧養後再予宰殺,與大敵當前卻惶惶不知的汴梁官民一樣,只要能銷金如糞土,誰認得你東南西北是遼金西夏還是吐蕃呢。
本朝開了許多先河。那權宦管通是個立圖名垂青史之人,要做有史以來第一宦官。不僅出使遼國、統軍西北、南征動亂,現在正在拟從魏國公一躍為王。
馮熙想起自己的西軍歷史,跟着父親征戰十餘年,最後目睹父親從統安城外山崖墜落,兄長為救父親而突圍不成,眼睜睜地在他面前死去。父親的頭顱被西夏人砍下帶回成為一時之談,而管通順水推舟,将此戰敗亡的軍責推卸給父親。
為了控制他在朝中與他的對立面說話,管通以文馮兩家全族相威脅,将他調回宮中給了個看似軍階更高的閑職,日日在官家面前吹打羯鼓與蕭笛,慢慢地磨他的心性。
馮熙摸了摸自己臉上的刺字。摸着這字,他倒覺得很溫暖。他記得從小雲寺将崇德救出來的那天,看着她被母親與文家秘密接走,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腿上的那一箭當真有些要命,因為是刺穿了他在古骨龍血戰時的舊傷,這以後都不知道能不能好了。他往外駕着馬慢慢跑,等被抓回去往臉上燙字的時候,那“滋”的一聲燙下去,三年沒笑過的他,卻笑了。
趙頑頑……
忽然自己咧了咧嘴,眼前已經現出一抹紅裙,往上看去,見是身披大紅的趙頑頑本人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他驀然站起來,突然有些局促和臉紅,因心裏正想着她她就出現了,還真是措手不及。
旋即才想起她已是自己過門的妻子,将要與他相守一生的。這也是她曾經所提的要求,但那時候他自覺沒辦法滿足,只有她将死的時候,才知道一切都是不足為提的。
而他注定要為這個女人遮風擋雨,收起長久以來的卑微憤恨和抑郁寡歡,給她一個真正安穩的時年。
“你,你回來了。”文迎兒也有些局促,兩個人面對面着,一個人頭微仰一個人頭微低,都咽了一口唾沫。
文迎兒見他今天已經換上了很幹淨的紫色涼衫,頭發濕潤卻已系起,臉上還有蒸汽和胰皂的味道。
“去了荀驸馬宅?可有人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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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兒心想還是不要說的好,但又思着他是夫君,而自己今天又險些被侮辱,想起身上這件衣裳頓覺惡心,于是便說:“我先去換衣裳。”
馮熙見她要去淨室,說,“你在屋裏換就行了。”言下之意我們是夫妻。
文迎兒踟蹰一陣,還是默然出去了。馮熙倒也沒覺出什麽,只是思索她應該見過了韻德帝姬,沒有引起太大懷疑。
皇城司的探子近日的動向他也清楚,如果他将她這樣藏着掖着,反而會招惹注意。因長期在小雲寺中,又是瘋傻的狀态,她比以前瘦銷了太多。現如今她不記得以前的事,行為舉止都變化了不少,反而還安全;若是她能回憶起來過去,她就更會珍惜現在的來之不易,也斷然不會令自己暴露。
馮熙打聽到皇城司已經秘密跟蹤了一些女子,有的在外貌性子上,竟然更像兩三年前的趙頑頑,這樣的崇德帝姬才是宮裏人以為的崇德應該有的樣子,反而真正的崇德這兩三年到底過的是什麽日子,已經極少有人知道了。
文迎兒換了衣裳回來,将那衣裳交給绛绡,囑咐她一定要小心翼翼地清洗,然後着她親自送回荀驸馬宅交到藍懷吉手上。
不管對方還要不要這件衣裳,她都不能保留在自己手中,但若落在別人手裏也必不能放心,那肯定還是交給帝姬自己信任的人去處理為好。
文迎兒換了衣裳回來,見馮熙已經準備寬衣了,這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又要同他睡在一處。心裏想想那荀驸馬捂着她嘴向後拖拽還心有餘悸,她站在門口不敢進去。
馮熙擺頭見她在門邊,遂出來一把拉着她胳膊進來,将門關上。
“晚風還有點冷。”
“不要!”
“不要什麽?”
文迎兒鲠住,這叫她怎麽說。現在兩個人又獨處一室,她比第一日要更清醒了,越是清醒,她就越不能順其自然。她手腳出汗,“今天……我不行……我可能來月事了!”
馮熙愣了愣,才知道她是擔心這個。說來他今天還沒想這事,但前些時日在牛羊司,每晚時常被別人問起與新娘子的事,他支支吾吾也不好意思說什麽,心裏卻也想過總會有那樣赤誠相對的時候。
見她目光躲閃,他微微笑了笑,“我檢查檢查,防你是搪塞我。”說着便将她兩個胳膊都給扣住了。
文迎兒一下慌了,使勁掙紮,她雖然這一年又傻又瘋,但每一天都在消耗力氣,雖然她自己不記得,但她大喊大笑,大哭大鬧,錘桌子蹬腿砸柱子,腳上吊着繩子鬧了大半年,身上力氣是很大的。
她又想像咬荀驸馬那樣去咬馮熙,但馮熙卻不動聲色地以胳膊推拿兩下化解,反而将她脖子摟住了。
文迎兒喘息着道:“今天那荀驸馬險些污了我,那韻德帝姬還要我不能說給任何人,我心裏害怕,所以你不要……再碰我了……”
馮熙本來和她玩鬧着,聽到她這麽說,登時放了手。望着地面粗喘了幾下,等冷靜下來後,他坐在床上沉聲道:“你将今日的事好好跟我說說。”
文迎兒心想自己一個人是沒法應付的,馮熙是他的夫君,不管她願不願意承認或者相信,眼下就是如此的。她于是一五一十地将荀宅的事情講來。
她講的語氣平平,馮熙卻聽得膽戰心驚。這一步因為他不在,也讓她走得險了。
馮熙将她緩緩抱在懷裏安撫。文迎兒靠在他的硬實胸膛上,感覺到溫熱反而心安了些,只是仍舊對這氣味和胸膛陌生。等她全都講完,馮熙道:“知道了。”
就一句知道了?既訝然又失望,文迎兒想擡頭看他什麽表情,但他也沒有說話,就将她突然橫抱上了床。
馮熙伸手趴過她身上,她心跳得厲害,眼睛瞪得很大,緊咬牙關地用手捂着胸前。
他只是拿了一條裏面的被子蓋在她身上,給她掖好。
“她們說你像的那個崇德帝姬,倒是沒有什麽稀奇,只是有人杜撰她因為失火而被燒沒了面目,所以埋下去的可能不是她本人。因這消息傳開,勾欄還有排這一出雜劇的,也有人冒充前去官府自證。這位帝姬深居簡出,官府與皇親當中熟悉崇德帝姬的也沒有多少,因此會有人将條件相似的送去給韻德帝姬問一問。你的某些地方或許同那崇德帝姬傳說當中有些相似。”
馮熙想起自己第一次見到崇德的情形。笑靥如花、肌膚豐盈、目光狡黠頑皮,什麽話都敢說。他記得她個頭比現在要矮許多,還是一個未及笈的少女,這三年她境遇變化之後,竟然又足足長高了多半頭,難怪許多原先熟悉她的人也不敢認了。
“可我對我自己是誰,也全然記不得了。如果別人問起,我該怎麽說?我若說我記不得了,那別人定會将我引申到隐瞞上面去。你得告訴我我過去是什麽樣……或者,讓我回家,問問我姐姐……”文迎兒只記得一個被自己叫做姐姐的模糊影子,她覺得找尋回自己的記憶,才是面對這些蠻橫無理的貴族的辦法,而她自己也不用渾渾噩噩了。
馮熙低頭在她額上吻一口,她兀地臉紅到脖子裏。
“我聽堂上說,等你回來便能帶我回我家中拜門,這樣我就可以見到我姐姐。”
“嗯。”他盯着她,一時半會兒眼睛都不離開。
文迎兒看他的臉貼得自己很近,呼吸掃着自己,燥燥熱熱的。她趕忙閉上眼睛裝作睡覺。過得片刻後,便聽到他好似在下床穿衣,這才睜開眼睛。
馮熙已穿了一套外出的深色涼衫與黑布靴,手裏拿了一塊漆紗的裹頭巾。開門時見她眼睛睜着在看,于是對她說,“我去找補點東西,過會兒便回來。”
文迎兒點點頭,他就将門合上從外面上了拴。也不知道他要去找什麽,但只要不碰她,她就可以安心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