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賃客
翌日馮熙已去禁中聽取調令了。若是他所料不差,很快便能升遷。至于這回派什麽職,他已經心裏清楚。只不過對于他來說,在宮裏,即便是做殿帥,也不過是官家身旁一條混吃等死的狗。
走的時候,看見文迎兒還在淨房裏面待着,裏面霧蒙蒙的全是熱氣,便知道她又在洗沐。
馮熙問绛绡,“她進去多久了?”
绛绡道:“一個半時辰了。”
“……跟她說我這就走了,不用再泡了。”
绛绡低頭道:“娘子不過一時沒想通,我會好好勸她的。”
現如今绛绡什麽也不敢想了,連文拂櫻的那箱首飾也沒敢要。她已經是馮宅的人,如果再得罪主人,這下半輩子都別想過得好了。
馮熙默了半天,“仔細照顧她,別讓她動了自殘的心思。”
趙頑頑一怒能撞腦袋,她是不怕死的。性急不彎,寧死不屈,是她以前的脾氣,現在雖然柔軟了許多,但始終是一個人。
只是為什麽不能記得他呢。
想畢,也只能囑托下身邊人,随後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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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身這個事,文迎兒看得比天大。她還沒搞清楚她是誰的時候,連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那她還有什麽?
周圍的這些眼睛裏的意思,都是“你是馮熙的妻子”,而她也不得不以此自稱來确認自己的存在意義,但她心裏一直的抗拒都是因為對這個“身份”有所懷疑。
現在卻必須得讓自己接受,她确實是“馮熙的妻子”。這五個字把她釘死了。
馮君早上讓月凝來叫文迎兒去大廳,說是聽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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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兒着裝好趕去,見裏面站了幾個馮宅管家,馮君正坐在交椅上聽他們說話。
“咱們在禦街西邊的那間鋪現在尚能收回賃錢,但東九曲、貢院北、馬行街那幾處,都是小官人為了接濟西軍回來的舊識,便宜賃給的,再加上咱們在夾馬田郊的那塊地,也是給的馮老相公的一位故人,那故人還不是西軍裏頭能幹活的,還是個畫師,聽說原來是翰林學士,幹犯了天顏逐出來,被馮老相公接濟的。現如今不僅交不上每年的定額,還将我們借他的五頭耕牛都丢了。我去和他理論,他只能給我幾張字畫,又賣不掉……”
“你的意思就是錢收不回來。”
“……是。”
馮君懶得聽他多說,怎麽處理這些事都是管家該做的,而不是她這個女主人該操心的。她操心的只是給家中每個人的例錢能不能照常發下去。
“其他的地都沒問題麽端午不是來了一批佃農給送東西嗎,這些人都能交上吧?”
“現今好幾處受了澇災,遠點兒的指望不上,咱們在開封這塊就剩這十來畝了。”
馮君聽得頭疼,“你的意思今秋都收不上什麽錢了?”說着沉吟半天,“我的嫁妝可以拿出來些變賣,我爹那些老部下,還有我二哥那些同僚,能接濟的不要少了他們。”
那管家道:“這可使不得,我再想想辦法吧。”
“你要有辦法還跟我這麽事無巨細地說麽,我瞧你也捉襟見肘了。不過眼下有個好消息,二哥升調之後俸錢跟着漲,咱們都能好受些。撐過這幾個月便好多了。”
馮家兵戎之輩,戰死的多,馮宅其實還有幾房親戚住在這裏,也大多都是婦孺,兒女要出嫁的、娶親的,貼補也多,當事的沒有幾個。一朝勢倒之後,就只有馮熙一個在宮裏還能出頭,但前段時間還犯了事……
再加上馮熙娶親的花銷、端午度節的花銷、去那驸馬宅置辦文迎兒衣裳、頭飾,回文家拜門,這接下來的幾個月是有些難過了。
文迎兒聽了半天,聽懂是在說租賃的房屋和田地收租的事情,看來馮宅真的沒錢了。
文迎兒聽見他們賃出去的房屋裏面有在貢院北的,于是插話道,“那貢院每年貢生多如牛毛,應該是不愁賃出的吧?倒不如請現在租住的那一位挪一挪地方,我們将房子賃給考生,或者賃給開腳店的商戶,不就收得回錢了麽。”
文君轉頭來看她,上下大量一番,“你要是有主意,你去問問那人搬不搬吧。”然後指着管家,“郭叔領幾個人跟她去。她是我二哥的媳婦,去探望探望二哥的舊友也好。”
那郭管家初時看她嬌嬌俏俏的,已經想到她就是馮熙的新婦了,只是她這模樣,恐怕風吹欲倒……只好笑說,“那倒不用,我親自去勸一勸便了。”
“你去勸可不好,既然是二哥的舊友,不管多拮據我們也不能怠慢了他。要勸就讓文迎兒去。”
馮君那話裏話外還是冷冰冰略帶嘲意,文迎兒立即起身,“我去。”
憋在家中倒不如出去走走來得痛快,她當然會答應了。
那郭叔跟随她去,這幾日文迎兒不想看見绛绡,只帶了個霜小幫她拿點衣裳還有送給那賃客的熱粽、點心。
郭叔租了輛板車過來馱三個人,那拉板車的瘦母馬還有些撂挑子,霜小“哎哎呀呀”地穩不住身體,跟郭叔說,“叔,就不能租輛像樣的馬車嗎?娘子這樣去見客,那周遭人得怎麽說我們?”
郭叔道:“這哪裏就這麽巧能碰上熟人,再者我也有個用意,就是讓那位賃客知道我們拮據,他将心比心地能聽進去我們勸說。”
文迎兒問:“這位賃客到底是個什麽人?”
郭叔道:“聽說也是老相公麾下的将領,後來被調去江南鎮壓叛亂,不知怎的就和魏國公沖突違抗了軍令,革職待辦。他也沒成家,沒去處,二哥就給他提供住處銀錢,将他挽留在京城。可這都有一兩年了,朝廷沒聽說有消息,他也不挪窩,光吃着咱們家的接濟。還有許多這樣落魄的,也都是二哥在供給。”
文迎兒卻忽然因這個,對馮熙有了一絲敬佩。他眼下不只一個人養着馮家,還養着昔日舊部。只是這樣下來馮宅卻吃不消了。
那既然他們靠了他的施舍,搬個家應該是容易的吧。
板車在路上嘎吱走着,忽然間道旁有兩個壯漢将車攔了下來。郭叔看他們是大戶家丁模樣,身着錦繡,正要陪笑臉,文迎兒脫口而出:“是荀驸馬宅的人?”
其中一個大漢道:“娘子好眼力,我們家主請您入這茶肆一坐。”說着指着旁邊正要路過的一家兩層的茶鋪,上面寫着“月胡茶肆”。牌匾下面正門前擋着一輛銷金織錦的馬車。
文迎兒警覺這下慘了。原先以為劫持的事情一過,這驸馬帝姬的就不會再來找她的茬,但她明目張膽地坐着板車出來卻正好又被他們逮到。
霜小朝着周圍大叫:“你們想幹什麽,我家娘子才不跟你們去呢,這光天化日的,要強拉我們娘子作甚!啊!光天化日的!你們要幹什麽!”
文迎兒忍不住笑了,霜小這個機靈鬼,倒是會吸引周圍注意。那荀宅有名有姓的也不敢強搶。
這時候那馬車裏走下一個玉蟬冠的紫錦男子,遠遠站定瞧着文迎兒,腳步将動未動,尋思良久才邁步過來。
霜小看這俊朗又雍容華貴的男人靠近,騰地一下子臉紅了。
那男人正是荀子衣,他目光在文迎兒臉上停留一瞬,低頭說,“這車看似不大方便,諸位要去哪裏,不如讓我的人送諸位過去?”
文迎兒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只想趕緊脫離,“不勞驸馬,我們這車是自家的,不能丢棄吧。”
荀子衣“嗯”了一聲,也沒強求,低着頭眉毛緊湊,繼續沉吟詞句,“那件衣裳,娘子沒有丢掉吧?”
文迎兒立刻與他劃分界限:“那衣裳是帝姬身旁的勾當借穿的,我會拖人送去請帝姬的人收納。”
荀子衣又“嗯”一聲,道,“路上人多眼雜,擁擠處小心。現如今将夏,雖然天長了,也別在外多呆,晚上還是冷。”然後轉身欲走,又側頭補充了一句:“這些天雨多,下次出來至少戴一頂帷帽……”
後面本來還有半句“就不會被我這樣的人認出來了。”,但卻沒說出來,極快地折返回去後上馬車,讓車夫駕車走了。
那兩個壯漢小跑跟上馬車,留着板車上文迎兒三人目瞪口呆。
郭叔問:“這就是間壁那荀宅的驸馬都尉?”
文迎兒怕郭叔有什麽誤會,回去傳開話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于是解釋:“端午前帝姬請邀我們這些內宅女眷去吃宴,驸馬也出來招待,因此看見了便來打招呼。”
霜小偷偷道:“皇親果然和普通人就是不一樣,不過郭叔啊,下次能找個有遮蔽的車麽。”
郭叔繼續駕車,卻也感覺到讓主人家娘子這麽抛頭露臉确實不妥了,“下次我一定注意。”
文迎兒:“那倒也沒必要,戴個帷帽卻也行。”
車到了貢院北邊的巷子裏,看見一棟較為幽靜的二層小樓,郭叔道:“就這兒了。”
“這地方做腳店,考生一定人滿為患!”
“腳店也不定好啊,這樓巷子深,不好找,且過了春季考期誰還來,倒是還不如分間租給長租的舉子,或是有錢人家的弟子。”
“那反正是招賃,你還管他是誰,給的錢多他想開店還是怎麽的,不是随便麽。”
郭叔和霜小一邊往裏走,一邊争論。
文迎兒一心想的都是這馮熙的舊友到底是什麽人。推門一進,門裏堆的都是好幾日的泔水和空酒壇子,味道撲鼻。正廳門開着,剛走到門口,嗖地裏面竄出一支鐵箭來釘進了對面樹幹裏,文迎兒往裏望去,見個身量八尺之人,□□着肌肉滿布的上身,正張弓搭箭對準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