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刺頭
霜小直接就叫出了聲。文迎兒穩穩當當站着,見對面的人正盯緊了她,拉弓的手青筋暴起,好似瞬息就會發箭出來。
郭叔道:“我們是馮宅過來的,這是我們馮二哥的娘子。孔慈将軍快放下箭、放下箭!”
這人名叫孔慈,文迎兒心想這樣征戰沙場不知道砍殺了多少人頭的人,竟然名“慈”,也是老天有些開玩笑。她倒是越看着那箭越不怵,像這種人如果真要殺人,那她沒走進門人就已經倒地了。
文迎兒頂着箭尖往裏走,眼睛盯着他,與他對視時禮儀性地笑了笑,放下帶來的暖粽和點心,用腳扒拉開地上礙路的空酒壇子。
“孔将軍是一個人過端午,才喝了這麽些雄黃酒?”
那人先不答她,眼見只有她一個人進來,等走到裏頭時,她蹲身一個萬福,那人手上的箭卻蹭地從她頭頂竄了出去,随後外面庭內一聲樹葉響,文迎兒回頭看,那箭已經将方才樹幹裏頭插着的那根頂掉了。
文迎兒還是被吓住了,沒想到他真的會出箭。
霜小和郭叔仍然沒敢進門,郭叔臉上抽動地扒着門,想照拂文迎兒卻連自己腿兒也站不穩,霜小尖叫了一聲,聲音在空中顫了三顫,更躲在門口進不來了。
那孔慈把弓扔在一邊,雖然身上有酒氣,但卻沒醉意,走上前幾步将門給關上了。門栓一插,霜小和郭叔就開始在外面一邊敲一邊叫喊:“開開門讓我們也進去……”
文迎兒立時也崩了臉,“孔将軍,你與馮熙誰年齡長些?”
“我大上他四個月。”
“那麽弟婦就直說了,眼下我們兩人單獨在這屋裏,不合禮法。”
“敝人的禮法是膽小莫入。”
他關上了門,還赤着上身,文迎兒先是偏了偏頭,但還是忍不住直視他說,“雖然孔将軍這一身是孔武有力,但也不能教我一直看着,煩請你穿件衣裳再說話吧!”
這回他倒沒強詞奪理了,從椅子上直接拿起一塊粗布衣裳套起來,随後将自己整個人塞到那椅子裏去,彈起兩條腳置在桌上,“馮熙老弟近來還在宰豬羊麽,不見他叫人送點兒羊肉來給我過節,這雄黃酒還是這些時日外頭幾個酒樓端午送贈,我在禦街上逡巡了兩圈,搜集了這麽幾壇,倒是一文沒花得。”他五官也十分端正軒昂,但和馮熙最初幾日一樣,渾身髒兮兮的,唇上兩撇小胡子,不修邊幅。
孔慈打量她這嬌滴滴守規矩的模樣,又懶洋洋伸指頭指一指那粽子點心,“這些東西,酒樓也都有送,我是餓不死的。弟婦特意跑一趟作甚?”
Advertisement
文迎兒看他半點也沒有尊重她的意思,按理說既然與馮熙是兄弟,多少也應該客氣點。屋裏臭味難聞,文迎兒倒是突然想起來好像不久之前,她就在一個十分肮髒的環境裏待着,屋門永遠也不開,她有時候會呆滞地坐一會兒,有時候又會發瘋叫一會兒。
那孔慈實際上已經頹然了一兩年了。他與馮熙曾一同在古骨龍一役互為項背,相約為是生死之交,但很快地聽說他在父親冤案之下竟然投了那沒鳥兒的魏國公管通,給他當起了走狗,于是在宮中混上禦前差使,吹吹打打,穿着銷金衣衫打馬過禦街。
前年他因為革職回京,無地方住去投靠馮熙,馮熙且不讓他住在馮宅中,只給了他這個宅子。住了小半年後,正好在禦街逛時聽聞皇帝巡幸金明池,那皇輿前打頭的鈞容侍衛裏就有馮熙,騎得銀鞍馬,竟然生生晃閃了他的眼。他便冷哼一聲,躲在這二層小樓裏面不出來了。
也是直到今年聽說因為馮熙在龍神衛叛逃的事情被罰去了牛羊司,好像才稍微舒解了他的脾氣,否則怎麽可能讓文迎兒進門呢。
孔慈直脾氣沒太大智慧,若不然也不會想不通馮熙這樣做的苦心,也不會跟文迎兒這裏還要使性子。但他确是一名骁勇的忠将,心眼兒又少的實誠人,脾氣雖大卻不成問題。這一點連那魏國公管通都賞識。
他早就聽見門口板車響,耳裏面聽到來人是誰了。這個馮熙的妻子看上去雖然俊俏有致,但過于內斂,就和成千上萬的汴梁城的女人一般模樣。
他對女子的觀感自然是與一般士大夫不同的。若要說以前在軍中時,見到一個女人都難,因此一回京看到勾欄酒館,四處莺歌亂舞,倒是也眼前亮過一亮,但他已經回來了兩年,他反而倒是頗為想念古原荒野上的村落,給他頭頂一澆一桶冰涼雪山水的潑辣牧女了——這都是後話。
文迎兒起身在周圍打量了一下,将閣樓與下層廳堂開間等串了一遍,出來直截了當道:“其實我這回來是為了收回這間房子,現如今馮家已經沒錢供給你,所以還得請你另謀他處了。”
“逐客令?”孔慈冷笑一聲,“馮熙以為我霸着他房子,現如今要趕我走?”
文迎兒道:“今日他去宮中聽候調遣了,恐怕不知道這事。我聽說你和他是故交,本來還想着怎麽勸說你,但你也不像能聽勸的人,就只好直接點兒罷!”
孔慈将腿從座上放下來,“我倒是喜歡說話痛快的!我現在就走。”說着連頭也不回,包裹也不打算收拾,便要孑然離去了。
文迎兒将他扔在地上的弓撿起來,“還有這個。”孔慈遂轉身回來拿。
文迎兒突然将弓張了開,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抵上了一把箭,對準了孔慈,“剛才孔将軍給我一個歡迎禮,現在我得給你一個歡送禮。不過我是女子,一箭可能中不了的,我看地上散亂扔着還有十餘支,就請孔将軍讓一讓我,我射十支能中也好。你站好了罷!”
話音剛落箭已經射出去了,那孔慈閃身躲開,盯着她的目光倒是發生了變化。
首先,她拉得開這弓。這把竹牛角弓又硬又重,他倒是沒曾想看上去瘦瘦弱弱的女子,胳臂倒是有實肉。
其次,她還射得出箭,這說明她是練過技巧的。弓雖然大,她姿勢卻也規整能駕馭,整個上身昂揚向上,似乎還曾練過馬上弓的技法。
這倒是令他另眼看待了。
那箭是射向門栓上方三尺左右一個菱格紋,文迎兒見箭彈過去了,卻沒插進去,因此有些惋惜。
箭彈上去動靜太大,外面霜小又一次地叫喊:“娘子!到底怎麽了,混賬東西快開門啊!”
郭叔也焦急了,但聽她這麽罵人,把她拉住道:“你這麽說,娘子更要有危險了!別亂叫!”開始在外撞門。霜小哭道:“那怎麽辦,郭叔要不趕緊回去叫人罷!”
郭叔看一眼這情勢,“你留下能幹啥?你趕緊跑回去叫人,我在這把門撞開!”
霜小也想不到別的辦法了,抹一把臉向外跑去。那板車她自己又擡不動,這時候只好又叫郭叔過來幫忙,将那板車卸了,跨上那瘦母馬去。
這母馬登時一個激靈,後蹄一尥嘶叫一聲,将霜小甩了下來。郭叔又急忙牽開馬,顧得這頭又顧不得那頭,腦袋都要急破了。
文迎兒在裏面卻正是另一光景了。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麽,拿起這把弓便能随手拉開去射,記憶當中自己是練過這樣東西的,于是腦子裏立即喚醒了一些頑性,準備報複報複這個肮髒輕薄的家夥。
所以她就仔細地越過眼前的人頭望着上面那菱格,心裏想到十支箭內一定要射穿菱格的窗紙。
孔慈整個臉面都煥發了一絲光彩,目光炯炯地望着箭尖,然後望一眼她的目标菱格,“既然弟婦說要歡送敝人,敝人就站在這裏,給你射十箭。”
文迎兒一拉弓,下唇與下巴貼在弓弦上,即刻印進去一道紅痕。那孔慈看過來,忽然覺得有些值得欣賞了。
蹭地一箭又出去,這孔慈已經判斷了來向,輕巧躲過去。只不過遺憾的是箭又一次彈掉了下來。
文迎兒低頭重新拿箭,手上胳膊已經幾乎沒力氣了。但她正興奮,又一次擡起弓來,只是這一次力氣小了很多,箭連孔慈身邊兒都沒略過去。
“弟婦還有七次。”
文迎兒将弓脫了手,揉着肩膀低頭說:“我得先歇一歇。你這裏有喝的麽,我口渴了。”
孔慈笑道:“我找一找。”随後用腳在地上将酒壇子踢過來踢過去,見椅子底下藏着一壇沒開封的,便拿出來道:“還有壇酒了,不過小娘子喝了可不大好啊。咱們關着這門,你又是我的弟婦,裏邊兒動靜這麽大,誰知道我做了什麽?馮熙小弟還不宰了我?”
文迎兒奪過那壇酒,撕開封仰頭喝下一口去,恍然間像換了一個人一樣:“那無妨啊,只要我把你射死在這屋裏,外面誰也不會再說什麽。”
“別說你殺不殺得了我,像你這樣的小娘子,敢踩死一只螞蚱我都敬佩了得。”孔慈叉着腰饒有興致地瞧她。
文迎兒抹掉嘴唇上面的酒,指着他說,“我要是殺了你,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倒是有幾個正當的理由:第一,馮熙與你是兄弟,但你不感恩他的仁義,搗亂他屋子,侮辱他妻子,白吃白喝,很是該死。
第二,你殺人如麻,我聽郭叔在路上說,你在兩浙剿匪的時候,跟着那閹人管通屠了許多民衆,四處血流成河,百姓恨不能将你們剝皮挖骨,算來你更是該死。
第三,聽說你也在等候上令,你定盼着能回軍中去為國效命。可是軍中名将如雲,不缺你這樣的肮髒酒鬼,蕩寇禦敵保衛京師這種大任,躲在深巷裏頭也輪不到你。若你有心,今年、去年、前年的春天都能看見舉子們寒窗苦讀應試的模樣,哪個不是吊着十二分的精神要為國效力的?他們比你年輕,也比你有用。既然活得這樣無意義,那就站在這裏,定住千萬不要動,我送你回娘胎裏去!”
文迎兒說得慷慨激昂,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說出這些話的,冥冥中腦袋裏有一個和怯懦的她相反的聲音,在指引她做另外一個自己。
孔慈聽得一陣陣頭皮發麻,他是聽到心裏去了。家國大義在他這種忠将耳朵裏就是最受用的東西,百試百靈,百聽百感。
他在兩浙剿匪是令他心灰意冷的原因,他等待機會想回到西軍或掉入河北,無論對抗夏國或契丹他都毫無懼色,他厭惡閹人當道迷惑皇帝,厭惡馮熙投身于汴梁宮廷這個銷金窩,卻好像忘了自己到底在等待什麽。
他的腦袋轟然擁擠進年輕時候的意氣,收複燕雲,建功立業,鏟除奸逆……
回想起古骨龍戰場上撒的每一滴血,這會兒突然深深憶起馮熙與他的情誼了。
他冷不丁一笑,“原看着弟婦一個大家閨秀模樣,說話倒是恁的難聽。” 一個嬌滴滴的女子都能這麽罵他,他是真該死一回了。
文迎兒喘息一口酒氣出來,重新提起弓箭,但是後來的每一箭都沒射中菱格,也沒有射中孔慈本人。
射完了箭,孔慈打開了大門,門口已經站着幾個匆匆而來、氣喘籲籲的馮宅家丁。
霜小與郭管家在門口喊文迎兒,家丁們蓄勢待發,但看見了孔慈,又都腿上發憷。
孔慈轉過身來,對文迎兒深深一揖,“待我另尋了住處,便會遞上拜帖,屆時再去探望。”
他終于表現得像個君子了。說罷便要從人群中走出去。那幾個家丁還真不敢上前攔他。
文迎兒道:“孔将軍又忘記拿弓了。”
孔慈嘆一聲,又轉回頭來,“敝人早就不是什麽将軍,不過一粗人罷了。”準備拿弓的時候,他也禮數周到地低着頭伸出雙手接過,顯然已是敬重她的意思。
文迎兒心思敏捷,看得出來他是個性情中人。估摸着是對自己心灰意冷,才會這麽狼狽的。
又思着他一開始對馮熙與她都不放在眼裏,應該是有別的原因才對。人都是因為相互所知不夠才會産生嫌隙,馮熙端午過節沒曾看過他,這不合常理。想必平時兩人并沒有來往,那為什麽馮熙既要養着他,又不來看他?
她心裏分析一陣,對他說,“馮熙他……時常提及與你是生死之交。原先不與你走動,是因為他身上背負着家中的冤情,怕連累到你。後來他又被說成是叛逃,臉上也刺了逃兵字,就更不敢來看你。眼下他逢了大赦和升調,可見他父親的那件事已經過去了。等這回荀休回來,一定會想與你把酒同歡。”
文迎兒頓了頓,打算做一個更大膽、更像女主人的決定:“我這次是替馮熙來說和,請孔大哥移步到馮宅去暫住的。馮宅內空屋還有不少,現如今人手也不夠,如若孔大哥能來幫一幫忙便大好了。我想如果馮熙升調,孔将軍的好消息也不會遠,等到官衙使者想與您說話時,在馮宅也更持重些。”
其實就是請他先在馮宅做一個幕賓,幫襯些事做點活當做回報。這話說得也算委婉,叫大哥也算是跟着馮熙與他親近了些。
但他畢竟是大将出身,文迎兒內心有些忐忑,如果他不答應,執意要走的話,自己就成了趕走馮熙舊友同僚的罪人,在馮熙與馮君面前不好交代。
不過讓他入馮宅這個主意也是她想出來的,馮君能同意麽?馮熙的本意現如今她也不能确定,方才她所說的也都是猜測,所以孔慈的去留,對她來說都是一場小賭。
孔慈當然知道自己白吃白喝了兩年,如果馮家真有用得着的地方,他必然會留下:“但凡一張床榻能容我便可。”這話可算說得極為誠懇。
文迎兒聽完長籲一聲,一堆人走出宅子時,她回頭望着這幢兩層的小樓。
在貢院的地段,什麽樓都是一定能有賺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