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賭徒

出了巷子到了貢院街,正是華燈初上時候。

孔慈在前邊快步走着。他邁步看着從容,實際上一步跨得三尺去,文迎兒礙于情面又不好去叫他,只好快步小跑跟上。

跑着跑着,突然開啓了什麽記憶之門。文迎兒望見熟悉的店鋪名字,左一排右一排,彩帛與燈箱的顏色一如往年,路邊勾欄內演傀儡、叫果子,驀然望一望,雜班好像穿得還是同樣的衣裳,耍的還是那幾個熟悉的把戲。

孔慈忽然停住腳步,文迎兒沒留意着,飛身便撞了上去。好在他看見了,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肩膀彈走,才沒讓她撞個滿懷。

文迎兒心頭一突,憶起上次來時,也有一個高大男人在前邊這麽走着,步伐很大,她不得不提着裙噠噠跟上。

那記憶中人也是這樣驀地停下,她也就這麽同樣地撞上去。但那個人可沒有推開他,反而是抱住了一瞬,才恍然松開。那天他穿着錦繡撚金線的衫袍、額前紫抹,白淨又沉默的臉色。

好像是有這麽個人的。

其他諸人緊跟在他們身後。霜小也沒什麽機會到這麽遠來,東張西望地,被郭叔揪住才沒走丢。

孔慈停下來是有緣由的,他給文迎兒指着前邊道,“正好法酒庫出新酒,這街上兩面正對的一個徐魚正店、一個臨江酒樓,都從法酒庫接了新酒回來,今日就要門對門地打擂臺。弟婦莫要笑話,這新酒總得嘗一嘗,不廢得什麽錢。你且和諸位在這裏看看熱鬧。”

這孔慈雖說是被她罵醒悟了,但好酒的習性也改不了。

文迎兒這時候聽見一陣敲鑼打鼓,還沒回答他,周遭已經有許多看客圍了上來。那孔慈已經趁機竄到酒樓裏邊去了。

霜小指着徐魚正店門前道:“出來人了!”

文迎兒望過去,一個穿着鮮亮、脂粉滑膩的女子走了上來,後頭還跟着一個樂師。這會兒樂師一撥弦子,那女子便唱了起來,聲音嫩得如三歲女童,一颦一笑甜膩死人。

“是紅春兒吧,聲音這樣細嫩。”霜小問。

郭叔和家丁也站了上來探頭去看,郭叔笑盈盈地答到,“的确是紅春兒。這些人裏頭她出來的最多。若是教坊的主張,就不容易見到咯。”

霜小扁扁嘴,“紅春兒就是聲音酥麻麻的裝小孩兒,也不會唱幾首曲子,招不到什麽有錢的主顧。若不是缺錢怎會哪裏有熱鬧就往哪裏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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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兒笑,“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霜小得意道:“汴梁城裏沒什麽是我不知道的。”

她倒是個江湖百曉生。

聽了半首曲兒,霜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周圍的男人們可都盯着紅春兒目光呆滞得很。

郭叔和那些家丁們眼睛睜得如猛虎,內心裏不知在想些什麽。

紅春兒唱了兩首,将頭上的簪花兩朵摘了下來,用軟糯的聲音說,“便見哪個是奴奴的有緣人,這花兒便歸了誰呀。”

男人們立時哄叫起來,全都瘋了一樣湧着人潮前去搶。

霜小拉着文迎兒道:“娘子,咱們去對面看看。” 說着便拽住她胳膊往對面臨江酒樓門前去。

眼見臨江酒樓圍攏的人群時不時就會大叫一聲“好!”,似乎裏面正在有人比鬥。

霜小個子矮,往起跳了幾跳,向文迎兒解釋道,“娘子,裏邊兒是女相撲。兩個五大三粗的女人,在互相撕衣裳。”

文迎兒蹙了蹙眉,“這麽不成體統。”

霜小眼神卻放着光,“這娘子就有所不知了吧,酒是男人喝的,娘兒也是男人看的。酒樓做的就是這種營生。娘子難道不想想,為什麽貢院門口都是酒樓和妓館,還不是給那些舉子們消遣的。現如今還不是大比之年,到了那時會更加熱鬧。”

文迎兒點點頭,心裏想着那棟小樓很快便會是一棵搖錢樹了。

“娘子要不要看,肩膀也露出來了。”

文迎兒內心糾結了一瞬,還是踮起腳去瞅那女相撲了。只看不到一會兒,她就已經忘了什麽體統,只顧着選定了一個看似更加勇猛的女子,但見那女子抱住對手往後摔打時,她也忍不住:“好好!穩住!”

霜小都訝異她這股勁頭,拽她袖子幽幽說,“娘子收斂些,你比旁的男人都叫得大聲了。”

文迎兒哪裏收得住,兩顆眼睛圓溜溜地盯住場子裏,這時候場子內的雜班小乙請看客們下注賭輸贏,文迎兒毫不猶豫地掏出了一吊錢。

“娘子!”

她賭了一吊錢!霜小真給她吓住了!

文迎兒像什麽都沒發生一般,淡淡地瞧她一眼,“慌張什麽,我一定會贏回來的。”

她只管她賭的人一定要贏。局勢越發緊張,她就越興奮,眼見她賭的那人漸漸落到下風,她緊張地咬着後槽牙,恨不能自己上去打。

漸漸地頹勢扳回,她才略略松了口氣,與旁邊男人比較喊聲高低。

霜小卻心裏害怕。文迎兒花了一吊錢來賭,這若是回去給馮君大姐兒知道了,馮君定要重新将鋼鞭刑具拿出來伺候了。

這時候已經意興闌珊,拉扯了幾次文迎兒,她勁力好大,且充耳不聞,已經是十足賭徒。霜小立時感到腳下有千斤重,無助地四處張望,揣度這事必得瞞着,不能讓對面郭叔他們知道。

微愣了一會兒神,霜小望向臨江酒樓的二層處。那雕欄甚是精致,後面此時正端正坐着……

霜小倒吸一口涼氣,這不是文迎兒?怎麽一晌沒看她,就坐在樓上了?

眼睛驀然收回望向面前的人堆裏,文迎兒正雙手握着拳頭咬着壓根,絲毫就沒挪動過地方。

霜小揉一揉眼睛,這可見鬼了。

樓上那女人穿着一件粉紫大袖,頭上金步搖白玉簪,細眉豔唇,臉頰紅潤,風流款曲,卻看上去嬌嬌小小,仿佛只有十四五歲年紀。對面尚坐着一名男子,但只露出個後腦勺,依稀看得是紫衣小蟬冠。

文迎兒卻是薄淡清涼的容貌,身上今天仍舊是一身藕綠。霜小上看下看,啧啧稱奇。

文迎兒那處的相撲終于有了眉目。她賭贏了。那雜班小乙把裝錢的盆缽拿在手裏,正嚷嚷着要分錢時,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叫:“官差來了!抓關撲啊!”

除卻大年初一至初三,這相撲的賭博都是違律的,官差到處抓人是慣例。此時一有人叫喊,衆人紛紛推搡奔逃。

文迎兒的眼睛卻只盯在雜班小乙的身上。那小乙抱着錢缽拔腿就跑,文迎兒将裙一提,也不知道哪裏來的那麽大力氣,就這麽朝着他沖殺出去,一把抓住那雜班小乙的袖口,大聲向周圍道,“想跑麽,與那叫喊官差的人裏應外合騙我們的錢財麽?”

這小乙被突然抓住,一時跑不開,周圍已經圍住了人。

他回頭見是個女子,便欲要掙脫,文迎兒大聲道:“諸位可瞧有沒有官差,若沒有,便來他這裏分錢!”

那周遭人群四下一看,根本沒有穿着官差衣裳的人出現,于是一群人蜂擁而上地搶錢,那小乙便被猛地推倒下去。

文迎兒倒是很機智,趁着周遭人往外瞧時,已經将自己的一吊錢取了出來,還留心多取了一文當做贏資,随即擠出人群。

再回頭時,一堆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已搶得不亦樂乎了。

霜小在外面看得震驚無比,此時見文迎兒毫發無損,更是牙都合不攏了。

文迎兒和方才一樣,好似什麽都沒發生的淡然,笑着走過來問:“你怎麽了?”

霜小搖搖頭,呆呆地說,“沒怎麽……娘子,你今天好像變了個人。”

文迎兒沉吟片刻,鄭重承諾,“我知道錯了,我以後不會再賭了。今日險些吃了教訓。”

霜小嘆一聲,“還有更奇怪的。”她指一指臨江酒樓的二層。

“上面怎麽了?”

霜小仰頭一看,方才那個酷似文迎兒的女子已經不見了,連帶她對面那紫衣的男子也不見了。正不知道如何解釋時,從正廳門樓裏面一前一後走出兩個熟悉的面孔,那前者竟是今日碰到的荀驸馬荀子衣,後者便是剛才那粉紫大袖的豔妝少女!

荀子衣的目光投向樓外,一眼便望見了文迎兒。他愣怔在那處,而身旁的女子眉眼彎着跟在他身後,聲音細嫩:“驸馬怎麽不走了?”

荀子衣迅疾把目光收了回來,“沒事,我們走吧。”

那女子巧笑倩兮,款款點頭。她比文迎兒矮了半個頭,年紀仿佛也小些,面頰兩腮、胸前腰間都豐盈許多,聲音酷似紅春兒那般娃娃音。

見他們走了,霜小轉頭問文迎兒,“娘子可覺得那女子長得像誰?”

文迎兒已經意識到了。那荀子衣跟前的人,和自己長得确實有幾分相似。莫不就是那內侍藍懷吉曾說過的:她與許多人都長得像那已死的崇德帝姬?

詭異的是那荀驸馬與韻德帝姬、皇城司的探子,都在搜集這模樣的臉面。若是一堆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同桌圍坐,到底是什麽場面?

文迎兒頭一次對自己的面容感到恐懼。

正遐思間,孔慈提着兩壇松醑春回來了,與她道:“弟婦先将這兩壇酒留好,待馮熙回來再拿出來給我們共飲。”

文迎兒接過道:“好。”

孔慈在酒樓逗留了一圈兒,心情看似很好,忽然便一邊向前走,一邊哼吟:“西北望河湟,雲海天涯兩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還鄉,醉笑陪公三萬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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