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名節
文迎兒先讓孔慈歇在她院子裏,然後着绛绡去告訴馮君與管事的來安排他住處。
馮宅的慕賓自有院子,當然不和主人女眷擠在一起。但文迎兒已經将人帶了近來,還讓绛绡做了飯菜款待。
因為馮熙不在,規矩不大好單獨和孔慈一塊兒吃飯,那孔慈自然知道這個禮,獨自在院落裏面的石桌上吃着。
頭一晚上早就告知了,但是堂上一直沒派人來接孔慈去慕賓處,绛绡回來有些踟蹰:“今晚上難道要留孔将軍在院內麽?”
文迎兒知道馮熙不在,留他在院內不妥,只好讓她再去多催幾遍。但绛绡連夜來回幾趟,都說:“月凝總跟我說大姐兒今日裏不舒服,有什麽事明天再說。我又去找夫人,王媽媽說夫人早就睡了,讓別打擾。王媽媽跟我說不如就讓孔将軍在下人房将就一晚上。”
看來馮君又對她的自作主張不滿了。文迎兒沒有剛來時那樣戰戰兢兢,做事也從容決斷了許多,“不必,讓孔大哥睡在馮熙書房就是。你去将書房的床榻收拾出來。”
绛绡道:“娘子這樣不是給大姐兒留了口實?她就是看你這樣,才想整你一整,将孔将軍留在咱們院子裏一定不妥的,明天必定要拿男女大防前後院規矩來說事。我瞧這件事要比珠子那一回更嚴重,事關你的名節。上回她要作妖,夫人還讓王媽媽出來勸和才解決了,這回涉及你名節,夫人在這方面也看重。還是委屈一下孔将軍吧。”
“人是我請回來的,我自然要為他負責到底。如果馮君要在名節上疑我,那最好不過,讓馮熙白紙黑字寫下出妻,把我趕出去。”
這樣她才是真正得自由了,她巴不得呢。
“被趕出去能去哪兒呢,回文家麽?”
一提文家,文迎兒便盯着绛绡看。绛绡明白她還在埋怨自己。但下一刻文迎兒卻說:“如果我離開了馮宅,你便可以與馮熙有什麽後話。其實這也是好事,但我還沒有走,我的眼裏容不了沙子。”
绛绡身子哆嗦着跪了下來,但沒有像上次偷珠子後求她原諒,她知道文迎兒不想再聽她求饒了。
“事不過三,你起來吧。”
绛绡聽話起身。文迎兒看她也很清楚自己的态度,眼下确實沒有必要多說話,或者扮可憐給她看,只需要認真地聽她的吩咐,做好她本分便可以了。
既然提到了文家,文迎兒也在思索。如果真的被出妻之後,她要回文家嗎?文家的一切都與她記憶中不符,父母與姐姐看上去既陌生又沒什麽情意,難道真的是因為她不在家中長大麽?
她倒是想起那日在文家與李氏、文拂櫻說話時,她們說她這些年是養在京中的香庵,于是倒想盡快去香庵看一看,興許能回憶起更多事情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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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三更時,人都已經盡皆睡下,馮君突然來了。
也不管賓客有沒有睡下,便直闖院落,着了家丁丫鬟将門都給打開,讓丫鬟把文迎兒叫醒。
她獨個坐在門外石桌前的石墩上等着。
文迎兒被推搡起床,只随便給她頭上扔來一件衣裳,便将她拉了出去。她心裏有些準備,但被粗魯對待的時候,腦袋裏突然轟地一聲炸開來。
她不是第一次被這麽從床上拖出來了。
上一次是寒冷的冬夜,石板冰冷冷地,她與她記憶中的大姐姐抱在一起取暖。
那個大姐姐到底在哪兒,又到底是誰?她的頭已經許久沒再疼過了。
“這個家是你當麽,你想叫人來便叫人來,你怎麽不讓他住在你房裏?”馮君咄咄逼人,手握成拳頭敲在石桌上。月凝在她旁邊站着,也蠻橫地仰着鼻孔出氣。
文迎兒忍着頭痛擡頭看,仿佛憶起當時她們也是這樣跪在別人腳底,黑靴子上銷金的雲紋……
“官家,官家啊……”
大姐姐在她旁邊顫抖着聲音向遠處高喊,可還是被那雲紋黑靴的人拖遠了。
她到底去了哪裏?
绛绡察覺文迎兒狀态不對,知道她一定是頭疼病犯了,急忙跪扶着她與馮君對峙:“大姐兒這是又哪一出?二哥剛走,你就來逞威風,你當真是覺得二哥不會對你發火麽?”
馮君哼一聲,“發火?他有什麽資格與我發火?”
绛绡看見霜小正在後面躲着,于是給她一個眼神。霜小會意,便往夫人那裏去了。
文迎兒捂着頭穩了穩心神,倒是笑了出來,“我得感謝你,我現在想起了好多東西。若不然你再讓人打我幾棍,興許我還能想起更多來。”
“官家,官家啊……”文迎兒咀嚼着剛才想起的這句話,這是她從清醒到現在唯一憶起的一個“名字”。
馮君正要諷她,書房的門吱呀一響,那孔慈已經穿着得當站在了門口。
馮君立即起身:“你是孔慈。”
馮君是知道此人的,她這麽動怒,也是因為此人。
孔慈在她爹死後,也同馮熙一般做了那閹人管通的狗腿,沒有為他爹的冤情說過一句話。後來跟着閹人四處征戰,在江南殺了不少百姓,總算被革職了。
從馮君對戰事與政局的淺薄理解上,他與馮熙都是閹人的□□走狗,是贏不得她尊重的。這樣的人進馮家的門,是對死去父兄的侮辱。
“正是敝人。你就是馮君?”
孔慈聽她直叫他名諱,且叫得如此咬牙切齒,好似有深仇大恨似的。不過那也也沒什麽,畢竟馮熙以前統他提起過這個妹妹。
前幾年在河西枕戈待旦的時候,孔慈說道自己平生遺憾是已經無家無人了,馮熙說兄弟我正有個妹妹年少,到了年齡與你結親,你我便是自家人了。
孔慈當時枕着刀,翹個二郎腿,口裏還吊着一根草。他本來腳一直在抖着,聽到與馮熙妹妹結親時,心上猛然動了動,那腳也不抖了,好像有些小渴望,但還是
一口拒絕:“你妹妹是個大家閨秀,我這一雙糙手不忍沾染。等到戰事結了,功成名就,我再到這河西來在草原上放牧,娶一牧女就餘生,才是再好不過。”
馮熙看他腳都從平穩放了下去,可見他是動心了,于是便答:“話也別說得太早,往後歸家你可以跟我去見一見她。”
孔慈現在确實是瞧見了,她坐在那裏有些清冷,一張面皮陰着,他覺得還是牧女可愛些。
他聲音沉厚如鐘罄,“這是怎麽了?”這一聲出來,周遭衆人都渾身抖了一抖,被這昔日将軍的獅子吼鎮住了一般。
文迎兒倒是坦然,低眉道:“讓大哥看了笑話。”
馮君仰着頭,“不速之客怎麽出現在我嫂嫂的院內,孔慈将軍可得解釋解釋。”
孔慈往外走了兩步,那戰将的架勢擺了出來,“馮宅這麽大,容不下敝人一張床榻?你讓我弟婦跪在地上是怎麽說,你是這頭頂官家,天王老子?”
文迎兒倒沒覺得自己委屈,反而是對不起賓客。這樣沒有待客禮數的馮君,宛如一個潑婦,她與潑婦沒什麽好較勁的。這家中無人管束馮君,而将她性格乖戾至此。
“主男不在,孤男寡女在這小院當中,若為人知道,該怎麽說?是女子不守婦道,還是怪你這昔日大将軍潑皮流氓呢?”
孔慈又是一笑,“這馮宅之中的女子,嘴皮子都很利索,罵起敝人來當真是一句比一句狠。你這麽不可一世,可有親家?”
馮君冷眼一瞥:“不勞關心。”
這時候霜小已經回來了,在後面大叫一聲,“有親家,但對方已經把婚期一拖再拖了!”
看霜小孤零零回來的樣子,是沒有請來王媽媽。今日裏夫人那邊不來幫忙,是怎麽個意思?
绛绡一臉焦急,文迎兒卻看起了好戲。
馮君這時候被霜小抖漏了這一句,眉頭皺起來,臉面也微微發紅。看來是提及了她窘迫羞恥的事情。
她的婚事确實拖了良久。因着父親落難被冤,從她及笄到現在已三年。不過現下随着馮熙即将升調,對方端午也派人來走動了。
孔慈仰頭哈哈一笑,向前走了幾步,略略逼近她。
馮君立即站起身來,警戒地與他對視。
孔慈問旁邊小厮,“知道馮姑娘院子在哪兒麽?”
那小厮看他孔武高大,略略發憷,沒敢回答。月凝着急了,想要上去保護她,孔慈卻“嗯?”了一聲,轉了半個圈,險些将馮君跌下來。
這下月凝吓傻了,靠近都不敢再靠近一步。
霜小又在後面搶答:“出院子右折一直走,過了花圃往左跟着牆根就到了!”
孔慈點點頭,突然向前俯身,将那馮君一把抓起來扛在肩頭上。
“混賬!”馮君腦袋栽下去在他背上,一雙腿被他胳膊箍着,她只有用兩個拳頭捶他的背。
孔慈眉頭微蹙,“倒還有點力氣。”随後轉頭對文迎兒道:“弟婦且先休息,我這兄弟的小妹她怕我在你這院裏,耽誤了你的名節,這敝人省得。正好昔日打仗時,我這兄弟已經将他妹妹許給了我,眼下她已沒了上家,那麽我便接手,去她院子睡便了。告辭。”
“我有婚約,你放我下來,你這個混賬潑皮無賴……你們快點把我弄下來啊!”
那孔慈健步如飛,已經出去了。月凝與衆小厮正要走,文迎兒這時起身,笑着讓人攔住他們。
“諸位今夜勞動也疲乏了,是我對不住。绛绡,拿些錢果給大家分分。”說着便讓绛绡立即取了銅錢盆子,一人分了一小把。
“姑娘的名聲事大,今夜的事還望諸位守口如瓶,切莫傳出去讓咱們姑娘的親家知道。”
這麽一說,那月凝滿面通紅,錢也不許任何人碰觸,便領着他們速速退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