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畫像
文迎兒知道又是自己長相在作祟,反正從她一清醒開始,這長相就像魅影一樣無時無刻不給她帶來麻煩。
韻德這個高位貴女就像黏上了她一般,而現在這樣的殷勤,也不過是因為撞破了她的醜事罷了。
文迎兒趕忙地下座恭敬跪下,“帝姬折煞我,小女文氏,只是樣貌生得與崇德帝姬有些相似,但小女形容品德哪裏夠得上崇德帝姬這樣高貴怡麗的人物……”
韻德倒也不扶她,但語氣卻誠懇真摯得很。
“在宮中只有你我最好,如果你活了,我自為你高興,為什麽連我還瞞着呢?我知道你不願意說出來,是怕爹爹知道不饒恕你,你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文迎兒不敢擡頭,只是畏縮在下面,心想如果她和韻德是姐妹,難道韻德還真看着她跪在自己面前麽?不管韻德說得有多麽天花亂墜,眼下姿态也不擺一擺,親疏便立時在眼前了。
文迎兒方才還有那麽一絲疑慮驚詫,想着自己是不是有這麽特別的身份,但現在也鎮定下來,還好沒有妄自尊大到以為自己真是什麽皇親國戚。
韻德有些不耐煩,低着頭苦口婆心地道:“十四妹,有什麽話是你不能對我說的……你不說,我也幫不了你,這小小的馮家也罩不住你。如果你說了,我定當為了你赴湯蹈火,絕不讓你受以前那些苦楚。這樣說你能告訴我實話麽?”
說了半晌後,那藍禮拿着卷軸回來了,關上門後為她們徐徐展開。
一個眉眼如畫的女冠立時出現在兩人面前,這副畫要比眼前玉真殿內韻德母親的畫像還要長、寬上數十寸不止,人物也無比逼真,好似正向着她們微笑着款款走來。
藍禮将畫展開來時,畫幅險些拖在地上,于是舉高了手擡着畫。這畫竟然能擋住他的頭一直拖到他腳邊上,顯見是按着真人的高矮胖瘦畫出來的。
這畫師神乎其技,栩栩如生,這麽一比較,韻德母親明節皇後的畫像立刻便遜色了下去。
韻德的臉上一瞬便成了土灰色,喃喃道:“我也是頭次這麽近瞧見這幅畫……崔妃當年盛寵……”她後面隐了半句,“可惜就是下場慘了點兒。”
但當着文迎兒,她也就不再說了,轉而笑道:“你瞧你與你母親,眉眼如出一轍,乍一看當真要以為是崔妃活過來了。天下哪有這麽巧的事,崇德,你說是不是?”
“旁人都按着你十四五歲時的模樣去尋你,我偏不,哪有人時隔好幾年還是一模一樣的,小時候咱們兩人總是比高,你比我長得總要快些。後來你跟着你母親入了冷宮,宮人斷少不了欺辱,再後來崔妃過世,你去了那小雲寺裏吃不飽穿不暖,又受僧人姑子冷待,怎可能還保持原來那瓷娃娃的模樣。”
韻德這個時候說動了情,才将她從地上扶起來。這麽一站,她與崔妃畫像更肖似了。韻德愣在那裏晃了半天神。
Advertisement
文迎兒望了一會兒,的确這崔妃的畫像與她有八九分相似,連身形高矮也差不離。
她的腦中突然想起那個稱呼:“大姐姐。”
她的眼睛盯着畫像,越是看,越想張開雙臂去擁抱畫裏的人兒,總覺那人兒就這麽微笑着,立馬就要張嘴開口叫她的名字了,記憶好像被剎那打開了一樣,這個人兒讓她的眼裏立刻蒙上一層霧面,呼吸急促。
然後她腦袋中,這個人向前踉跄了幾步,身上幹淨的白衣裳多了許多的血點子,奔到她面前時突然跌在地上,一邊笑一邊流淚說,“哎呀,好孩子,不能陪你了。你往後可不能再頑皮,瞧見沒有,傻孩子,你哭什麽呀,可不能再耍性子。趕明兒你被接出去後,要老老實實地給他們磕頭,一個一個磕過去,不要聽他們說的話,不要言語不要擡頭看,這樣你就能出去了。你把我說的背一遍聽聽……”
“大姐姐,我哪兒也不去,就守着你。”
這個人喘息着,聲音弱得很,着急的模樣,“不聽話的孩子,這是我最後一句了,你就聽一次,別惹他們不高興,別傳到你爹爹耳朵裏。你守不得我了,我去尋你弟弟了,他那裏許久沒人陪,我總聽他在哭在喚我。明日裏聽話,跟着他們走,就是不許擡頭不許說話不許聽進耳朵裏,你一定要出去,不要再回來!”
“去哪兒啊,我要去哪兒啊!”
……
韻德又觀察了一會兒那畫,心道這畫師因為這幅畫太惟妙惟肖,先頭官家贊他,将他提到了宣和殿待制,結果崔妃一倒,官家看到這幅畫就像看到女鬼走出來了一樣,病了一場,道士都做了幾次法,最後将那畫師給殺了。
崔妃這盛一時敗一時,過得太跌宕,不若她母親,溫溫婉婉順着官家一輩子,雖然被那些個官宦出身的後妃成日裏嘲笑是酒保之女,但卻穩穩當當活到去世,有自己的大宅、廟府、豐享,還有官家作的悼惋的詩詞歌賦,以及因為母親而對自己的縱容和寵愛……唯獨只是不讓她和荀子衣仳離罷了。可和崔妃有關的那些人兒又都得到了什麽下場?
感慨一陣,回頭瞧見文迎兒,竟然淚濕了滿臉,愣愣地盯着那畫,瞪着大眼。
就好像,鬼上身了似的。
韻德吓了一跳。
“你,你哭什麽?”
“你……你……?”
文迎兒牙齒微微顫抖,說不出話來。突然轉頭瞪着韻德。
她的眼睛本來就大,而此時瞪得如佛堂裏頭的兇惡明王一樣,讓韻德怵得後退幾步。
她想到幾年前,她看見藍懷吉給崔妃那小兒子漢王端過那晚粥去的情形,他就那麽噎死了,喘不上氣,瞪着眼睛,随後崔妃也瞪着眼睛尖叫慘叫,那個眼神……就是這樣!
後來崔妃指着她母親,用撕裂的嗓音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個眼神,也是這樣!
不是我!是大人們的事,不關我的事!韻德發起抖來。
藍禮這時候也看得有些害怕了,扔下畫将韻德扶在懷裏:“聽人說這畫是鬧過鬼的,因此才卷起來堆在藏經閣裏,這文娘子是不是被魇住了?”
文迎兒的腦袋嗡嗡亂響,畫裏的人一直在同她說話,她一邊流淚,一邊盯着畫問:“我要去哪兒,我要去哪兒啊……”
“叫那金壇郎進來,快啊!”
藍禮戰戰兢兢打開門栓叫喚,那門外守候着的徐柳靈聽見,立時滾了進來。
“快作法,她被魇住了!”
徐柳靈随即眼珠一轉,默默念念,從懷裏掏出一點油和火星子,嘩啦一聲點着了那副畫。
文迎兒口中大聲驚叫:“不要!”
畫在油火中騰地燃燒,幾乎一瞬便燒得只剩焦黑碎紙,然後那徐柳靈手裏拿出寶劍,指着文迎兒道:“我今為天地除卻妖孽,你在塵世有何眷戀,都回陰藏地府判官面前陳述罷!”
說完那劍肩頭噴出水來,噴了文迎兒一臉。文迎兒向後跌了幾步,腦子裏的聲音才漸漸遠去。
眼前卻比剛才的情景更荒唐。
這一系列“作法”結束,徐柳靈立即跪在韻德面前:“讓帝姬受驚了!”
韻德心有餘悸,快步地從那殿外跑了出去,藍禮一路跟随過去。
玉真殿內,徐柳靈向文迎兒一鞠躬:“剛才娘子被鬼沖上了身,小官……”
文迎兒打斷他,“別裝了。你今日護了帝姬大駕,只要把事情傳出去,立時就能得一個好名聲,升官發財的機會就來了。”
文迎兒方才管不住自己,她看到那副畫,想起了許多東西。她方才不過是失态而已,卻讓韻德吓成這樣。
如果韻德真的拿自己當做姐妹,還會見鬼似地逃跑麽。或者說,如果她真的與韻德是姐妹,而韻德卻見鬼似的逃跑了,這姐妹之間的關系又能有多好呢。若她真是崇德帝姬,會對這樣的姐妹和盤托出麽?
想了一會兒,看見徐柳靈還在她面前揣着明白裝糊塗,于是伸手一把将那作法的劍奪過來,在底下找到了機關,一個小扣,扣開後便從內噴出了水,噴了徐柳靈一臉。
文迎兒扔下劍:“我記得這樣的東西,我小時候就玩膩了。”她腦袋裏記得的都是些細小破事,反而對自己和周圍人的面孔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那徐柳靈見被她說破,臉紅一陣白一陣,“此雕蟲小技班門弄斧了,還得請娘子不要拆穿,這道門上事十有八九都是此番,但其實我也不是全沒有真憑實學,我早年間醫治了不少……”
這人還十分的要面子,只怕她看扁了自己,解釋不止。
還沒說完,韻德跟前的內侍李銘府進來道:“帝姬今日受了驚吓,便不再與娘子敘話了。但帝姬讓小的轉告:不管娘子承認不承認,我們帝姬已經認定了您。如果娘子生活裏有什麽不得意的地方,帝姬随時為您做主,絕不讓您受委屈。有什麽事,盡管讓人帶信兒來荀宅找我李銘府便是了。”說着遞上了名帖。
文迎兒接過那名帖,将那內侍送出了門,仔細咂摸他這句話。
好像她早知道自己受了什麽委屈似的。而那內侍的表情,似乎也篤定了她一定會有事上門去求他的。
即便她不想将自己與什麽崇德帝姬聯系在一起,可那崔妃的畫,當真讓她想起了太多東西,如果她是崇德,那崔妃便是她母親,叫她做“大姐姐”在宮裏也說得過去。(畢竟崔妃不是皇後,只是官家的妾室,子女們叫妾室大姐姐,也算是平常。)
無形當中總有一股力量,從各個方向推着她往前走,讓她離自己身世的真相越來越近了。
從玉清神霄宮出來,郭管家已經在外面把馬車備好等待了。
回到馮宅後,孔慈已經收羅了貢院周遭店鋪歸屬的名單冊子給她。這冊子看起來星羅棋布的,裏面什麽商戶都有,看上去并沒太大用處。
孔慈道:“我只能找到這樣的東西,看不出裏頭有什麽牽連。”
文迎兒拿過來仔細翻了翻,倒像是得了個新鮮話本一樣,翻起來便忘了人。
這時候霜小過來偷偷跟她說:“今天绛绡和文拂櫻大姑娘聊了一整天,我看他們心事重重的,反正給娘子提個心眼兒。還有那個什麽宗姬,又叫太監來送東西了,我全都堆在柴房裏邊去了,看得心煩!”
霜小說着說着又眉開眼笑,“倒是有一個好消息,二哥今日已經回東宮述職了,晚上就會回來啦!”
文迎兒心頭一緊,啪地合上冊子。
馮熙竟是先回了東宮,去見那宗姬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