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下廚

文迎兒在黑暗中, 摩挲着馮熙的脊背。中間的那一條長長的溝脊, 漸漸随用力變得黏濕濕的。

腦子裏有個印象,坐在一個男人的馬背後頭,将腦袋貼在他寬闊的脊背上, 下巴陷進這溝脊裏頭去。

周身風裹挾着燒灼的熱浪, 就和現在馮熙的吐息一樣。然後她睡着了,醒來的時候,不在馬上,男人把她捂着抱着窩在谷堆子裏, 她頭上鼻裏全都是雜草和谷穗,外邊窸窸窣窣有腳步和聲響:

“看見了嗎?”

幾個銀色槍頭從谷堆裏頭伸進來,男人捂着她的口, 她拼命想尖叫,叫不出來,想掙紮,卻被箍得更死。

男人啄她額頭, 死死地吻着不動, 她仰眼看,他眉頭擠成了一團, 似緊張到了極點,臉色慘白,像是等死的神情。

那幾個槍頭沒紮中他們,谷堆搖晃了搖晃,外邊人腳步遠了。

男人深深吐了一口氣, 壓着嗓子,聲音在抖,“都走了,都走了,頑頑,頑頑,頑頑……”一遍遍沒玩沒了地重複。

這人手掌蓋在她臉上又粗又大,使勁地往他脖子鎖骨上揉。淚跟雨似的從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淌,她仰臉一看,這男人哭得痙攣,猙獰,跟野獸嚎哭似的。

這是馮熙從小雲寺救出她後,躲在林子後頭谷堆裏的事。她自然還想不通透,但已經有了模糊的影子,隐隐約約覺得就是馮熙,是馮熙帶着她從哪裏逃了出來,躲在那個谷堆裏頭,捂着她口不讓她叫出聲。

心頭一緊,上下來回在他脊背上亂摸,越摸越快。腦袋裏還想再回憶起點什麽,又緊了一陣,手上歷時扭死了他背上的肉。

“疼了?”

她不說話。

然後,一股激蕩的熱氣無處施放,想咬住什麽,咬不着就打,就用指甲又掐又摳的,最後将自己累得氣喘籲籲,仰頭倒下。

這一晚上睡得極香,也過得極快,等醒來的時候,馮熙微睜着一雙眼睛,手正在撩撥她的下巴。

“累……別動……”自己說別動,又跟貓似的,将頭窩進他胸前硬肉去了。

Advertisement

馮熙倒沒想到一夜過去,她會這麽小鳥依人地靠着他,卻好像以前的趙頑頑。

趙頑頑老想在他身前蹭,卻總被他據禮隔開,比如她一過來就将她頭推走,然後立即抱拳低頭道:“帝姬恕罪”,又或者趙頑頑故意找借口,說什麽“哎呀呀頭又好疼”,然後身子向他身上崴,他便立時向前或向後幾步,讓她自己朝旁跌一跤。

多數時候他都沉默,像鷹犬一樣警覺地目視前方,這是身為侍衛最慣常的姿态。但既然是鷹犬,周遭一切也都盡在他眼裏,何況這笑靥如花,打着波浪在眼前晃的耀眼女子。

馮熙将她抱了一會兒,下巴抵在她腦後發絲上,用胡茬來回地蹭她的軟發,就好像倦鳥歸巢一般。

昨晚上,堂上已經吩咐他不用早起過去探望,所以這才囫囵吞棗地抱着文迎兒,一覺睡到晌午去了。

等睡到手腳發濕汗了,實在沒法再睡,看懷裏的人微鼾,像個小蚊子似的。

他率先起身,囑咐绛绡不要叫醒她,随後去堂上問候文氏,文氏見了他倒是喜悅了許多,這幾天因為吃了太醫開的藥,果然見效,又準備着收拾東西,這兩日就搬去文迎兒給選定的小涼庵去。

文氏雖然沒與他說太多話,但是王媽媽卻拉着他,說了許多文迎兒的好話,說她聰明剔透,辦事伶俐,而且馮君脾氣不好她也沒放在心上,那真是大度能忍,說來說去的贊不絕口。

随後又去大廳見了郭管家,了解近日發生的事。那郭管家和王媽媽商量好了似的,一邊說事情,一邊将文迎兒從頭誇到腳,郭管家不僅口上說,還唱戲似的瞪着銅鑼眼演示,眼神也忍不住發亮,直把小樓裏文迎兒對着孔慈的劍端,演繹成大義凜然、視死如歸;又把在文迎兒在田莊面對那倨傲老翰林,說得指點江山、激昂文字、四兩撥千斤;再來絮絮又講到開封府昂首直面判官、玉清神霄宮吓唬道官、見了韻德帝姬等等。

馮熙初時聽得微笑,到後面卻越聽越險峻,尤其是說到韻德,令他一凜。

眼下他投在太子門下,韞王手下已開始對他小動作,燒樓搶樓只不過是開始罷了。而官家對尋找崇德的興趣正濃,這些皇親貴胄們在這上頭大動腦筋,韻德顯見是揪住了文迎兒不放了。

那郭管家說韻德與她閉門聊了半晌,引得他猜測起來。郭管家因為去備馬,沒見到韻德張皇失措跑出來的模樣,也沒見到燒畫的情形,若不然說了這個,馮熙還能猜出點端倪。

待回來時,文迎兒正張皇失措在廚房裏頭做活,反而绛绡和霜小兩個坐在石臺上嗑瓜子。

一見他回來,立時站起來,恬笑着說:“娘子要親自下廚,不讓我們幫手,瓜子都是她拿過來給我們吃的,說,嗑不完不讓幹活!這我們這也……”

馮熙嘴角動了動,“那就随她吧。”

霜小吐吐舌頭,“那可難為死我們了,一會不幹我手癢腿癢!”

馮熙在外面等了小半個時辰,想進去看一看,绛绡和霜小伸手攔住:“不行不行,娘子吩咐,廚房只能她一人進,但是她又說,如果你餓了也不能去四處找吃的,只能去書房裏面待着,去睡一覺也好,去看看書寫寫字也罷。”

馮熙哭笑不得,“那我去幕賓那裏瞧一瞧。”

“這也不行,沒吃到飯前不能出院門。”

馮熙無奈嘆一聲,聽見廚房裏丁零當啷的,想到這或許是她第一次下廚罷,既然心血來潮就讓她試試,于是先回卧房去了。

————

文迎兒一覺醒來,昨天晚上圓房時候回憶起來的片段,一溜煙也都忘了,就咂摸着床榻上面的動作。

好像是後來她兩條腿兩條手都挂着他身上,自己也十分費勁,早晨起來腰酸背痛的。

但是身心都通透得厲害!女人家到了這個時候,就喜歡上這種和人蹭來蹭去的感覺,有時候也會十分賣力地讨好自己——她覺得自己是一頭狗熊,借着馮熙這棵大樹來瘙癢。

但大樹畢竟辛苦,文迎兒打算親自下廚做個小菜來犒勞他。

跑進廚房裏一看,挂着有兩只蟹,還有幾條肉,有一堆亂七八糟不認識的菜堆在窗下、有吊着的還有各種瓶瓶罐罐的大料。文迎兒印象裏有一道“五味酒醬蟹”,是記憶裏大姐姐跟她說過的。

“你爹爹最喜歡的就是這一道五味酒醬蟹,酒醬的料你要背得熟悉,炒鹽三兩、花椒一錢、茴香一錢、幹姜一錢、神曲二錢、紅曲五錢、再加上五味子酒。蟹蓋用箸撬開,挖了鰓、沙囊,洗幹淨把大鉗剁下來,裹上蛋清和粉兒裹得勻勻稱稱,卸成八塊,把酒醬倒進去腌上一個時辰,再把蟹撈出來在油鍋裏煎便是了,最後就要将那剩下的酒醬再倒進去,裹得蟹出了香,便可上桌。只記得莫煎得焦了。記住了麽?往常你爹爹來時,隔三五次,我會用這法子做給他吃,但也不是每一次都做,這樣他膩了,也就不會來了。”

大姐姐教她背這做法時,手便握着她,冰涼冰涼地,臉上憔悴,卻極認真又帶着微笑,“我就指望着你出去後,能做給未來夫君吃,哄得人家開心,對你不離不棄的,那樣我便放心了。只願是個好人家,能照顧你這任性的家夥。做人家的妻子,總要顧得周到,堂上主母殷勤問候,萬萬不能晚起讓人嫌惡,如果是……做妾,就莫要與主母沖突,凡事學會忍耐,也萬萬不能抱怨……”

後面這段想起,酸了酸鼻子,随後一轉念想那菜譜,卻傻了眼。

就算她背得會,也不大清楚神曲、紅曲、茴香、幹姜、花椒都是什麽,因為大姐姐從來不讓她到廚房去,說未婚的女子若是被油被煙霧熏着,身上便永遠也不香了,那将來便不會受夫家歡喜。

即便是大姐姐,每次下廚也不過是遠遠地指揮廚娘,而即便只是遠觀,菜飯将好後她也會着人扶她去湯沐,用香料仔仔細細地泡過身上,這才會出來用飯菜的。

文迎兒本想叫绛绡進來問一問,偷偷瞄出去卻看見馮熙已經回來了,正在問詢她,于是一臉紅,縮回廚房裏。

不能讓馮熙看她的笑話。

打開竈臺上擺着的一溜罐子,不管裏面是什麽的,都往外抓一把,掂量都是一錢兩錢的往鍋裏放,然後找酒,所幸也不用必得是五味子酒,就看到地上一壇便撕開口子倒進鍋裏。酒壇子太重,這一倒可倒了半壇,文迎兒心裏想:呀,不是酒醬蟹了,是醉蟹!不過也沒關系,醉了就睡覺嘛。

“醋是食總管也,醋是食總管也……”文迎兒腦袋裏回憶着以前背的詞兒,然後在罐子裏去聞,找着醋了也嘩啦倒進小半罐,又心想:呀,不是醉蟹了,是醋蟹,不過醋蟹以前也吃過,酸糖酸糖的。

最後把兩只蟹放進去,蓋上鐵鍋蓋,然後想着要生火。

生火又是個不容易的活計,可她今天是和自己卯足了勁,不想任何一步假手于人。

這下可好了,外面绛绡和霜小坐着拌嘴間,裏邊濃黑煙霧冒了出來,這下才慌張了,待要叫喊時,馮熙已從卧房沖出,鑽進廚房将文迎兒扛了出來。

文迎兒抹了抹臉,“火上燒着呢!放我下去!”

馮熙将她摁在地上,怒目道:“你好好在這裏待着。”

他拿起木桶從水缸裏舀了一桶水,趕忙地将竈火澆了,文迎兒卻站不住,跑進來道:“火候剛好啊,只是煙而已,難不成怕我燒了廚房麽?”

“我怕你燒了你自己!”馮熙聲音大得可怕,文迎兒聽得渾身一顫,讷讷地不敢說話了。

也不知道他為什麽發這麽大脾氣,就是煙熏火燎些罷了。

但見他伸手凝在眉心處,似在抑制脾氣,文迎兒惦記鍋裏,便小心翼翼地繞過他,奔去煙裏揭開蓋子一看!

香得很!

當下七零八落地找着碗,将自己的傑作舀出來,笑意盈盈盛到馮熙眼前,“你澆火澆得及時,再多燒一時就焦黑了!現在只有一丁點兒糊。聞聞,香不香。”

馮熙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望見她這一派天真的模樣。

突然冷淡地說:“出來吧。”

绛绡和霜小都在門口被馮熙吓了一跳,見他冷峻嚴肅得像是要上戰場一般,眉頭皺着化不開,氣氛冷冰到了極致。

绛绡見文迎兒有些挫敗,眼睛巴巴地瞧着自己剛出鍋的這醬蟹,趕忙地從她手裏接過來,端出去。

端上了石臺,馮熙一句話也不說,但卻将那蟹剝開了送入嘴裏,悶聲吃着。文迎兒自己吃了一口,太酸太澀,實在難以下咽,但見馮熙卻食不知味地全都吃下去了。

掃光了那一盤,他坐在那裏低着頭沉吟半晌,道:“你同我來。”

除了第一次見他,後來就再沒有在他面前露怯過,文迎兒這回直覺發生了什麽,仔細一思,心沉下來:是那張出妻書。

绛绡與霜小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都懸着一顆心。畢竟馮熙是大将出身,這麽一發怒,對面西夏人也要顫抖三分,何況她們這幾個深宅小女子,早都吓得魂也出竅了。

文迎兒還算是鎮定的,她知道除了這件事,也沒有哪件能讓他如此不滿地,既然他看見了,那也只好說清楚。

當下穩了穩心神,跟随着他進了卧房。

那紙團他已經平攤在了桌上,裏邊的簪花小楷是她所寫,馮熙坐在座中,仰頭望過來:“這上面字字句句,言辭懇切……你是真想要與我仳離?”

文迎兒咬了咬下唇,心想着原本要緩一緩,現在既然他已經問了,如果自己再說不想,将來再說要仳離便成了兩面三刀。

當下點點頭,“你我在成婚前,連認都不認得,至今也談不上什麽情誼。宗姬是光大門楣的良配,既然能與你情投意合,總好過我這樣身份不明不白的女子。我現在對我的身份有了眉目,對你也有了交代……”

“你的身份?”馮熙仰頭看她,此時倒是沒有剛才沖進廚房那股怒氣了,面上沉靜無比,聲音也冷濁。

“我恐怕不是文家的女兒,雖不知道文家為何要編造我身份來騙我,但既然我知道我不是,我定要找出來我是誰。那韻德帝姬指認我是她的妹妹,我雖然不信,但心中卻越來越懷疑,此事沒來由連累你的大好姻緣……”

“大好姻緣?”馮熙冷哼一聲,“若你是帝姬,對我而言也是光大門楣的良配,何談連累之說?”

文迎兒看他目光直逼,倒是将她激起了反彈的意識,于是道:“我說了,你我在成婚前,連認都不認得,至今也談不上什麽情誼。既然我已經給了你交代……”

“你說昨晚是給我的交代?”

馮熙眼神變得愈發奇怪了,似是在嘲弄她一般。

文迎兒喉嚨一緊:“昨晚……”昨晚那種激得蜜意粘稠的感覺,又蕩漾上來,她心想,難道不說是交代,還說是她自己忍不住,偏要享受他麽。她所指的交代,不過是這些時日的夫妻名份罷了。

“昨晚就當沒發生過,你若要算這是交代,那便算是交代。”

馮熙的臉色陰沉得看不下去,過了半晌,才看他喉嚨動了動,不知是吞咽還是哽咽,聲音嘶啞地道:“是我令你厭惡?要你用委身來換,讓我同意你離開?”

文迎兒心想,他怎麽想都無所謂,但若能同意那是最好不過了,于是道:“嗯……是有些……嫌棄。”

“嫌什麽?”

“你只是從五品散官,而我卻可能是帝姬。你攀附太子,而我卻認為他将落敗,到時我若沒有與你仳離,豈不是要受到連累?”

“原來是這樣……”馮熙眼皮耷拉下去,眸光突然就暗了。

文迎兒竟有些不知所措,但話說出來就是潑出來的水,收是沒法收,只能硬着頭皮了。

馮熙突然将那出妻書撕扯成幾條,撒在地上,站起身來負手立着,長吸一口氣道:“那麽你只昨晚這一次交代,交代得還不夠,等交代到我滿意,我親自給你寫這出妻書。”

文迎兒胸腔一陣絞痛,沒想到他這麽可惡……又這麽幹脆“你要親自寫麽?也好。那要幾次交代你才能滿意?”

馮熙盯住她道:“少說一日五六次,一年千次,十年萬次,百年萬萬次,不止不休,執死入了土,也得與你同棺同眠!”

“你……”

馮熙二話不說,将她摁住貼在門上,嘴巴猛壓下來穩住她唇,随後伸手去撕弄她衣裳,當真是有一股怨氣要發洩,将她當成西夏人了,勢要決一死戰。

一股又酸又澀的蟹味伴着他舌頭啓開她嘴唇,文迎兒忍不住,拼命捶打他,将頭偏向一邊,奮力喘息幾口氣:“要我交代可以,但是那蟹……你為什麽要都吃了它……”

馮熙愣了愣,頓道:“因是你做的,自然要吃幹淨。”

文迎兒臉驀地又滿臉紅霞,低頭說,“我下次一定能做好,但這次就饒了我罷……”

側過臉來,見他滿面的兇狠收了一半,就好像匍匐的野獸一轉眼成野貓了似的,俊俏的面容賞心悅目,他這神情倒是讓她又有些忍不住。

“下一次?這一次味道就正是入口,我還從未吃過這麽好吃的蟹。”

馮熙在西北時日長久,口味甚重,這又帶着辛辣的酒味醉意,又有陳醋的厚重酸香,正是他一口愛好。倒是因文迎兒在宮中吃得頗清淡,這才覺得略酸澀便難以下口。

方才雖然因為看見那出妻書,心裏刺痛了一下,但知道她已将這揉皺了丢下,又願意同他圓房,那必是打消了。即便她說再狠心的話,在他眼裏也不過是“趙頑頑的狡童性子”,他生氣的,只是她鑽進火裏不知道深淺,她是完全不記得自己怎麽從火裏将她帶出來的,當真不該讓她進這廚房來……

但這蟹肉是确實香,方才在廚房看見她這在盤子後的一張嬌俏笑臉和小嘴兒,差點也讓他忍不住想吻上去。

文迎兒得了突如其來的贊賞,看他那出離真誠的模樣,倒是心裏頓時安慰了。馮熙将她往懷裏一攬,她就十分沒骨氣地跌了進去,那仳離什麽的,便等往後再說罷。

正僵持着,绛绡敲了敲門,低聲道:“真不是咱們要打擾,可是孔将軍在門外問,前些時日讓娘子貯藏的那壇酒是不是能拿出來……”

文迎兒“啊”地一聲:“他是來找你吃酒的,吃酒不能沒有下酒菜,這樣,我重新做一回,這五味酒醬蟹,真的是我最拿手的。”

馮熙幹脆地拒絕道:“你不能再碰火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