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崇德二

趙頑頑眼見撒氣的目的達到, 縱馬跑開了。但她也知道這下又闖了大禍, 回去估計不是抽柳葉條這麽簡單,因此不敢往回走,反正穿着宮婢衣裳, 在內苑中行走也自由些, 走到墾岳那處時已經黃昏将夜了,天雖然還泛着白,但周遭有樹有石和宮牆的地方,都黑蒙蒙的。

趙頑頑聽見牆後傳來羯鼓和蕭笛的聲音, 有時齊整,有時又亂哄哄,好像在訓練。那牆後也有一顆柳樹, 樹岔低斜,她想了想,還是索性攀爬了上去,架在樹杈上趴着牆頭, 看裏面正有五六個耀眼的金雕飾銀鞍駿馬, 上面騎着幾個穿盔的侍衛在院裏的大理石板上溜圈子,一邊溜, 一邊持蕭笛小聲騎吹向前,羯鼓的聲音也敲得很小心,可能這回在內苑的演練怕驚動了什麽人。

看那挺拔颀長的身量,可是鈞容侍衛。趙頑頑趴在牆頭瞧着,剛從馬球場子下來, 再看這樣萬裏挑一、姿容齊整的兵士,就是與那群散漫的纨绔不一樣,看他們演練,都覺得賞心悅目多了。內苑這些時日不知道又有什麽活動,要出騎吹呢,不過她想也知道沒她參與的份兒。

他們騎了幾圈停下來,聲音又亂哄哄了,顯是每個人在自行練曲兒和鼓點。一個吹着蕭的鈞容侍衛,馬頭正對着她這面牆,蕭聲忽然停住,他的目光向暗處樹梢投過來。

趙頑頑的心突然蹦蹦直跳,想逃下去,卻見那人驅馬近了些。他在白光下,她能瞧清楚容貌:正是那說他父親死了,讓她出醜的馮熙!

這下她不打算走了。

那人驅馬走到牆下,仰頭對着暗處的趙頑頑說:“姑娘,此處鈞容正在演練,煩請別處吧。”

趙頑頑歇着臉狡笑:“我馬上就走。但是我是特意來告訴你一件事的。”

“告訴我?”馮熙有點納悶。他看不清上面人的表情,衣裳服制似乎是個宮婢,他只是過來好心提醒,畢竟宮禁之中,侍衛與宮婢有嚴格的禁制,他這麽貿然過來說話已經是犯禁,但他是這一對人的押班,不得不過來提醒她遠離,以免生出事端。可她的話裏好像認識他似的,他遲疑地停頓了一會兒。

趙頑頑說:“我是告訴你,我已經選了驸馬,你只能後悔了。”

馮熙愣了愣,思維拉回到一月前,因為冒犯崇德帝姬後被罰了三個月俸,好在後宮與官家沒有再追究。不由得問:“是崇德帝姬?”

趙頑頑嘆口氣:“你還偷了我的洗兒果,去哪兒了?”

馮熙只好答:“回禀帝姬,吃了。”

趙頑頑叫:“啊!那是我問玉清神霄宮求的,你把我給元寶的長壽祈福給吃了?那核子呢?”

她聲音有點大,馮熙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好在大家都在練吹和鼓。他回過頭來,“核子也扔了。”

趙頑頑呆住,她知道她當時丢下果子逃跑,就會有這個下場的。元寶的長命果啊……核子怎麽要種起來才是。她一想到這個,幾乎欲哭了,更是恨恨瞪着眼前這張俊得讓人痛恨的臉,然後她手一抖,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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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趙頑頑是自己爬起來走回去的。那個鈞容侍衛,竟然都沒有翻牆看一眼她摔死了沒有。

其實馮熙只是聽見她自己站起來的聲音,知道她沒事,也就不敢逾越過去了。

趙頑頑回去後,跪在蕊珠閣她母親殿前,跪了一個時辰。崔淑妃沒讓她起來,她的侍女們也被勒令不許上前。她跪得很端正,雖然腿累了也絕對不會松懈,低着的頭牽扯脖頸,已經開始酸痛了。但她也很清楚,只要她在長輩們面前虔誠示弱,長輩們就定能心軟心疼她,但她要是跪不好、表情不好、規矩不好,那長輩們還會多罰她。

又過了半個時辰,元寶的乳母和崔妃身旁的侍兒們都使勁地勸說崔妃,說她這麽炎夏的在外面,定要惹了暑熱,或者說她姿勢多端正,已經真的知道錯了。

崔妃靠在枕上,怎麽都聽不進去。官家并沒有因為她生下皇子而多關切她,甚至于前些日子元寶險些害了疫病,差人過去通報官家,官家也只打發內監來安慰了一句。她的“淑妃”之封,是因生元寶時難産而得來的,那估摸着是官家最緊張她的一次,但官家也只是在劉文妃、大內監魏國公管通、右相等人的晚間宴席上,急急手書了這道封妃的旨意讓人拿過來罷了。

官家剛給崇德選了驸馬,就聽說了她未召而進了跑馬場子棒砸驸馬。驸馬家乃是前朝國相後代,備受尊崇,名聲在外,圍觀者甚多,這件事讓官家顏面盡失,而朝堂上那些天天講求禮法的士大夫們,又找到了借口攻擊官家的內苑生活。

崔妃已經在太後、皇後那裏請罪,聽教訓,心裏受的苦一點兒不比這個不長進的女兒跪在外面少,她跟下面人說:“她就是跪的這一會兒長記性,待讓她一站起來,又要惹出麻煩。還不如就讓她一直跪着。”

等趙頑頑真的大下午曬暈了,蕊珠閣的侍奉宮女們全都跟崔妃求情,崔妃這才讓人把她送回屋裏去,給喂了點她喜歡的涼水。接下來的日子,還能如何,關着禁閉繼續罰作畫寫字。

這回發給她的有幾個白的绫羅扇子,她母親似乎想讓她畫一畫扇面,趙頑頑倒是也新鮮,就在上面畫小人兒,特特描勾了一幅打馬球摔下馬的荀子衣,把荀子衣畫得猥瑣又醜,還畫了一幅她自己趴在牆頭柳下偷看的扇面。但第二幅,她沒畫她偷看的是什麽,要不然還得挨打。

然後按崔妃吩咐又畫了些模仿官家的山花雞鴨,都被侍兒拿去給崔妃看。崔妃揀選了幾個看着順眼的,挑了個太後心情好的時候過去了。

太後看着這幾把玉骨扇,摸着上面幹透的绫羅啧啧稱贊,然後跟崔妃說,“老身也好久沒見過崇德了,快把咱們小閻王叫過來,讓我聽聽那姓荀的是怎麽造了業的。”

在太後宮裏坐着的還有鄭皇後以及另外兩個嫔妃,太後把扇面都分給了大家,這玉骨扇子精巧好看,諸人都想叫崇德來了。

過了不多會兒,趙頑頑拿着那面沒被崔妃選中的“”棍打荀子衣”扇子來了,聽說太後要問她當時的情形,她就溫溫婉婉地跪下來說,是因為好久沒見官家了,太過于思念,所以才去偷看,實在是想見爹爹。那荀子衣又正巧把她當宮女使喚,沒認出她來,所以她就敲醒這個未來夫婿的腦袋,中間把他和韻德私會的事情略過了。

這麽一說還是因為太久沒見官家的緣故,太後聽來她是孝心,在座不得寵的妃子們也都由此及彼,心有戚戚焉,也給她說了說好話,崔妃也挺受用的。

劉文妃這會兒過了來,看見大家手裏都有扇子,也問崔妃要一把,但崔妃已經發完了。然後就看見了趙頑頑手裏那把,這正好畫的還是從馬上掉下來的人,笑說,“這個有趣,我就要這個了。”

趙頑頑心裏就是這麽想的,最好讓劉文妃拿回去給韻德看一看,讓韻德知道知道自己的怒意。這些天自己出不來,沒法當面對質去,但即便能出去,估摸韻德也絕對不敢出來見她,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太後一招趙頑頑,趙頑頑過去給她老人家捶腿。等嫔妃們敘話完陸續回去了,太後摸一摸她的頭:“你把送給老身的這扇子,也拿給官家看一看。”說着将扇子遞在趙頑頑手裏,讓內侍領她去垂拱殿了。

垂拱殿是供官家上下朝暫休之處,內侍官和班直侍衛在外面廊前攔住,侍兒跟禦前內監通報了,那內監讓等,因為裏面還有大臣絆着官家在說話。

這麽在外面站了快半個時辰,趙頑頑等得百無聊賴,但也有些許緊張。因為她想起上一次直面官家,還是在元寶的三朝禮上,但也沒同官家說話。如果要細想上次和官家說話是什麽時候,那也得半年前了。

趙頑頑是想念爹爹的,韻德就幾乎天天能見他,許多時候都是韻德在轉述她和爹爹做了什麽,然後趙頑頑再把自己想象成韻德,把爹爹說的話想象成跟自己說的話。

內監見官家久不出來,就跟趙頑頑說:“這大熱天的,帝姬也回去吧,待官家出來小的會跟官家說的,這扇子留下我呈送給官家便是了。”

趙頑頑有點急,“這不行,這個扇子是太後大媽媽的,我給爹爹看完,也要親自送回去,可讓我多等等吧。”

這一次機會難得,她要是放棄了,興許後半年也和他說不上話。不用說她說不上話,她母親崔淑妃也一樣說不上。這麽一轉念,她就趁着內侍不注意,往窗口跑了幾步。那內侍與侍衛一瞪眼追上來,趙頑頑就兩個膝蓋撲通跪了下去。這下沒人敢拽她。

趙頑頑恭敬跪着,雙手捧玉骨扇低着頭,越發到正午了,大太陽曬得侍衛內監周身汗涔涔,那內侍官走到窗口聽了聽,裏面還在說話。

官家坐在桌前支着腦袋,已經在寫字了,他不耐煩的時候就會以寫字磨耳朵裏的繭子。

桌前說話的是殿中侍禦史李昂,這個人是個直谏臣,經常義憤填膺滔滔不絕,這個時候正在據理力争着什麽。

桌前賜坐的是魏國公管通,雖然為內監的出身,但受封國公且執掌兵權多年,望過去虎眼髭須,倒不見內官樣。

這個李昂說道:“馮熙乃是忠誠之士,在河潢戰功赫赫,此次熙和路的副将空缺以他的資歷最能勝任,請陛下考慮臣的提議。更何況其父橫山一役頗多疑點,忠良怎可……”

管通打斷他,“樞密院已經根據熙和路的提報拟選人選,李禦史的提議自也會考量在內,我也看好馮熙秉性及一向的戰績,才向官家舉薦他回京,如今才在禁中幾個月,将他又派遣出去,一來他孝期之中,外遣就不合禮法,二來橫山一役為我親自指揮督戰,他父親敗亡失城損失慘重,沒有累及他已是官家格外開恩,這還有甚說得?”

這個李昂經常舉薦彈劾管通,在橫山戰後也次次為馮家喊冤,還給其寫了一篇慷慨悲壯的吊文,搞得衆人皆知。這次借着舉薦馮熙又想翻案,管通當然不能讓他在官家面前叽歪。

管通當然知道馮熙有戰功有能耐,但軍中缺的從來就不是人才。馮家事情剛平息,這個馮熙如果跟李昂以及喊冤派走得太近,氣焰壓不住,反而要在官家面前壞事,所以就先将他留在身邊,給個無關緊要的差使,還算讓他馮家感恩戴德的。

正巧的是因為他吹奏的一手好蕭笛,官家就直接讓他去鈞容直吹拉彈唱,一出來穿的是金銀甲,騎得是朝天骢,這夠給他體面,他馮家內眷完好無損,還能成日裏在禦街上、皇輿前受人瞻仰,是多大的榮光!

世上的人還不就是這樣,一陣風吹過來跟一陣,只要過得風口浪尖,自然也不會有人記得這檔事,汴京城裏最有名的雜口都不會講這種舊故事,酒樓前排隊看的還是那幾個教坊小唱,那馮熙在哪兒也就無關緊要了,自然到時候,讓他再回軍中做他的平丁去,他還得高興的捧親自己的腳跟。

當然,管通并不是惦記讓這麽一個兵士來捧親自己的腳跟,所有戰場上死去的人,都并不配捧親他的腳跟,他滿心滿腦想的只是不要有人阻止他捧親官家的腳跟,讓他繼續聚斂權財、不要在他的豐功偉績上留下任何老鼠屎,讓他得以青史留名。他是沒空也沒心情操心那些小肉丁兒的。

外面燥熱,舉扇子的內監力道又弱,官家連寫字都無心再寫了。

丢下筆,官家朝門外一望,望見豔陽下一個小小的綽綽的身子,正在地上跪着,便問門口內侍道:“跪在階下的是誰?”

內侍趕忙回答:“是崇德帝姬,奉了太後之命……”

官家已經迫不及待、如臨大赦了,立即對兩個臣子道:“此事再議吧,朕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處理。”

李昂還想再說,官家已經擺擺手,讓他們從正殿出去了。

內侍讓趙頑頑進去,趙頑頑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擺好笑臉和姿勢,楚楚可憐地走到她爹爹殿中去,在前面一跪,把扇子呈上,仰頭淚眼汪汪地看着她爹爹。

內侍一邊說原委,一邊把扇子呈上去,官家一看,這個扇面上是個嬌俏可人的小女娃,趴在牆頭柳樹下,綠柳蔭裏,白牆頂上,女娃面頰兩坨桃花紅,畫得很是有意思。這個小情景雖然線條還是粗淺,但和畫院的翰林們那種濃膩精細的東西比,表情達意上反而勝一籌,這也是他在畫技上一向追求的真實感人,可教他立刻心花怒放。

“好你個頑頑啊……”

官家讓趙頑頑站起來,讓她過來近距離地品評他案頭擺放的畫作。這些是從畫院收上來的翰林學士們的作畫,但他今天看到的時候就感覺不大高興,具體哪裏不高興,他說不上來,于是讓這個還頗有些作畫天賦的第十四女來瞧一瞧。

趙頑頑瞅着桌案上那幅山水圖,遠山青翠,周身淡白雲霧缭繞,底下曲徑通幽,一顆松樹下站着一個老翁和一個小山童。趙頑頑覺得這畫實在精細得嘆為觀止,不是她能品評得了的。

她正想誇贊,官家卻問:“你覺得這畫有哪裏不對?”

趙頑頑有點納悶,如果她随便批評,官家肯定要皺眉頭,而她今天得到官家的恩寵還是母親千方百計跟太後換來的,她看官家正注視着她,腦袋後面發熱,仔細想該怎麽說話才好呢……

局促了半天,斜眼看見官家那眼神開始審視她了,她一緊張,索性就大了膽子原形畢露說:“爹爹,這畫師是先畫的景再畫的人,景美得将我眼睛吸走了,若不注意便看不到人。仔細看這翁孫無甚勾連,好似陌路人似的,我就覺得這點兒不好。我就喜歡先畫人,再添景來襯,這樣看起來親切。”

“哈哈,小兒之言,”官家聽完笑了,她倒是說中了點他的心思,這畫過于精致而無神韻,那曲徑通幽處的人物本該為龍睛,但龍睛未亮,此畫不活。

趙頑頑看見他的笑臉,總算放下心,只要哄得爹爹高興就好了,最好能哄得他去蕊珠閣看看母親還有元寶,這也是她母親崔妃最大的願望,若不然,幹嘛要讓人教她學畫?還不就是順着官家的喜好博一點寵愛。

趙頑頑絕對不是官家最喜歡的女兒,更何況她的書畫造詣也沒多少,權當看作是纾解他今天一點溽暑煩悶。他的兒子裏有狀元之才的,有棋藝精通的,有彈琴好的,還有打馬球利落的,更有十八般武藝全精通的,也的确,他女兒有二十多個,兒子也有十七個,如果丁點兒才華都沒有,那也就引不起他的注意。即便是看上去沉默寡言無甚好處的第九子,端午時也給他跳了一回水秋千。他總是要稱許幾句的。

“爹爹,元寶這幾日可乖了,你猜是怎麽的,我大姐姐前日裏吃涼水,他就眼睛眨不眨地盯着,大姐姐就說,哎,這酷暑的,給元寶也舔一舔,結果從這以後,只要晚上給元寶舌頭上舔一舔鹵梅水,他立刻就安安靜靜地,能睡一整晚呢。”

趙頑頑仰頭看着他,一雙眼睛活潑靈轉,舌頭尖在嘴唇上打個滑。官家倒是沒注意,這十四女也已經出落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了。那剛出生不久的十七子,三朝禮時臉蛋子還皺皺巴巴,日後也會長成她這般靈動模樣。那鹵梅水的冰涼甜口,也入了他五感之中,于是便說:“朕也記得,你大姐姐閣裏頭的涼水是不錯。”

內侍官聽見,即了解官家的意思,擺開了道,一行人浩浩蕩蕩往蕊珠閣去了。

即行前,已經有內侍奔跑着過去通報崔妃。崔妃料事如神,原已經準備了幾種涼水,還有待擺盤的十幾道珍馐并瓜果。乳母事先喂得元寶半饑半飽,舌頭上抹了點蜜子,既不讓他睡着也不讓他哭鬧,就為了這回能得官家歡心一陣,讓他能惦記上這兒子。

趙頑頑心裏有另一番盤算。官家坐在交椅上,捧起冰糖鹵梅水先喝了幾口,見還有摻着冰渣的荔枝膏水,也喝了半碗。心曠神怡了,看見元寶被乳母抱在跟前,起身過來勾了勾嬰兒綿軟的面龐。

這孩子還真通人性,被他手指這麽一勾,竟然眉開眼笑了,官家愉悅,立即說賞賜元寶金玉環佩、小鞋小衣服的也讓用蜀錦做幾身,然後才坐下來和崔妃、崇德一起用膳。

崔妃溫溫款款伺候他吃東西,他也沒怎麽看崔妃的臉,約莫早就陌生了,也不太有想看的欲望。倒是趙頑頑一旁笑眯眯地可愛得很。

吃完後官家正要小憩,崔妃剛準備給他拖鞋,手才碰着他的絲靴的腳底跟,趙頑頑突然站在門前說:“爹爹,能不能給我換一個驸馬?”

崔妃一聽,立刻命人将她拉走,回頭笑說,“這孩子喝荔枝水兒喝醉了,官家別理她。”

趙頑頑還真是多喝了點荔枝水,這荔枝水還真有些酒味兒,喝得她臉紅撲撲地,膽子也大,抱着門不讓人把她拉走,官家已經很疲懶了,一句話沒說到他心坎上,立刻就不悅起來。想起她打人的事免不得煩躁悶了一聲,崔妃怕不好,趕緊讓人将她給格出去。

夏天炎熱睡不着,他合着眼睛跟崔妃說:“她及笄什麽時候?”

崔妃正要說一月十三,這個“一月”剛出口,官家已經道:“和韻德同年的吧,兩個人一起辦禮便了。韻德是今年九月初二,嘉禮後就安排崇德早日出降吧。”

崔妃一聽,為何她的女兒要同韻德一起?更何況崇德還比韻德小的半年,就要将她逐出宮去,這官家翻臉比翻書還快。

官家想起來谏議大夫們的指責,翻了幾個身都睡不着,皺了眉頭一邊起身一邊緩慢說,“她怎能如此頑劣?究竟是內侍和教授渎職,還是你不會管教?依着這樣,朕能把十七放心交給你嗎?”

崔妃一驚,怎麽說崇德說到了元寶?崔妃趕忙下榻跪下:“官家息怒,妾身知錯,妾身從今往後一定好好訓誡崇德,讓她謹守禮儀直到出降,再不會出什麽差漏了!元寶性子穩乖,妾身日後也會更加讓他謹言慎行,不會有虧天家德行!”

官家撫了撫眉:“你這麽一驚一乍幹什麽?”說着嘆口氣,大聲喊他的禦前內侍過來服侍他穿鞋披衣。大下午的蟬聲正熾,官家道:“還不讓人都摘了,不嫌吵鬧麽?”說着匆匆離去。

崔妃沒辦法,她心裏滿腹憋屈說不出來,半年盼來一次也不能當着他面哭,只能跪下來恭恭敬敬地送出去,等官家走了,才癱軟地坐在榻上,将侍兒都遣出去了,張大了嘴無聲痛苦一陣,哭夠了趕忙拿帕子抹了臉,擦了香粉。

等過午乳母抱着元寶過來,她一看見元寶,趕忙抱住,生怕官家一生氣将這個兒子也給她搶走了。趙頑頑過來請安的時候,崔妃一肚子的氣沒處撒,看趙頑頑高高興興地還湊在她跟前想逗元寶,她一腳就踹了出去,正正踹在趙頑頑肩膀上。

趙頑頑莫名其妙,吃痛間眼睛就紅了,乳母趕緊道:“娘娘這是怎麽了?帝姬這……”

崔妃胸膛氣得起伏,單手指住趙頑頑,“你當真以為官家看你順眼一會兒就是喜歡你?你就敢跟韻德似的跟他撒嬌,跟他要這要那?你沒攤上個好親娘,你就敢跟官家使性子?還跑去馬球場子?那荀子衣好端端的,跟你無冤無仇怎會惹你?是你貴為帝姬卻不知羞恥!”

崔妃回過頭來,低頭望着自己的女兒。十四歲半的年紀,正是青春時候,胸前已日漸豐滿。這日子竟過得這麽快,從她肚子裏出來的貼心小棉襖,就要這麽離開她了。

崔妃将元寶遞回給乳母,自己蹲下來把趙頑頑的頭攬在自己懷裏。趙頑頑內心酸楚,見母親抱住自己,就在母親肩頭抽泣起來。

這個女兒性格頗古怪直接,崔妃知道崇德雖然在長輩們面前總是大方得體,那是為了不讓她丢臉,但骨子裏卻又憋不住的愛玩。

早年崔妃極其得寵,崇德愛玩,官家高興就給崇德起了個“頑頑”的小字,可随着崔家敗落,官家的心性也變了。

“可如果韻德說要荀子衣,爹爹也會拒絕嗎?爹爹不是疼韻德嗎?”趙頑頑以自己的腦筋來揣度韻德,總覺得韻德肯定會去自告奮勇找官家換人的。

崔妃揉揉她的頭,“傻孩子,韻德也不行,哪有女娃能給自己做主的,女娃啊生來賤……再說了,你想換驸馬,哪有驸馬給你換?”

崇德弱弱地說:“那個鈞容的馮熙……”

“你就說着頑吧,我倒是想呢,官家不讓啊。”

崔妃估摸她是看鈞容的侍衛看得多了,跟其他宮女帝姬們一樣。上次小孩兒們說那鈞容的摸了她的手,一問才知道是十皇子趙植在起哄。趙植是皇後所出,平日裏跋扈也無人敢說他,逮着機會欺負姊妹是他慣常,官家也縱容。這件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至于那個鈞容直的兵士,聽趙頑頑說是她自己撿東西挨着了他,原不是他的過錯,再加上內侍求情說道他父親剛亡故,有些魂不守舍才無意沖撞了她,于是就沒有追究。

趙頑頑有點黯然神傷,又想到今天自己說錯了話,準備領打或者領禁閉,但崔妃卻只是嘆息,沒有說要罰她的事。

過了半晌,看她神情萎靡,崔妃于是說:“以後你想畫畫的時候再畫,我也不強迫你。這幾個月你別亂跑,若是實在憋悶,也別湊到不該去的地方,就帶着你的幾個小婢随便玩玩就好了。”

“真的不罰我?”

“就記住一個,官家說了,若是你再惹出事,元寶就不能待在蕊珠閣了。”

趙頑頑不明白:“元寶不在蕊珠閣,要去哪裏?”

崔妃嘆氣,心想若是皇帝實在厭煩她,将元寶給太後或是皇後或是劉文妃去撫養,都說不準。

她看一眼崇德,表面上是這孩子興風作浪了些,惹到了官家,實際上官家這麽多兒女,前朝天天彈劾操行不整的數個皇子皇女,也從來沒見到他在後庭遷怒過,但為什麽就是崇德一句半句都不能惹他?說白了還是針對自己,而不是孩子。

原先崇德玩鬧就是“頑頑”,現在就是十惡不赦,崔妃打算以後也不讓崇德用畫畫來幫她博寵了,最好崇德能自在些過了這幾個月,往後的日子自己也罩不住,只能由他了。

好在那荀子衣的脾性也并不差,挨了她的打當場也沒有發作,事後荀家也沒說什麽,想來她不會太受委屈。

隔日裏禦前內侍官送來一封信,說是荀子衣的陳情書,來向崇德賠禮道歉的。按着書信上的內容,道歉的确十分誠懇,頓首頓首,頓首之餘,就是向崇德表明心跡,願馬首是瞻、忠心耿耿的一腔決心。

這荀子衣挨了打之後才知道他是搞錯了,自己在家中也不好過,一來無顏面對自己将娶的崇德帝姬,二來一腔情意錯付,三來錯付的這人又是許給同僚安執的,雖然安執不知道原委,但他常日朝會宴席和馬球場子擡頭低頭看見也自覺尴尬,。這事一出,他荀家也如臨大敵,讓他趕緊具表陳情,以挽回這段姻緣。

這事有反轉的餘地,只要帝姬再回個原諒,這一出就能是佳話,帝姬打驸馬那還不是兩口子恩愛,編成雜劇那就是另一出“醉打金枝”——醉打驸馬。

崔妃看了信,想必官家也消氣了,心裏安穩了許多 。叫侍兒拿給趙頑頑看,她看見那字寫的俊秀,讀來似乎很感人,但她就是對這人一點兒興趣都不剩了。

六月底官家不知哪裏來了性子,帶着嫔妃及子女們去瓊林苑避暑去,平時都是開春開苑時去一回,還有宴飲百戲,今年實在是太熱了,這個時節待在宮裏不舒坦。

趙頑頑和崔妃自然也在列,等到出發那日出了宮門,趙頑頑坐着車駕往外看,外面兩排馬隊的禁衛都穿着錦繡撚金線衫袍,頭上簪花,手裏拿着金槍。最前頭官家的車駕前後,還有太後前後,都有鈞容直的引導騎吹,趙頑頑趴在窗口找。她的婢子跟在她車駕旁,仰頭問說,“帝姬,找什麽呢?”

趙頑頑不管她,看到道旁人多起來,只好縮回去做出端正持重的帝姬模樣。

等到了地方下來吃宴,官家帶着宮眷宗子宗女們上了二層露臺坐下,底下正好是一百來丈寬的表演場子,雖然這回陣仗不如開春時候大,但軍中和教坊的雜戲歌舞總得有。

等開宴上菜的時候,底下羯鼓聲一陣響,禁軍左右軍的兵士扛着大旗、穿着戎服就上來了,呼呼喝喝,變幻陣列開始對刺。官家和宗子、內監就開始叫好,嫔妃女眷們看得都膽戰心驚。

趙頑頑聽着羯鼓“登登登登”,就在底下到處亂看,但人多雜亂也沒找到,這個時候斜眼看見前桌帝姬們中間坐着韻德。

韻德和她是同年,往常都是坐一桌,否則兩人也不會熟稔起來,這次卻跟她不坐一起了。這個時候韻德也恰好看過來,一看就她,目光躲閃,裝作沒看見又和別的姊妹談笑。

這個場合趙頑頑是知道分寸的,不會找她不愉快。但她和其他姊妹生分,在座的全比她小,她自己本就很幼稚,也不喜歡更加幼稚的玩伴,因此這一頓飯吃得很失落。

趁着酒足飯飽,很多女眷都開始往西間跑着去解手,三個兩個成群結隊的,她瞅着婢子沒盯着她,跟女眷們混了出去,到樓下找個無人看見的角落站了一會兒,墊着腳露眼睛在兩個階梯板子中間逡巡。

在下面聽鼓點簡直震耳欲聾,這個時候大旗耍完,大刀又上。騎兵準備,在大刀之後會演馬上絕技。她只能偷下來一會兒,如果被人發現,估摸又有麻煩了。正欲走時,見木板階梯縫外頭正站着一個熟面孔,這熟面孔今日穿的禁兵統一裝束,頭上簪着時花,額上是紫繡抹額,手裏這回沒有鼓,也沒蕭笛,也沒金槍,倒像是站崗看熱鬧。

他走在階梯外便背過身去,挺拔地目視人群,愣生生地将趙頑頑看外面的視線給擋嚴實了。

趙頑頑透過馮熙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怎的手腳變得冰涼,趴在木階縫子裏面小聲道:“你擋着我了!”

馮熙少時便随父兄在戰場,聽力驚人。這一聲便被他抓到,驀然回頭,見階梯後面黑乎乎的角落躲着一個嬌小的身影,只從縫裏露出兩只發亮的眼睛。

“崇德帝姬?”馮熙一愣,遂要閃開。趙頑頑沒想到自己這樣都能被他辨認出來,見他這就要走,便道:“哎呀,你不要走,你不擋着我,旁人不就發現我了。”

透過兩個木板的縫子,她仰頭對上馮熙凝思遲疑的目光,狡笑着對他說:“我又有件憾事告訴你,你是當真沒法做我的驸馬了,這種好事往後要趕早,如果當時你主動跟官家去求,後來我就不會有那些糟心的事……”說着說着倒黯然起來。

馮熙心想,這小帝姬倒是慣喜歡拿招認驸馬來開玩笑。他摸了摸身上,拿出一個小布囊,裏面有個橢圓帶尖的小東西。他将這個布囊順着隔板縫遞了過去。

趙頑頑也很意外,從縫裏接過來打開一看,驚叫道:“果核?我洗兒果的果核?”

馮熙點點頭,順勢朝外面看,省的周遭覺得他一直盯着階梯奇怪。

那洗兒果他的确是吃了,那日他坐在塌上盯着這果子良久,不知道該作何處理,心想着若在沙漠上,能得一口便能打下一夜仗來,因此兩三口将它吃了。那果核抛下後滾在榻邊,後來某日睡醒瞥見,于是想到了在墾岳練習騎吹的那次碰上了崇德,說這個意義深重……便把這果核收在身上。

他倒是無意識,但或許下意識地覺着有機緣遇見似的。

“種起來吧。”馮熙補充說一句,眼睛仍然掃視着外面,防備有人發現崇德。回頭間,見崇德眼神愣愣地盯着他,跟失了魂似的。他道:“帝姬恕罪,我離開了。”

趙頑頑見他很快走遠了,她自己也從階後茫然走出來,捏着這個粗布囊走上二層坐回去。過不多時,鼓聲突然急迫,官家與衆宗子宗女都站了起來。

“射銀碗,看射銀碗了!”

趙頑頑收拾了下心神,也跟着湊上前去,看見青石上走來一匹金鞍馬,馬上錦繡撚金線衫袍、簪花紫束的馮熙一邊縱馬馳來,一邊手張長弓,箭尖對準了樓上一個頭上頂着裝滿水的銀碗、穿同樣裝束的兵士。那頂碗的目光無懼怕,張開雙臂嗓子悶吼,壯志凜然,豪氣沖天。

趙頑頑的心提到嗓子眼。只見馮熙蹙眉直視,猛然放弓,在樓上樓下百千人的驚呼中,一箭中的,并帶着那銀碗撞向樓邊柱壁,銀碗的水嘩啦潑在壁上,官家并宗子們都大聲叫好。

馮熙将弓放了下來,縱馬離場。諸觀者陸續回座。趙頑頑卻在那裏盯着潑了水的柱壁看,心頭晃蕩晃蕩,手裏捏着那個裝果核的小布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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