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出征

韻德與她的內侍李銘府坐着馬車回宮了。

近日那荀子衣動作很快, 李銘府雖然有掖庭和內侍省過年的經驗, 但出了宮,始終也不能天天着人在宮裏幫他打聽。

消息傳來的時候,他們已經措手不及。那荀子衣帶着教坊溫承承, 現下已經入了宮門了。

最近韻德被官家摁在宮外, 又因為她母親明的皇後冥壽,總去玉清神霄宮待着,荀子衣那邊雖然一直暗中查探着,卻沒想到他動作會那麽快。

大概是那溫程程, 本來就是教坊浸染了多年的出身,随便聽宮人講講宮中禮儀還有崇德脾性,就能學個八九不離十。何況還有荀子衣這個險些娶了崇德的驸馬在, 耳提面命的,手把手地,床上地下地教,也就教會了。

韻德這邊本想将文迎兒招安過來, 和這溫承承一樣的辦法, 不管荀子衣想用那教坊女來幹什麽,她自己也供一個出來搶在他前頭。反正就是跟他比拼。

她原先選定文迎兒, 一個是因為長相和崇德有相似,二個是因為神态又像崔妃,三個是打聽到她本來得過瘟病搞得腦子發熱,記不清東西又渾渾噩噩,好騙又好控制。

但文迎兒似乎和她打聽的結果有些不盡然相同。看她表面渾渾噩噩, 卻還有些主意,是時而傻時而精,因此只能徐徐圖之,好言勸說,這一徐徐,沒想到荀子衣就已經越過她行動了。

荀子衣也不傻,怎麽會不知道韻德監視他。但他畢竟是個在朝中家中都說得上話的男人,即便韻德是帝姬,也翻不出太大的花樣。

現今的官家可不是個溺愛兒女、沉迷女色的人——兒女和女色對他來說都只是興趣的一部分,就像翻書、賞畫、打球、蹴鞠一樣,翻書沒有特別喜歡某一本,都喜歡,也都可以放置一旁,賞畫也是,那打球蹴鞠也沒有非得是和誰打,誰和他打得來,誰跟他配合好,他就喜歡誰。

但是你不能,不想翻的書,偏被風吹到手邊;上次配合打輸了,偏這次還來與他組隊,這不是砢碜人麽。

韻德現在急急帶着李銘府入宮,要攔住荀子衣。她知道這會兒是官家下朝,準備去聽禦史們說話,聽完了用午膳。

午膳這段時候,內監和陪侍大臣或許會叫教坊的在旁邊唱曲兒跳舞,那荀子衣就會趁着這個時候,把溫程程獻出來。

進了宮往裏走,李銘府已經讓一個相熟的禦前內侍來接了,韻德問那禦前內侍:“今天我爹爹午膳是哪位陪侍?”

“今天沒有誰,就是高殿帥,正好是高殿帥在侍衛親軍裏又拔了五個人,給起名叫‘破天’,各個兒腳上都是好花樣,就在午膳的時候要給官家表演。”

“破天?他一個殿帥還想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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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前內侍笑:“所以官家就想看看這些人有多厲害,高殿帥那摸官家脾氣一摸一個準。”

到了垂拱殿前,裏邊正有很多大臣在和皇帝說話,禦前內侍去前邊給他們看去了。

韻德對李銘府說:“為什麽荀子衣不是把這溫承承直接給我三哥韞王那邊,非要自己獻給官家?”

李銘府道:“根據小的知道的,荀驸馬一直都和高殿帥走得近,他們一同打馬球有幾年了。馬球隊都純粹是官家的人,高殿帥也是為官家馬首是瞻,雖然他們和韞王、和魏國公經常沆瀣一氣,但那也不是每天都和他們穿同一條褲子。高殿帥是整個侍衛親軍的統領,也是韞王、魏國公拉攏的對象,但他是個審時度勢的人,不一定就全站在韞王那頭。”

韻德擺擺手:“哎呀,這些事情你簡單點說。”

李銘府道:“韞王他們是和玉清神霄宮的道士們說好了,找和崇德帝姬像的人,是為了給官家作法用的,這‘作法’就不知道他們要怎麽弄,是要人命呢,還是要怎麽的,總之瘆得慌。高殿帥一直都是給官家供好的賞玩的東西,道士那些他也看不上,因此他和荀驸馬培養這溫承承,肯定還是為了給官家‘賞玩’。”

“獻一個女兒給官家‘賞玩’?怎麽賞玩,難道真的認親?”

“這咱們今天若是攔住了驸馬,那咱們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幹什麽了。”

“但是不攔住他,他萬一又在官家面前固寵了,我和他更沒有仳離的可能!就算要賞玩也得是我的人被官家賞玩才行!”

那禦前內侍這時候噠噠地跑回來,“聽見裏邊說了,官家現在去宣和殿和高殿帥、荀驸馬等人用膳,您既然來了,便和荀驸馬一道,官家不會說什麽的。”

李銘府于是立即說,“對,帝姬您趕快去石頭階旁邊等着,驸馬一出來,立即便迎上去,如果官家看見你們這樣要好,定然會高興。等上了席,咱們再要動作什麽也容易。如果上不了席那就不好辦了。”

韻德深吸一口氣,快步走到垂拱殿殿門邊上,這時候儀仗已經出來,韻德微笑萬福在旁邊恭迎,官家坐在禦辇上低頭看見她,皺着眉頭沒理她,還是她主動跪在下面笑說:“今天臣與驸馬約好,要一同來陪陛下用膳,因此特來殿外等候。”

官家一聽,倒是和顏悅色了些,“那你也一起來吧。”

禦辇先被擡走了,後邊大臣跟上,荀子衣一出來,看見了韻德。那韻德便盈盈過去給他一個小萬福,大笑着攙扶住他的胳膊:“驸馬終于出來了,我在這裏站了好久,站得腿都疼了。”

荀子衣向四下看看,頗為尴尬,卻又不得不向同僚露出笑臉,果然有人在旁說道:“帝姬與驸馬真是好一對舉案齊眉的賢伉俪!”

“如此恩愛又登對,當真是難得。真叫我們這些人羨慕。”

韻德點頭僵硬地笑,荀子衣拱手四下裏向人道:“是,是……”

等下朝的那些人都散了,韻德仍舊笑着,只是咧着嘴卻低聲說着不同的話:“今日宴上聽說你準備了新鮮玩意兒給官家?”

荀子衣嘴角動了動,“不勞帝姬操這些閑心。”

韻德白眼:“我操你的心,不能算是閑心。何況你動的是我爹爹的腦筋,我就更不能不替我爹爹長個心眼。”

荀子衣道:“臣所做皆為忠君之事,謹言慎行,又有禦史及皇城司督促,帝姬的心眼有七竅,也抵不上皇城司罷。”

宣和殿已經到了,裏邊歌舞已起,陪侍的除了他、還有高殿帥和宣和殿待制安祝,這個安祝,是右相安氏之大兒子。韻德進去後,看到他那張臉,登時吓了一跳。

當年安相的三次子安執,曾經被選尚過韻德,後來因為墜馬身亡,這才将荀子衣選尚了韻德。

安祝看見帝姬入座了,主動過來敬酒賠笑臉,但是韻德卻瞪大眼睛身子躲開,連連說,“你,你走開,你坐回去!”

安相權傾朝野,連閹人管通都是安相當年推舉給官家的。先帝時兩相黨争,王荀之鬥,王氏的綱要改革為本朝繼承。這如今的安相,就是王氏的女婿,一家數朝,把持朝政。現如今也是支持韞王一派的。

官家都是尊敬安氏的,當年安執的死是個意外,畢竟是墜馬,和韻德沒有關系,沒人會怪罪她,但是她現在對眼前這個安祝态度如此惡劣,在場的人皆是一驚。

要知道,以前官家與安相、安祝一起用膳,韻德的母親還得來陪酒祝酒,就在這宣和殿內。

這女兒長得倒是像母親,脾性可是不像。安祝微微一皺眉,又顏展:“哎呀,臣冒犯韻德帝姬了。只是睹物思人,想起了明節皇後的音容笑貌,哎呀,臣說錯話了。”說完他就坐了回去。

韻德一時沒醒悟過來,見荀子衣嘴角微咧了一下,似乎在偷嘲笑她,她才又将安祝的話在腦門裏過了一遍:他說的是“睹物思人”。說她是物。

這句話就像說“你是不是個東西”,是東西也不是,不是東西也不是。

韻德幹笑一聲。遠遠看教坊舞女一身旋裙金铛鈴,跳起來伴着曲兒身上叮叮當當的,在場人看她們也不就看的一個“東西”。

李銘府在她耳邊道,“那溫承承在後面呢,要等官家來了,吃酣上酒後她才會出來。帝姬看要不要現在就……”

眼神狠厲了一下,意思是說要不要給她下點藥、或者讓人偷偷把她領走之類。

韻德擺眼看見荀子衣正拿起酒杯,一丁點兒酒在杯中轉來轉去,似乎沒将她放在眼裏,也沒将她來的動機放在眼裏。

她想起李銘府說的話:如果不讓他做下去,其實還是不知道他究竟會用這女人達到什麽目的。韻德自己想要弄一個教坊女,實在是太容易了,随便一個宮中可以用的內侍,都能将她無聲無息的除掉。

她對李銘府道,“先不用。”

官家從後殿走出來了,與諸人舉杯,這會兒要高高興興吃個午膳,喝上一點,然後再舒舒服服地午睡,下午與在場這幾人打馬球去。

鈞容直的鼓聲在殿前傳出來,官家率先起身,其他官員內侍跟上,都走步到殿外。

哨笛杖鼓中,眼睛注視到場中,那高殿帥準備的五個精幹的蹴鞠兵士‘破天’,從左邊上來,各個穿着長腳幞頭、紅錦襖,球頭上前來報名,報名利落,官家道:“好!賞!”這五個人成了左軍,然後還有五人從右邊上來,着青錦衣,球頭也是報名,但沒得賞。

中間立着雜絡纏繞的一個門,門中有個小花洞。哨聲中他們便開始了。那彩絡球跟繡球似的,在場中亂飛,韻德看男人們在前面叫好,她當真不知道這一堆人争一個球有什麽好看的,尤其是官家,看得津津有味,一大把年紀,兩個眼睛卻像少年人一樣瞪着。他眼睛早就有些花了,能不能找着那球都是個問題。

韻德擺眼往側邊看,看那殿側有個教坊女孩兒站在那裏,搖旗吶喊,興奮地很。

高殿帥這回給官家展示的,是那“破天”幾人的蹴球實力和花樣,因此一衆都為穿紅的吶喊。但這會兒是穿青的得了球,一堆人都安靜下來,那教坊女孩兒突然跳起大叫鼓掌:“好好好啊!”

一衆男人的目光被她吸引去,官家亦不例外。

那女孩見被看見了,急急縮回去,但卻沒縮遠,牆頭露出一個彎彎的繡鞋。

荀子衣嘴邊動了動,瞥着官家的眼神。官家盯着那只繡着小鴛鴦兒的珠子鳳頭鞋,那珠子在鳳頭上閃着光,饒是他有多眼花也會被吸引過去。

過得片刻表演完了,倒是沒什麽懸念,那“破天”的五個侍衛都贏了賞賜,回到殿上,官家高興,吃飽又多喝了幾杯,這個時候,軟紗帳後一聲琵琶響,彩綢當中款款飄過來一個打扮仙女兒似的人,開始彈唱一曲醉落花。

那溫承承一出來,韻德已經驚掉了下巴,除了這打扮太濃豔,這聲音太圓潤動聽,她真的就是十五歲的崇德本人。那眉目流轉,那一颦一笑,就好像突然引領她回到将要及笄的那段歲月裏面去。

這溫承承也沒有掩面,也沒有遮擋,也不隐秘,韻德沒想到荀子衣就讓這個溫承承這麽自自然然走出來。他也不怕此人的臉面突然展示在官家面前,把官家吓到嗎?

官家沒被吓到,他想着這張臉也不是一兩天了,但他很快被這女子的腳吸引了過去,珠兒鴛鴦鳳頭繡鞋,剛才藏在牆後面歡呼的那個女孩兒。

彈着中間,高殿帥湊在官家耳邊小聲說什麽話,唱畢了一曲,官家道:“還會什麽,再唱一曲。”那溫承承一笑點頭,繼續唱。她每次笑都極其腼腆又短暫,露一霎那酒窩,就又收回去了,惹得人急急地想讓她再把酒窩給笑出來,若不然,就忍不住想戳她的臉。

又彈了一曲,曲畢音停,她就大拜轉身要下去了,官家意猶未盡地,吩咐了內侍幾句話。

過得片刻,內侍就領着她上來,給官家和高殿帥倒酒,貼在跟前說小話。那女子也不是恭恭敬敬地,眼睛都膽敢數次擡頭斜瞥官家,每次都一邊瞥一邊笑,官家伸着手指,借着酒勁同高殿帥一邊講什麽笑話,一邊讓那女子不停敘着酒。倒是敘完了,就讓她下去了,後面也沒再提,神色上如常,一丁點都沒受驚吓,也沒悲悲戚戚回憶什麽感傷什麽。

這頓宴韻德看不懂。官家大約只是對長得如崇德模樣的人,特別關愛一下?

轉眼看荀子衣的表情還是一臉泰然,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

出了宮,她就不停讓李銘府問宮中,那溫承承如何了,結果宮中都說,那溫承承就唱了唱曲兒,就出宮外去了。

隔了數日,也沒召,再隔半月,就跟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此人再不從任何人嘴裏聽從,荀子衣也沒将此人再接回來,就好像突然人間蒸發了。

李銘府分析:“可能是這女子沒起到讓官家注意的作用,官家也沒覺得她有多像崇德帝姬,也就被棄置了。”

韻德搖搖頭,“她若不像,沒人像了……她是太像,像到我覺得那馮宅的文氏,都根本不可能與她類比。我都覺得我是選錯人了,怎麽我早沒有見到這樣的人,卻被荀子衣給捷足先登了……”

“可這像也沒用啊,沒給官家一點兒波瀾。我看她若是被棄置了,說不定,就被韞王那邊的道士拿去做作法的藥引去了,那就不知道是什麽下場了。”

舔老虎屁股總有舔不得老虎滿意的時候,或許荀子衣這回真的不成?

韻德沒再理會,也是因此,她也對文迎兒沒有窮追不舍。半月沒有去玉清神霄宮,她又尋機去了一回,這回一見到藍禮,他已經穿上了副都監翠微郎的華麗道服,站在她眼前,那烏黑發髻與衣衫趁得他面容姣好、顏色豔麗。

他這道官官階,直接升到了翠微郎去,當然是拜她向她三哥韞王求情所致。她自然不願意藍禮就在這道宮當個小小的掃地道士。在她看來,一個副都監翠微郎實在是太不值一提了,但其實已經比給她母親看殿的那個金壇郎徐柳靈,足足高出了八階。

她自然不會關心什麽看殿的,也不知道這階品之間的關系,還以為并不引人注目。事實上,對于皇親國戚這樣的人來說,八階道官确實不引人注目,可對于低階的道士們來說,這就是天大的升遷。

那徐柳靈便感到極受震動,但那也是無人關心的後話了。

隔了一段時間沒見,藍禮長得很快,他現在越來越有男人味道了。似乎為了她,藍禮也十分努力地将自己變得比同齡人更壯碩。

藍禮現在成了副都監,自然不必像以前那樣找屋子給她躲,他有一個曲徑通幽的小院,十分封閉,她進去後無人知道,出來也不會被發現。

韻德這回拜過她母親殿後,就順着那小路石階彎彎繞繞到藍禮的小院。她看到藍禮眼前一亮,呼吸加快,那藍禮更是迫不及待,直奔上來将她抱住。

這院子太幽靜太隐蔽,使得除了兩人呼吸外,就什麽也聽不見。兩人互相聽了一會兒急促的呼吸,結果一點都沒好轉,反而越喘越重了。

藍禮抱着她不放,手心全是汗,抱得越來越緊,然後在她背後摩挲。

韻德發覺他身上便熱了,腦袋嗡地一聲,低聲道:“不行,這樣不行的。”

藍禮不說話,手從她背後襖子裏伸進去,雖然還隔着裏邊單衣,但他還是摩挲個不停。

韻德口裏繼續“不行,你才十四啊,你才十四,不行……”那藍禮卻突然用嘴堵上她的口,将她靠在牆上死死地。

她想掙脫,捶打他胸口,卻發現那裏比以前緊實了許多,好似有些肌肉。韻德睜眼,看見他閉上了眼睛,那睫毛濃黑又長,彎彎地抖動,明明是個少年,此時認真地吻她時皺起眉頭,竟如此令她心馳。

她遂酥軟了,任憑這個少年亵玩她上身身軀,一直到快天黑,她才偷偷從那院子裏出來,心砰砰直跳,回去後也平靜不下來。

李銘府半夜時突然敲門,大驚失色地跟她說,“驸馬半夜未歸……”

韻德管他未歸不未歸,讓婢女趕李銘府走,李銘府道:“驸馬與高殿帥都半夜未歸,而且宮中傳來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消息,官家今夜也偷偷出宮了,到現在都沒回去。”

韻德被婢女扶起來,正嬌無力,李銘府已經進來了,在碧紗櫥後頭說,“這消息得來不容易,說道是官家最近隔個幾日,就會由高殿帥陪伴出宮,然後四更就又回來了,跑得可勤。這侍衛親軍嘴嚴,透不出來,那禦前內侍只告訴了我。而最近驸馬也是夜裏出去,定然也是陪伴官家。如果我們這幾天跟緊了驸馬,就能知道他拐帶官家去了哪。”

韻德倒被這奇聞給激得更睡不着了。官家偷偷出宮,誰也不告訴,是去哪處?以前從來沒聽過這樣的事,所以她秘密令武臣多加監視荀子衣。

三天之後,武臣回報,荀子衣夜晚又靜悄悄地出了門,坐他的馬車在禦街茶樓停下,接上了兩位翰林名士模樣的人坐上車,然後在貢院南巷子裏的一處隐蔽大宅前停下,那武臣在旁打聽,那宅名為宜宅,裏邊只住着教坊溫承承、媽媽和多個家丁。

韻德聽完,當真是腦袋亂了。這官家半夜出去會溫承承,且每隔幾日就去一次,難道是為了認女兒嗎?即便真的認女兒,為何這麽偷偷摸摸?幾日就要見一次,女兒有這麽稀罕麽?

當下便披上衣裳,去到荀子衣每晚回來時進宅的後門門口,讓武臣舉着火把守着。

等荀子衣一進門,便讓人把他壓住帶到屋裏關上門問:“你和姓高的對官家灌了什麽迷魂湯,徹夜徹夜地去找你那教坊女,難不成官家已經确定她是崇德了?”

荀子衣進了屋,才被那武臣松開。她說這話肯定不敢讓武臣聽見,于是眼下屋裏就他們兩個人。荀子衣冷笑道:“崇德?誰說她是崇德?倒是你,監視我不算,連官家你都敢監視,你那幾個內侍和宮中的勾當有勾連,你當我不知道?我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果我告訴了官家,你信不信以後你走到宮門邊上,就會被監門侍衛趕出去!”

韻德瞪着他:“你休要在我面前猖狂,那溫承承,活脫脫就是崇德活了一模一樣,你把她領到官家身邊不算,你還讓官家私自出宮不管不顧,就不怕禦史彈劾你!你自身難保了!”

荀子衣嘆一口氣:“有官家在,有殿前都指揮使高殿帥在,我自身如何難保?我何時說那女子是崇德了,我也從來沒有對官家如此說過,對官家來說,她不過是個臉與腳生得好看,脾氣頑劣又可愛的妓/女罷了,官家喜歡她,在她榻上流連,日日夜夜想念,甚至還想将她接回宮裏去,只不過是叫我與殿帥從旁護駕而已,我又何罪之有?”

韻德張大了口:“床、床榻……”

荀子衣挑眉:“那女子過幾日,恐怕就是你爹爹後宮嫔妃中的一人了,到時候你還得給她屈膝。”

韻德驚喘:“你将一個長得像他女兒的人,供上他的床榻?你……好惡心!”

韻德越想,越覺得反胃,以她做一個女兒的思維萬萬也想不到荀子衣是如此龌龊,而她又怎能想到她爹爹能對長得如那樣的人,做哪種事?

荀子衣大笑幾聲,“我惡心麽?還是你爹爹惡心?我也惡心透了,可我為人臣子,我要攀附他,他有多惡心我都得看着聞着,然後說,‘陛下聖明’。”他頓了頓,冷靜下來,淡淡地說,“她不是崇德,也不會是,你爹爹也知道這一點,所以對他來說像他的女兒是這個女人身上的優點,是值得他貢獻他龍根的優點。可笑麽?”

韻德寒毛豎起,眼淚狂流,眼睛瞪着卻肌肉僵硬,無法作出任何表情。她大約是看到了她爹爹的真實,無法直面這樣的官家。

随即想到了崇德,非要将自己腦袋上的血抹在官家衣角上的崇德,官家在與那個女人睡上床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他金燦燦的衣角上面沾過的血呢?

或許他已經忘了,或許他只記得崇德以前是個“頑頑”,一個最頑皮的女兒,懂得他的書畫,會做別的女兒不會做的事,爬牆、打架、叫喊,他只記得這些優點,不記得她的血了。

如果自己死了,官家找來一個長得像自己的人,纏綿床榻……韻德猛地一嘔,嘔出了一口酸水,吐在荀子衣身上。

荀子衣沒有像以前看見她那樣躲開,這時候她已經吐在他身上,他卻動都沒動。他盯着她,過了片刻後脫下外衣,往前走了一步,将她擁抱在懷裏。

突然溫柔地說:“你要是當時,嫁給了安執,而我娶了崇德,便沒有以後的事。但你讓安執墜了馬,一切就都不一樣了。原先我還不以為是你,今天恰好讓我看見你對安祝的那個表情。”

韻德一時驚恐,猛地想推開他,他卻不放,反而溫柔地伸手摸着她的頭:“我一直不明白,你對我毫無情誼,為什麽要破壞我的姻緣?我是個膽小之人,只會攀附官家,體察他所需,我并不想破壞你我的姻緣,為什麽你非要至別人于死地也要嫁給我,但卻又如此厭惡與我接觸?後來我想,或許與我沒有關系,而是與崇德有關系。她喜歡紅色你就穿紅色,她的驸馬你就據為己有,她有的你都要有,你看你屋裏還擺着一個磨喝樂,你是喜歡那玩意麽,你都不會玩兒,你留着只是因為崇德被抓去小雲寺後,冷宮裏搜出來的,你就拿着了。”

“你胡說!”

“我從來不會胡說。你知道斑鸠兒那件衣裳,是她偷偷從我櫃中拿的,她以為那是我為她做的衣裳,她膽敢穿了,即便是我也不會饒她。你将她打死了,我也不會說什麽。這件衣裳你讓文氏穿在身上,是為了讓我看她像不像崇德,我一旦覺得像,你便也會覺得她像。你看我失魂落魄了,便覺得你找對人了,那麽現在,我将一個更像崇德的人供上了龍床,你也想将文迎兒供上龍床嗎?”

韻德咬着牙齒道:“我不是你,絕不會讓陛下來玷污他的女兒!”

“現在不叫爹爹了,叫陛下了?玷污?那不是應該叫臨幸?”

“無恥,無恥之極!糊塗……”

韻德抓着他衣裳,漸漸滑在地上。如果她将來真的聽到官家封那女子為嫔妃的消息,她真恨不能也撞在柱子上,把自己頭上的血擦下來給官家看,看看他是怎樣一個惡心的父親。

所幸後來并沒聽到這消息,漸漸地似乎官家夜晚出宮的頻率也越來越少,時間一長,近乎一月官家都沒有去過那溫承承處。聽前去監視的武臣說,那溫承承門前落葉原先每天都有人掃,現在都積了不少了。

她甚至都開始懷疑,前段時間聽荀子衣所說的,還有她自己監視的那些事是否真的發生過。

她神情恍惚,總想找個人聊一聊。她想到了文迎兒。

———

荀子衣與馮熙在會仙酒樓見過一次。

馮熙旬休結束,已經回到東宮了。

荀子衣帶了不少名珍,請拖馮熙帶給太子,眼見馮熙将這些名珍令太子幕僚一一記在冊子上,才與他坐下說話。

馮熙首先問道:“記得殿帥與驸馬一向都心系官家頭疼病的事,不知道官家的病可好些了?”

“我們給官家出了許多治病的方子,現有一例得用,官家甚喜,且用了此例,官家倒都沒有那麽依賴道士了。”

道士就代表玉清神霄宮,代表韞王,沒那麽依賴韞王,對太子來說是個好事。

荀子衣将此事當做向太子的投誠,當然這只是一個很小的回報,太子需要他做更多的事情來瓦解官家對韞王那一方的信任。

馮熙不會管他用了什麽下三濫的招數,宮廷中的那些令人作嘔的手段,他已經非常清楚,但太子需要這種人在官家身邊,這也是無可厚非的。

即便馮熙知道他們供了一個長得像崇德的女子給官家去睡,他也只會一笑了之。因為崇德從始至終都不會再有這個父親,她只是他妻子。

馮熙拿出一張內容,請他遞給不與黨争相關的幾個監察禦史,上面寫着京兆尹與開封府官員渎職貪腐各項罪狀,并且請高殿帥等人在必要的時候為太子說話。

荀子衣還不大明白開封府與太子的關系,但他既然投誠,這事自然照辦。

很快地,京兆尹與開封府一案徹查發酵,但作為官家監察喉舌的皇城司,卻一直以來沒有察覺,官家動怒。

這時李昂、禦史、六部官員一致勸說官家,八月太子趙煦拜開封牧。皇城司高官調動,東宮諸官得以入主。

馮熙為太子打開這個缺口,立了大功,太子在官家面前舉薦馮熙為帶禦器械、江南東路馬步軍副總管、仍兼任引進使。

官家倒是素來知道馮熙這人豐容俊美,原先就在禁中當值,這個提議便被接納。帶禦器械,馮熙日後可在禦前帶刀,出入東宮及內苑。

同月因為江南慕容淩叛亂,馮熙請戰,被準,帶領部分西軍舊部赴任江南。

———

馮熙出征前未歸家,沒有與文迎兒說上一句話。

出征那天領部隊從禦街出發,街兩旁民衆矚目,他領兵繞道路過家門。

霜小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回來急急報說,“二哥的車騎過來了,娘子出去看一下罷!”

文迎兒坐在那裏拿着筆畫畫,沒有理會她說什麽。

“大軍肯定不能停留,娘子就去道旁看一下吧。”

绛绡也忍不住了。自從上次梁園同孔慈家人吃宴後,回來兩人就冷了臉,互相不說話。

晚上文迎兒睡在卧房,馮熙睡在書房,白天兩人一起去堂上問候,相敬如賓,回來後中午也一起吃飯,但毫無交流,到了睡覺時又是一個卧房一個書房,問馮熙,馮熙說無事,問文迎兒,也笑着說沒事。

然後馮熙就回東宮去了,不到半月就得來擢升消息和出戰消息,文迎兒日常起居,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每日去幫馮君處理家事,馮君還有一個月的出嫁,她現在忙裏忙外的準備,十分盡心,也喘不上氣。即便馮君有時候發脾氣,她都笑咪咪的。

文氏已經搬去寺廟,文迎兒每天帶着粥飯過去照顧,在那裏陪文氏待一兩個時辰再回來。回來後她就在屋裏畫畫,畫的都是沒有臉的小人兒,畫了很多人。

每次都是畫了小人之後,就在後面開始添房屋殿院花園的背景。她已經完全适應了馮宅主母的生活。

霜小急死了,看她一直都不出來,不由得想法子激她:“萬一、萬一二哥出征要是出了什麽事,再也見不着他了怎麽辦?娘子,你就不能去看一下!”

绛绡想堵她的嘴,但文迎兒的筆停滞了一下,眼睛擡起來,似乎在想這件事。

霜小眼睛一晃,大聲道:“二哥如果戰死了,你就再也見不着他了,不管上次你們吵了什麽架,那夫妻都是床頭吵架床尾和。”

文迎兒點點頭,“那就去看一看他吧。”

霜小淚都快流出來了。趕緊拉着她往出跑,但文迎兒也不想跑,霜小只能拉扯着她走出去,還好大隊剛拐了前面彎,這時候恰恰才要經過大門。

文迎兒看見馮熙這統領騎着高頭大馬,身穿盔甲走在最前面的三人集團中,出征的英武是她沒有見過的。

三人集團路過時,霜小在她背後一推,把她推了出去。

馮熙的馬有理由停住,低頭看着她。文迎兒也仰頭,兩人一時間都沒話說。

馮熙想了想,先開口:“我會寫信給你。”

文迎兒也想了想,“你死了,我再回信燒給你。”

三人集團都是他的同僚,另外兩人聽到這話,都驚得面面相觑,因為這回是馮熙特地要求大軍路過家門,他們知道他特別愛重妻子。

馮熙目光微黯,點點頭,一跨馬腹,向前徑直離去了。

霜小與绛绡也心涼了半截,眼望着馮熙軍馬漸漸都走過去,塵土蕩了一路,尤其是霜小,二哥擢升這麽高興的事,文迎兒不慶祝,連馮君都叫他們院子做了好飯,還去寺廟同她娘一起慶祝,然後二哥出征了,馮君都給他先送了幾床被子褥子過去,而且還是馮君專門用江南絲綢做的涼被,文迎兒卻什麽都沒管。

可是對于文迎兒來說,剛才那句沒什麽不對。她繼續坐回去書房,畫她的畫去了。只是擡頭看見對面的小木榻,之前每晚他睡在那兒的。他倆也睡在那裏過。如果他活着,有什麽話,回來她再跟他說就好了。想聽就活着回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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