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迂回

文迎兒這日帶了粥飯去廟裏伺候文氏。文氏在馮熙出征後, 也又禁不住地擔心起來, 好在每天早晚課念經、白日裏抄經聽講,占滿了時間,飲食睡覺也規律了些, 現今身子骨還是日漸好轉了。

中午她和文迎兒一起吃飯, 正提到馮熙給她來了封信。

估摸着馮熙也給文迎兒寫了的,便随口說,“看來他這幾日還算不錯的,信上和我說了四個字‘旗開得勝’, 後面就是問候家裏、君君,還有你,看語氣與他在西夏時很不同, 顯得胸有成竹。那叛軍與西夏人可沒得比,我也能暫緩些精神。江南就是熱了些。你替我拟信回他,就說備點冰鑿、涼水,讓軍裏大夫多抓點藥吃着, 天氣涼還好, 一熱就慣常得暑熱紅疹,若病了影響軍中大計。”

文迎兒只好“嗯”一聲。

文氏擡眼瞧她, “他也給你寫信了罷。”

文迎兒随口道:“我看過了,是一樣的意思。”

文氏很聰明,家裏的事她多少會知道,文迎兒與馮熙在行前生了嫌隙,就怕沒有臺階下。這是她收的馮熙的第一封信, 估摸那軍差是一起送到馮宅的,文迎兒肯定也收了。

看文迎兒現在客客氣氣,提到馮熙沒什麽思念擔憂,就怕她不想給馮熙回信,文氏只好出此下策了。

文氏按着她,“你現在就寫了吧,寫了我看看有沒有補充的,就讓小厮跑腿兒去了。”

文迎兒沒辦法,只好按文氏的意思草拟了信。

回到馮宅,桌面邊上的盒子裏已經放了數封。從他第一天行軍開始,每日一封,軍裏行走快馬送至,那行走現下裏都已經極其熟識馮宅了。

信她沒拆過。本來打算一封不看的,但她今天聽文氏講了信,等于已經知道了,那拆不拆也顯得沒有那麽重要,便讓绛绡來幫她都拆了。

绛绡滿懷期望地拆開第一封,神色立刻黯下來,拿給她看,滿張信箋上框裏有十幾道紅線,就只寫了兩個黑色幹墨的草字:“無事”。

第二封再拆開,還是“無事”。

第三封:“無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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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都是無事。

文迎兒遠遠瞥了一眼绛绡手裏的一堆“無事”,讓她放進盒子裏關好。

绛绡跟着文拂櫻學過字,就算不多,這兩字也認得。文迎兒讓她把盒子拿走,“如果以後都是無事,就不用告訴我了。如果有事,你看完了揀重要的跟我說。”

绛绡嘆一聲。

文迎兒許久沒注意過绛绡了,這時候看她杵在那裏,想起來上次文拂櫻過來和绛绡說了什麽悄悄話,這次就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麽瞞着我?”

绛绡看見她的眼神一凝重便腿軟,這都是上幾次留下的後遺症,兩個手指頭碰了碰有些局促,想了想還是實話說:“上次文大姐兒來确實交代了我點事,她希望你不要與外面接觸過多,如果你去了哪裏,就讓我差人事無巨細地告訴她,而且她還威脅我……”

“我與外面接觸?”

“她說,還是和外邊瘋傳的崇德帝姬有關。娘子的長相與那帝姬太像,外面見過您的會有這說辭,傳出來風言風語。外面雜劇裏也都在唱,崇德帝姬百日祭的時候,就有人私下裏在街面點火燒紙;上個月鬼節,又有燒紙的、打扮的在街上鬧鬼的……”

“你到底想說什麽?”

“上次去荀宅的事她也從馮大姐這裏知道了,說宮裏有人在利用這事搗鬼,與政事有關,牽扯文家,因此怕有人因為這個勾搭你出去……打你主意,害你危險。”

文迎兒笑一聲,“她覺得我和文家會有什麽危險?”

“……這我真不知道。”

“你剛才說她威脅你?”

绛绡咬了咬嘴唇,“她說,如果一旦我沒像她如實禀告,出了什麽事的話,我那賣了我的爹,就會遭病災……”

“你爹?”

绛绡突然又跪下了,有點泫然欲泣:“我爹雖然賣了我,但我過上了好日子,他一輩子就倒個泔水,也犯不着誰。可是文大姐說,與崇德帝姬有關的都是殺頭的大罪,如果娘子你與那些想從崇德帝姬身上澇死人油水的人扯上幹系,那她文家就會有大難,如果文家有難,我和我爹的爛命就保不住……我不懂這是什麽意思,她說我不需要懂,更命令我不能告訴你,只要偷偷傳話告訴她你每天見了什麽人,去了哪兒。她派了個文家的小厮,天天晚上守在馮宅等着和我會一次面。上次娘子和管家去鄉下的事我告訴了她,去開封府的事我告訴了她,但是去香庵和玉清神霄宮那兩次,我沒說……”

“別哭了,”文迎兒心下已經了然,她自己越發知道,文家對她的身份了解,因而才特別害怕窩藏她的事被抖出去。所幸绛绡前頭犯了兩次錯,認了她為主,尤其是香庵試探的那一次她沒說,可見她是忠心的。玉清神霄宮與韻德的會面,郭管家知道一些,但文家恐怕不會特意去和他打聽。她私下得和郭管家多交代幾句。

文迎兒很清楚,“長得像”和“真的是”,那是天壤之別,“長得像”得人一樂,引人注目,還能因此賺錢領賞,升官發財,但“真的是”,恐怕定會觸怒那高高在上的人……

聽馮熙與韻德的話,她過去并不優渥,反而經歷凄慘。如果這些事情由她的口中訴諸于衆,上頭那些欺辱過她的人,還能不反撲死她麽。她已經不再是傻子了。

她于是交代绛绡:“你繼續每日向文宅報我的動向,什麽能說什麽不能,你問我即可。”

绛绡道:“他們會不會派人跟蹤娘子?”

文迎兒沉吟:“她既然還在問你我的去向,就還沒到那一步,我們順着她意思來便是了。且……她是我大姐,她說的話有道理,我應當聽着的。你幫我約她來一趟,正好大姐的婚事上我還得參詳她意見。”

文家現在還只是擔憂,因此才會從绛绡身上下手,再差人跟蹤便顯得多餘了。更何況,馮熙知道她的身份,只要離家一定會暗中設防保護她。

雖然馮熙所設的人從來沒讓文迎兒看見過,但她卻也很清楚,他的視線只會無處不在。若不然她出了事,他又怎對得起火場将她偷出來的苦心呢。

绛绡答應下來。

到了下午時,霜小又過來請示,文迎兒一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又要去孔慈那裏。

孔慈不到荀休案例也不歸家,她便跑得更勤了,說是“替二哥和娘子照顧孔家一家老小,他家只剩下婦孺,初來乍到的,吃的也不省得去哪裏買,還是咱們照顧着些方便。”

每次都能想到新詞,文迎兒瞧她眼睛晶亮閃爍,倒是覺得很喜歡。想争取什麽就大膽地去,不遮不掩,辦事聰明又勤快。文迎兒對她的吩咐是,只要馮宅的事辦妥了,想怎麽樣她都可以。

倒是想到馮君,已經不滿意的婚事仍要強硬堅持,往好聽了是為亡父家族,往難聽了便是為她不肯放下的尊嚴。

下午馮忨放課後,她依着約請盛老先生與他那妾室出來,一并租了馬車往小雲寺去。

她戴着帷帽,等到了小雲寺裏也不摘下,那婢女扶着盛臨下車,一見那殿頂仍然金光大熾,便道:“修繕得很快。”

“轉眼已經五個月了。”

“差不多半年,就看不着丁點兒着火的痕跡了。”

文迎兒笑:“就連人也不過只燒一兩個時辰便能成灰,不着痕跡,何況這寺廟,房梁木材一換,畫師工匠一塗抹,還能留下什麽?”

盛臨睜大眼睛:“我的畫!”

他身邊那着婢女衣裳,實際上是妾室的女子這時一莞爾:“您的畫指定得留着呢!”

盛臨擺擺手:“大火無情,這天家之女也留不住,何況是我那畫。原先他們将我那畫當成吳道子的真跡,無人能識,我也不敢開口,如果當真已經被火燒了,那倒是天意代為懲罰我,我也不敢留遺憾……老天爺不将我這老頭子命帶走,我就得感激他咯!”

順階而上,此時香火正鼎盛,倒也無人注意到他們。走進殿去,一尊金佛高高在上,文迎兒仰起頭,想起自己初次走入時,殿中也是這樣擺着三排燃燒的香燭。

她跪在香燭之下,被三五個僧人壓着,有個人拿着剃刀上來,要為她剃度。她看見刀,怕極了,怕極而生狠,一口咬住那人的食指,将他的食指生生咬斷!

口裏含着半指,血從嘴邊流下,那三五個人都吓到了,松開了她前去請示。到最後他們便不為她再剃度,而是上了鐵鏈子,像這小雲寺裏關着的兩籠老虎一樣關在了一間狹小僧房中。

她大抵對他們來說就是兇猛的野獸。

但他們還好,在那僧房裏放了一口水缸,原是喂她喝水沖臉的,到後來才沒讓她淹死。

文迎兒觀察那大殿,今日裏來得晚了,僧人們正在晚課,此時殿上背跪滿了灰袍僧人,只有金佛香燭前面那一排面向殿門,穿着黃袍和外着袈裟,一個個雙手合十坐在蒲團上引導念經。

文迎兒瞧見那一排黃袍袈裟中,有一個少了一半的食指。她輕輕在帷帽底下笑了笑,随後突然覺得自己笑得甚是愉悅,這種愉悅感甚至超脫于她與馮熙在書房小木榻上的那一夜……

文迎兒上前捐了不少香火錢,因為捐得多,立即便有僧人給他們引路。

文迎兒于是問那僧人:“聽聞原先小雲寺有兩籠老虎,不知現在還在麽?”

那僧人答:“上次走水後修繕,特意在後山建了虎池,将那兩虎放在內。”

“怎的會想着鑿出個虎池?”

“虎久在籠中,脾性孤躁,更易傷人,因此鑿池供養。說來自從火後鑿池,寺裏香火更盛,是以弟子聯系《摩诃薩埵以身施虎品》,當日為老虎喂食所傷而舍身的師弟,已投身兜率天,才為本寺投下此福祉福報。正如火中重生中人,是為涅槃。”

火中重生的人,是為涅槃。文迎兒咀嚼這句話。

那人引着他們觀賞過了老虎,文迎兒過去看,那倆老虎果然比在籠子裏慵懶多了,那池中遍布銅錢,都是善客扔下去的,

這僧人因為剛提了舍身飼虎品,于是便在虎池旁雙手合十念起經來。文迎兒聽到他背到摩诃薩埵自己刺頸出血後吸引餓虎來吃他,說這個時候“天雨衆華及妙香末,缤紛亂墬,遍滿林中。虛空諸天,鹹共稱贊。”

文迎兒看見正有善客在往老虎身上丢銅板,缤紛亂墜,天雨衆華。老虎們被這砸來的銅板砸中,卻也頭都不擡一下。

文迎兒心道,它們還在等待下一個吃人的時機。

下一個人,上不上得兜率天便不知道,但死前看見自己屍首分離,一定會無比絕望。

盛臨觀完虎,急切地便要觀賞小雲寺這皇家寺院的藏畫,那僧人一聽是老翰林,當下尊敬起來,引領他們去那殿後一座五開間的華麗閣樓去了。

這裏曾經可與宮中南熏閣的藏畫相媲美,佛畫衆多,現在眼看閣樓前又立了一座巨大的石壁,上面封着綢緞沒有展示。

盛臨問:“這石壁原先沒有罷?”

僧人道:“也是新建起來的,現翰林畫院正籌名士畫比試,為此壁選畫師,您是翰林,應當也聽說了罷?不過這比試不是比佛畫,是比的臨摹《萬國鹹寧》。”

盛臨急忙道:“老夫倒久不出來走動,是以從你這兒才頭次聽說。”

那僧人繼續引領他們進入畫閣,盛臨一一觀摩起來,最後皺着眉頭嘆息。

文迎兒便替他問詢那僧人,“此處曾挂有吳道子真跡,怎的這回卻沒見到?”

僧人道:“那幅真跡當然不會有失,走水當時就被搶救下來,送往朝中了,聽聞官家将它挂在南熏閣中,不容再有失呢!”

盛臨緊皺的眉頭突然放開,朝天笑了三聲,負手仰頭,邁着踽踽的老态步伐出去了。

文迎兒卻陷入沉思,許久才道:“你說着火那天,朝中來過人?”

“正是啊,小雲寺失火驚動禁中,很快便有官員前來帶人撲火了。”

小雲寺乃皇家寺廟,關着不止一位皇家有罪女眷,不止是她崇德一個人。據說,還有先帝廢後,現如今也有六旬了,就在寺中隐蔽院落。所以不管是為了畫還是人,禁中一定不會讓火勢蔓延。

“那火到底是從哪裏着起的?”

這僧人倒是個老實人,沒察覺有異,有問必答:“就是從殿西北的幾個小僧房起的火,後來因為晚上風大,竟把火星子吹到大殿去了。”

小僧房……那火就是特地點着她所住的僧房了,所以最後畫沒損失,其他人也沒損失,就是佯裝地燒了個殿頂,死了一個崇德而已。

文迎兒走出去,向西北小僧房去,那僧人卻将她攔住:“那處是僧人們休憩之地,恐有辱觀瞻。”遂引得他們去吃齋飯了。

回來後已是晚上,文迎兒準備睡下了,那盛臨的婢子卻過來找她,透露說今日那僧人所提的畫壁之事。

那婢子道:“我觀先生是想參加那畫院比試的,他曾跟我說,他畫壁曾被官家誇贊為‘天下第二’,因為官家自己是‘天下一人’。這回那《萬國鹹寧》,也是吳道子的壁畫,這是先生是最善摹的,世上沒人比先生摹得更好,我上次見了娘子,就知道娘子神通廣大,二哥又在官家和太子面前得臉,所以求娘子幫幫先生罷!”

說着說着她動了容,還要跪下。文迎兒将她扶住,她仰頭時候,眼睛裏都冒着淚花,顯見是對盛臨情深義重。

原先文迎兒還以為她是傍着盛老先生衣食無憂,現在看來,卻是真情。她答應下:“我請人問問這比賽的事,你先別忙。”

那婢子道:“一定要成行,他,他今天一回來,就悶在桌前開始描畫了,這幾年間,從未見他如此認真,精神矍铄得,像個年輕人。名次倒不如何要緊,只讓他能亢奮起來,也算功德一件。”

文迎兒應承下來。等她走後,看見霜小正在幹活,便寫了封信托她明天跑一趟宮門三衙,去給孔慈送信去說關于畫院招比的事,看能不能攀上門路。霜小別提多高興了。

第二天有小厮過來禀報,說玉清神霄宮的金壇郎道官在外面求見,是為了馮家貢院街小樓的事來的。

馮君與郭管家、并文迎兒一道在大廳見到了徐柳靈。那徐柳靈一入內,便恭敬地略低着頭,将馮家小樓的大門鑰匙交了上來。

馮君很得意。現如今整個開封府都是太子的了,太子貴為開封牧,之前徐魚與馮家小樓的案子,立時便翻了個兒,那幾個縱火焚燒的,已經全都重新關押下了大獄,玉清神霄宮派徐柳靈來歸還鑰匙,并且提供資費重新修繕。

馮君當然不依不饒:“聽說我們小樓內鬧鬼之事是由徐道官出面,那到底這鬼捉沒捉到?是什麽鬼裝作我爹的樣子四處下人,還害得整個貢院街都惶惶不安的呢?這事徐道觀鑰匙不給我們個交代,我們也不敢輕易放徐道官走。”

馮君讓十名小厮,大張旗鼓地敲着鑼,把尉遲恭鋼鞭給擡出來,就放在大廳裏當擺設。

徐柳靈看見那碩大的鋼鞭上長滿倒刺,登時吓得汗毛豎起。現如今馮家正在得勢,府衙是太子的,如果馮家真給他濫用私刑也不是不可能,而他一個小道官當真是無處可逃。

文迎兒觀察這個徐柳靈,臉上蒼白如死,虛汗淋漓。先前韞王整治馮家,以他為打手,胡亂說上幾句話就搞得人心惶惶,現在情勢略微轉換,立即主動把他供出來示好,可見他本就是最下層的一個棄子。

馮君一邊冷笑着,一邊對他道:“我們馮家歷來喜歡在客人面前表演這個雜耍,就是耍鞭。昔日我父親在西北,就是揮舞此鞭一次斬殺數千賊敵,現如今它陳列家中,上面不僅有我父親一腔忠魂,還有千萬被他禁锢之惡鬼,若不為徐道官表演一回,有些對不住徐道官為我家小樓鞠躬盡瘁、驅鬼除妖、維護一方安定的苦心。”

徐柳靈瑟瑟發抖:“小道還得回道宮複命……”

一個專門被馮君請來的歧路人(雜耍)從外面站了上來,長得人高馬大,看樣子像個勾欄相撲手,立在那裏就好似尉遲恭給再世了一樣,瞪着銅鈴眼,“喝”地一聲,叫得整個大廳震了一震,随後便喀拉拉将手指骨節全都弄響了一遍,随後一把摟住徐柳靈的脖頸,将他猴子撈月一般撈在大廳中央,仍在地上,徐柳靈險些撞到那放置着的鋼鞭上去。

鋼鞭的鋼刺泛着銀光,那大漢又喝哈一聲,繞過他的頭将那鋼鞭拿起來,丢在他頭頂,懸空轉了三圈落下來!

他的眼睛瞪如死前豬猡,唇齒抖動中發出呻/吟,然而那大漢卻在此時輕輕巧巧地将鋼鞭接了過去。

馮君鼓掌喝彩。

文迎兒坐着看這一幕沒有說話。

她曾經威脅過徐柳靈,即便馮家再不濟也會盯着他這小人物不放,但那只不過是威脅其說話的一種手段罷了。

等馮君盡了興,那徐柳靈灰溜溜地起身向外走去,也無人送他。文迎兒卻讓绛绡跟着他到了門口,攔上去問:

“聽我家娘子說,徐道官曾經醫術驚人,救人無數,又有道行本事,還曾替娘子身上驅除夢魇,救了帝姬一命。想必玉清神霄宮對徐道官的能耐一定大加獎賞了罷,難道沒有加官進爵麽?”

那徐柳靈自嘲:“這是娘子多慮了,我這小道何曾能得那樣青睐?倒是不知娘子有所耳聞否,在我玉真殿中司職灑掃的藍禮,都已平步青雲成了副都監翠微郎了,我不過是小小殿守,無法與之匹肩。”

绛绡道:“娘子就知道你要謙虛,特地讓我送出這個來,”說着遞給他一張名帖,正是孔慈的。

孔慈乃是西上閣門副使,宮門監的職見外也好見,內裏又是東宮官,兼着東宮曹參這樣的位置,與春坊官員都有牽系。

文迎兒知道,并不只有韞王才需要道士,只不過如今玉清神霄宮最頂頭那侍奉皇帝的陳素,人稱道天大一先生,以“神霄一府總諸天”将官家籠絡住,又和韞王集團交好,這才得寵多年,讓太子無從下手。

文迎兒倒是看出了這個徐柳靈有些本事,又在底下郁郁不得志,現如今他說他醫術驚人,一定是比一般道士堪用的,太子既然在吸納人才,這樣在韞王他們底下不得志的肯定會有所用途。

她本想将這徐柳靈推薦給馮熙的,可是兩人說破身份後,她也不可能再同他說什麽,只好間接地,讓孔慈去同他說了。

孔慈有沒有這樣替太子辨識人的能耐就不知道,但他聽了她的話,定會與馮熙商量的。這樣就足夠了。

徐柳靈接過孔慈的名帖,看了半晌。他是個聰明人,雖則看着孔慈不過是武臣,但一看到是宮門使,立即反應過來,當下眉開眼笑,大跪下給绛绡磕了一個頭,又站起來:“替我給娘子帶一句話,若柳靈得償所願,定會重謝報答娘子,萬死不辭!”

绛绡已經聽文迎兒說過他可能會有的反應,因此沒被吓到,但見他竟然真的如文迎兒所說的下跪磕頭了,還當真略吃了一驚,只是立即笑說,“娘子說了,不求回報,但求您他日拉扯一番,将來若是娘子有什麽小災小難的,還得請求徐先生治病解難呢!”

徐柳靈當日提及自己醫人,不過是随口,沒想到被她留心了。他點點頭,“那必當如此。”

霜小自然又得了任務,三天兩頭地往孔慈那裏跑,連西閣門的監門都認識她了,一見到她都說,“孔副使家娘子又來了!”

霜小面頰通紅,從來不做解釋。孔慈倒也是個大大咧咧之人,對這些毫不在意,因為她是文迎兒跟前的婢女,又時常照顧他家裏,連他母親都對她交口稱贊,他便對霜小也尤其照顧。

果然,這徐柳靈憑借着一身本事,還有對醫理的精通,很快就得到了太子接見。

然後便拖人送了一顆據說是“千年人參”到馮宅來。

——

霜小很快也帶回了好消息,便是有關于翰林畫院那幅《萬國鹹寧》圖的臨摹比賽的,這比賽已開啓月餘,将在半月後天寧節前評選出爐,規定細則為:畫幅不得超過一丈二尺。最終榜首可為皇家小雲寺畫閣作佛壁之畫,這可是名垂千古的獎勵。要知道,原先吳道子的《萬國鹹寧》圖便是畫在北岳廟德寧殿的壁畫。

盛臨知道後更是欣喜萬分:“別說給老夫半月,便只有一天,老夫也定能拔得頭籌!若說這天下有人比我摹得更像,那便只有吳道子本人了!”

從這消息以來,他便鑽入書房去,不眠不休,只吃些流食。

小馮忨原本是不愛跟着他讀悶躁的書的,但見自己老師竟然每日鑽在畫裏,攤開書房一張一丈二尺宣紙,筆尖攢動如有神助,倒是看得他每天都不願意回自己院子了。

馮忨蹲在老師書房裏不搗亂也不吭聲,盛臨也不趕他,還讓婢子給他一日三餐備好吃食。馮忨自己就在屋裏翻書,再看老師,再翻書,他是完全被老師的本事和專注給迷住了。

待得那畫呈給文迎兒去看時,文迎兒忍不住驚嘆,如若盛臨不能為第一,那就真的只有吳道子從棺材裏頭鑽出來才能做到了。

又端詳了一遍,文迎兒問盛臨:“畫上沒有您的押簽?”

盛臨摸着下巴道:“老夫臨了一輩子,畫上明面兒自然不能留老夫的押簽,不過,老夫也是想留下點痕跡之人。潑水散墨後,左角出老夫之姓名,若用火在下燒,能見我用奶所蓋的印鑒。哈哈,這都是些江湖術士法子。”

文迎兒:“是該當如此的。”

因整整畫了半月,到了截止之日,盛臨已經疲累得眼睛裏血絲滿布,走路氣喘不止,但還是堅持要親自将畫送去畫院。

孔慈此日荀休回來,代為車馬,帶着盛臨、婢子和文迎兒以及霜小,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翰林畫院去。

路上盛臨興致勃勃,與衆人講述畫院舊事:“早年間,畫院在宣德門東,從禦街一路行來,便見畫院,後來才改到右掖門。初時老夫得了翰林待诏之職,專攻畫壁,臨的便是地獄圖、神仙卷,與‘吳道子’這三個字就沒分開過,以至于莊周夢蝶,時而竟以為自己為玄宗時人,官家也曾下過同樣的命令,令我‘非有诏,不能畫’,倒令我一時得意忘形,自認為在官家面前得臉,便說些禦史的話,結果卻令官家動怒,說我‘妄議朝政’……後來得馮公賞識,與我時常攀談,我亦多因他描繪他口中西北奇景。”

霜小全然沒聽進去,因為車擠,她一直躲在孔慈身後。車颠簸時,她腦袋一晃,發髻時不時會撞到孔慈背上去,随後掙紮坐起,滿面緋紅,憋着笑不語。

孔慈偶爾因她撞在身上,回頭瞧一眼她,四目相對,見她沒事也就轉過去了,後來撞得多了,也不以為意。霜小所幸就将發髻靠在他背上,只要旁人不注意,她靠着的時候就越來越長。

到得畫院,孔慈已經請大內黃門侍引領,由畫院中的東宮僚屬安排送畫上去。

裏邊已經陳列諸多畫幅,挂滿了一室,由畫院一位學正主持,畫學生在周遭一一點選整理。

盛臨的畫一送出去,一群畫學生當即震動,各個聚集起來,不敢相信有這麽逼真的臨摹畫作。

現如今的學正也較年輕,只是看得盛臨有些熟悉,卻叫不上來,但盛臨上去拱手作揖一報上名,他立即兩眼放光,“原來是盛老!當年某只是個剛入畫院的畫學生,已聽聞盛老之宗教畫乃是畫院一絕!但後來盛老怎麽就悄然離開了?”

“說來話長,”盛臨自然不可能将涉及黨争朝政的事情也說出去,寒暄幾句,那學正也道:“此回參賽的畫幾已收齊,明日就是最後一天了,我瞧盛老之作,必得頭籌!”

文迎兒走了一圈,已經将周遭所挂參賽者的一衆圖都遍覽了,高下立判,盛臨的畫作是當之無愧的頭名,幾乎已經贏定了。

盛臨這回在次回到畫院,自然是不願意早走的,他四處轉轉,觀賞各處所挂昔日同僚的作品,又問詢畫院現狀,頗多唏噓感慨。到了晚間時,回到那比試送畫的屋外,文迎兒見正有人修改那屋外所挂的比試細則。

仔細一瞧,上面将至高不超過一丈六尺寸的标識去掉了,改成了“尺寸不限。”

文迎兒覺出點奇怪的意味,便攔住一個出來的畫學生,“怎的突然改了規則?”

那學生道,“這是學正方才告知下來的,我們也不大清楚。”

盛臨看到不以為意:“尺寸而已,不掩本質。無須挂懷這個。”

離去後,文迎兒覺得仍舊有些怪異之處,第二日便在此央郭慈引她進去。

就在學正敲那截止鐘鈴前,外面突然好大動作,數十個人擡入一幅長十丈餘的畫幅,一入內,便叫畫學生們将所有的畫幅取下,以供它懸挂。

挂起之後,這巨大的畫幅果然要比旁的壯觀許多,雖然近看瑕疵很多,但遠遠望之,卻好像攀登上北岳德寧殿了一般。

孔慈望見這畫,也聞出了怪味兒,問文迎兒,“這樣一幅臨摹,耗時大約多久?”

文迎兒冷笑:“至少數月,即便是吳道子本人作畫,快也要月餘。”

孔慈道:“那便是在比賽之前就早已動筆了。”

文迎兒嘆息一聲:“我看這勝負已定了。”

“怎麽如此确定?盛老的畫的确是最出類拔萃的,此畫不過是盛大了些而已。”

文迎兒笑,“而已?規則都能為他而改,你若想想,這批畫推到日理萬機的官家面前,官家會說什麽?‘怎的其他人都畫這麽小幅省事麽?唯有此人當真将以是在作壁畫,還有什麽可看的’?抑或官家也會看其他小幅,但畫如此之多,且都是同一副畫的拟本,若要仔細研究誰更像,那必得花廢心力去認真細察才能看得出。官家有耐心看完所有再作評判麽?再或,官家一看到那多如牛毛的畫,便會同畫院等人說,這你們自己選便罷了。那畫院便會指出巨幅,‘此為最好’,官家一對比,只此一副如此壯觀,自然也就勝出了。”

“那你的意思是,盛老與其他參賽者,便是被畫院所玩弄了。此人早已內定,比賽不過是過場,不過是為了捧出他這麽一個人物來?”

文迎兒點頭,“你去查查這畫師的來頭。我怕此事對盛老打擊過大,暫時先不要告訴他。我們要在這上面,好好地想一想辦法……”

孔慈去查這人背景倒是容易,可文迎兒居然還想在這內定的結果上面動腦筋,他倒是不知道這還能如何更改。難不成要說服那方退賽不成?

文迎兒悄無聲息地去一堆畫幅中,将盛臨的那幅拿了回來,出門後,徑直讓車夫帶她前去玉清神霄宮,去找徐柳靈去了。

迂回曲折地,将這幅畫給了徐柳靈,并告訴他,“這是我夫君從江南花費大力氣,據說是北岳吳道子壁畫的粉本(稿本),你可幫我鑒賞鑒賞?”

“此畫當真是粉本?”

那徐柳靈因為受到太子賞識,近日正好要參與一次有官家在場的開壇法會,來預測叛軍頭領慕容淩藏身之處。他已從江南前線得到線報,也就是說,馮熙早已經探知慕容淩藏身點,只是按兵不動,欲要讓太子在前朝也用叛軍的事作一作文章,再鳴金收兵、一網打盡。這個徐柳靈,就成了太子擺弄官家的一個關鍵。

徐柳靈只要法會過後,指出叛軍位置,再由馮熙抵報上奏抓到了人,那麽太子方便在朝堂與戰事上大獲全勝,連帶着官家會對徐柳靈頂禮膜拜,當做神人。

這幅畫由徐柳靈遞上去,官家自然有八九分信服。

文迎兒聽他說道,太子舉薦他在官家和百官面前開壇作法,突然眼睛放亮了,同他說,“你不是說要重謝我麽?那你給我一套道服,帶我去參加你的法事!這畫由我來遞上,如果官家鑒定是假的,不是吳道子的粉本,那罪責也不在你而在我。如果是真的,功勞便在你,你看如何?”

徐柳靈剛才也想到了,萬一是假的可怎麽辦,她這麽一說,便又覺是個不冒險又有得賺的極好的辦法,“可是……”他猶豫道,“你為什麽要铤而走險呢?”

文迎兒道:“我想看看官家到底長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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