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有事

徐柳靈原先就是個破落戶的出身, 少時因為貧苦, 以乞讨度日。後來被醫家收留做了個學徒,又得到了真傳,以為可以靠醫道從此安生度日了, 自己的師傅卻因為被請去治一個大戶, 直言其沒救,而被人毆打得沒了命。

從此徐柳靈不甘于平庸,也不敢随便說真話,借着一點醫道做了道士。又因為想攀附權貴, 而學了些五金道行,坑蒙拐騙,進了玉清神霄宮。

他平時在玉清神霄宮裏, 故意表現得一派悠閑、想往魏晉名士的模樣,實際上卻是掩蓋他想要向上攀爬的心思。

但凡願意坑蒙拐騙之人,總要僞裝一個表面,而內心恰恰相反, 這是極其好猜的, 所以文迎兒看他作法,就琢磨出了他其實只是郁郁不得志而已。

他被玉清神霄宮派去整治馮家小樓, 情勢一轉立即被棄置,讓他在馮宅受了那麽大侮辱,他必然不會再對時下皇親國戚所把持的道觀再有期待了。那能期待的,只能是文迎兒給他指點的明路——太子。

太子觀他作法後,便與他一拍即合, 更何況,他給人喝的符水,還真能頂用,這在亦真亦幻的道觀可算得上是萬裏挑一的人才。

既然官家信這個,那就給他想要的。太子趙煦決定從韞王最得意的地方扳回一城。既然他弟弟可以裝神弄鬼,他這個堂堂太子又為何不能呢?

徐柳靈來的時機太妙了。

當然在法會之前,他只是同官家說,他見到一位神人,而此神人有通天之能,奉天命為陛下而來,可為陛下去陰魔而斷妖異、辨奸貞而崇大道。

官家此時又有高殿帥作陪為太子說話,被唬得一愣一愣,再者一聽有神人專門為他天降,而他近來确實頭疼,玉清神霄宮卻遲遲治不了他的病——反而高殿帥送的那個教坊女子,自從帶到禦前做了他的侍兒,他便在溫存中好了不少,因此高殿帥的話他更信了。眼見高殿帥都誇其神,那麽他便答應召群臣辦法會,一探神人究竟。

再過一日,就到了徐柳靈在禦前的法會。這次法會是極隐秘的,實際上玉清神霄宮還沒有人知道。太子将他在官家面前誇成 “神人”,還欺騙官家此事天機不可洩露,目地便是不讓韞王、管通一派知道,所以徐柳靈現在表面上,仍然只是一個小小的殿守金壇郎罷了。

太子的計劃是讓這“神人”迷惑住官家心智,讓韞王與閹人管通等人亂了陣腳,包括玉清神霄宮那道天大一先生臣素,最好立刻就失寵。

徐柳靈因為文迎兒而得了天大的機會,因此才投桃報李将這麽天大的秘密告訴了她。

他也已經許多年沒有信任過什麽人了。

既然機會如此來之不易,他自然會悉心準備法會的一切,賭上性命,也要搏一個錦繡前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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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迎兒這頭,又收得幾日“無事”信。她也越發緊張起來。

後日就是法會,她就能見到官家,這個她印象中喚作“爹爹”但始終不知長什麽樣的人,或許看到他的那刻,自己記憶就能通透起來。

文迎兒的心已經顫抖,她很清楚後頭等待她的會是怎樣的結局,她不僅要在法會上見到官家,還要将畫遞到他手上去,争取博得他一聲贊賞。但也很有可能,在她或者是畫被她的爹爹看穿的那一刻,或者這畫被他識破是贗品的那一刻,她的人頭就會應聲落地。

但她就一向是個有冒險精神的人,現在越發興奮。

文迎兒興奮之餘,翻了幾遍裝信的盒子。馮熙的“無事”信将盒子堆了半滿,她一一拿起來數了一遍,将绛绡叫來,“今天沒信嗎?”

绛绡道:“沒有。”

“去問下軍差來過沒。”

绛绡笑了,“娘子怎麽開始關心有沒有信了?”

文迎兒不回答,手上又将信翻了一遍,然後跟她說,“你先出去罷。”等绛绡走了,她用筆蘸墨,在每張信箋的左下角空白處畫了個無臉女孩兒抓着一個磨喝樂,一起翻信的時候,小人兒就動了起來。她畫好了全都放進去。

到了晚上又問了一次,軍差一整天都沒來,绛绡道:“今日恐怕是沒信了,大概軍中戰事吃緊,娘子不要太擔心。”

“那抵報呢?軍中肯定有抵報發去宮裏了。”

在幹活的霜小一聽這話,就知道是讓她去找孔慈問問。問回來說這兩日江南軍沒有和叛軍厮殺,但正在山中搜捕,送不了信也正常。霜小也放下心,回去告了文迎兒,見她點點頭好像沒那麽擔心了,才給她去放水擦洗身上。

文迎兒一直泡在熱水裏,手腳卻一直冰涼。绛绡和霜小等人都不知道她明天要去法會,還以為她只是等不到信,心急的。

第二天早上文迎兒再問,軍差還是沒來。绛绡說,“如果這個時候不來,他今天就是不會來了。”但晚上還是多餘問了一次。绛绡安慰她:“明天一定就來了。”

下午時,文迎兒将绛绡叫進來,“明天我要出去一趟,你不要找我,也不要告訴任何人,如果過了明天我沒有回來,再差人通知孔慈知道。”

孔慈知道那麽馮熙便能知道,如果她沒回來,那不若就是被認出來,随後聽憑他們處置了。

等翌日四更時,她找了件霜小的衣裳,拿着菜籃掩蓋畫軸,低頭從後門鑽出去,早有徐柳靈備的馬等在不遠,她趁天暗乘馬到了玉清神霄宮,躲在隐蔽處換上道士裝束,等徐柳靈帶着自己幾個小弟子下階時,她便跟了上去。徐柳靈已經同自己的弟子們打過招呼,就讓她摻雜其中,一并如宮去了。

法會于辰時三刻在大內左承天祥符門的門樓上舉行,不過五更時分,徐柳靈已在門樓上搭臺準備好了。他站在案幾前,恭恭敬敬朝老天爺鞠躬,點燃三炷香。

随後回頭向着弟子們環顧一圈。

文迎兒沒有施半點脂粉,臉面瑩白,站在他一群黃面皮的弟子堆兒裏,将她的粉雕玉琢襯托出來。她女扮男裝,又是道士衣衫,冠帽顯得比她腦袋大出一圈,用系帶在後面系緊了才不致被風吹掉,那衣衫也較寬,她的身形仰直高挑,和弟子們站在一起不顯得太過弱小,但只是瘦瘦的,風吹欲倒,卻昂首端正地站好了。即便是個假道士,也是個器宇軒昂的假道士。

他估摸她腦子裏正在想着什麽計劃實施禦前送畫的事,所以眼睛裏閃着光望着別處,胸前呼吸起伏。

徐柳靈不是沒見過女人,且他日常侍奉的,還是韻德那般的貴女。在韻德這樣女子的臉上,從沒有像文迎兒含帶在怯懦外表下的英氣,眉宇和眼睛暴露了她,還有跳動的嘴角,都外放出她的張狂冒險。

這一點和他很像,隐藏一部分懦弱又顯露一部分野心,他有點兒忍不住地伸出手,想搭在她手腕上将她拉到城牆邊去,然後跟她說,“從這裏看裏面,就是禁中的殿宇、皇帝嫔妃所居的後宮、這底下穿金戴銀的主仆們全都仰頭注視着咱們;從這裏看外面,又是城外熙熙攘攘苦度餘生的小民,他們也仰仗着咱們,聽咱們呼風喚雨,他們便跪頭倒地。”

他突然有種自己是帝王,拉着心愛的嫔妃展示他天下的感覺,即便是種假象,只敢在腦子裏想一想。本朝得名聲的大道,身後也都有妻妾宅院,是以他有花花腸子不僅不算違道,還是他貪圖高位的一種寄托。

但他手伸到一半,就看見城門底下便陸續排布了侍衛、樂部、儀仗,大臣們三三兩兩走過來,這說明皇帝也快要到了。

大臣之中,朝中知名的安相父子、巨閹管通、高殿帥、李昂、還有玉清神霄宮的道天大一先生等都齊聚在城牆下,過得片刻太子、韞王、皇親等盡皆入內,随後讓出一條道,簇擁官家走進來坐在椅上,仰頭觀賞城牆上的動作。

竟如此聲勢浩大!徐柳靈的一幫道徒們朝下看得目瞪口呆,這時候腿軟發虛,口幹舌燥,徐柳靈更是腳底發軟,挪也沒法挪動了。方才一個人站着時還覺得睥睨衆生,現在突然之間就和馮君把那鋼鞭在他頭上耍一樣,吓得想跌在地上。

文迎兒朝下看見官家穿着绛羅履袍、折上巾、通犀金玉帶,但因為太遠,就像她筆下畫的無面小人兒一樣。他現下正坐着,前頭也擺着一個案幾,上面香爐也插着三炷香,是用于拜謝上蒼的。

文迎兒心跳的極快,但眼睛也睜得極大。這時候底下官員敲鑼示意作法開始,那徐柳靈腦袋嗡地一聲,被那鑼一激,但腳還是動不了。

文迎兒倒是十分沉穩,側旁問道徒:“銅鑼敲響,眼下是該如何了?”

“水,水碗……”那道徒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頭指了指案幾上的碗。文迎兒看見那碗裏水面上泛着奇怪的光,不知道裏邊加了什麽東西,估摸反正是坑蒙拐騙的。她走過去拿起碗,恭敬低頭碰到徐柳靈面前,道:“先生,該你大顯神通了。”

徐柳靈還怔忪着,文迎兒擡頭盯住她,大聲道:“身家性命系于先生,成則金玉加身,敗則沿街乞讨!”

“乞讨”兩個字立即令他一抖擻,年少褴褛,沿街被打,跟耗子一樣四處流竄的生活立即展露眼前,他定了定神接過碗,向着蒼天大喊一聲口訣,然後猛喝一口碗裏的水,噴出去!

那水噴出城樓外,化為五色,随後變成霧氣,團團狀如五色祥雲。他案幾處拿出一個看似透明的照袋,因為在陽光下略微刺眼,連文迎兒這樣的距離都看不清楚,那袋子一松裏頭飛出雲鶴數只,圍繞着五雲。然後他又拿起劍來,耍耍地在空中甩了幾下,那幾只鶴都不見了(實是飛入裝了食物的袋裏),轉而向皇帝諸臣頭頂灑下萬千的紙鶴去。

這一招把下面的人唬住,官家問後頭的道天大一先生謝素:“這你能行否?”

那謝素哆嗦答:“臣可以回去參詳……”

這話一出來,誰都知道他不會了。

徐柳靈又開始高聲說話,他完全鎮定下來後,聲調也提高了,什麽五雲祥瑞吉兆,皇帝陛下乃天降真星長生大帝王者之類的話洋洋灑灑吐出來,他口才極好,這麽鋪天蓋地地一演講,把底下的人鼓舞了起來。

然後便順利許多,他越講越亢奮,玄玄乎乎的東西跟着他的劍還有案幾上琳琅滿目的小把戲一起耍出來,底下目瞪口呆,人人稱奇。

而後便開始指着南方預測叛軍位置,屋裏哇啦作了一通法,最後指着一方,扔出黃紙,又拿劍全部斬斷,道:“着!啓禀陛下,小道知道慕容淩躲在哪裏了!”

然後又吐水,水變成巨大的一個水泡,裏頭幻化海市蜃樓模樣,他指着裏頭說,“陛下請看,七十二星宿指路,那人就在……!”随後吐了幾個謎語,讓官家與重臣猜字謎。

太子立即下令:“傳報過去,着馮熙速速前往捉拿!”

這時候官家還有些将信将疑,天卻正好飄起雨來,瓢潑一陣,把大臣們都澆濕了,那官家被內侍們護住躲在城牆下面。徐柳靈見機說:“此雨為天道昭示,是蒼天提醒陛下愛民護生,否則社稷危矣,流寇爆生,叛亂者難以伏誅!如果陛下或是太子能冒雨登上城牆,虔誠對上天拜上四拜,雨必能停,則天接納之!”

官家皺了眉頭,旁邊謝素察言觀色,罵道:“妖道胡言亂語,竟然要玷毀陛下龍體!還不快來人把他抓下去!”

其實官家只是猶豫,剛才看見他的神通,聽了他一堆惶惑的演講,有點動心。而那個謝素卻連他的頭疼病都治不好。太子趙煦眼皮一轉,立即在官家面前跪下:“臣鬥膽,願為社稷一試!”

說着就大踏步要登城樓,東宮官們又在後面假意勸說,趙煦大義凜然,一定要上,演得比窦娥還感天動地。最後他果然上去拜了四拜,衆人全都仰起頭來,果然沒過片刻雲就開了,太陽也露了出來。

其時正是正午,測得陣雨較多,而一般正午時太陽鼎盛都能雲開,今晨雨霧蒙蒙,但是太陽依稀還在,徐柳靈這放手一搏還真給他搏中了。

雨一停,太子興奮地從城牆上下來,給官家跪下,帶領群臣道:“陛下聖明!陛下萬歲!”此起彼伏地山呼出去,官家自然受用。

剩下的便是等了。徐柳靈作法完畢,向着文迎兒踉跄幾步。文迎兒看見他滿頭虛汗,笑道:“先生注定要飛黃騰達了。”

徐柳靈卻盯着她望了半晌,突然将她往懷裏一擁,随即發覺自己行為莽撞了,又後退兩步,向她鞠躬。

“娘子恕罪,但柳靈真的無以回報,方才……方才……”他心思起伏波瀾,接下來到底那叛軍會如何他已經毫不關心了,因那本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事情。文迎兒卻似乎沒太在意,只是一門心思盯着下面已經離去的官家。

他們被留在宮中等候抵報。只有馮熙抓住了那慕容淩,這事才算真的大功告成,太子才算是贏了一回,這徐柳靈也才能得到機會得以在殿上面見官家,文迎兒也才能送上那副畫。今天還遲遲沒有結束。

如果這事沒有大功告成,那韞王等人便會抓住把柄,極盡敗壞太子之能事,而馮熙自然也會被貶黜,徐柳靈或将身首異處,文迎兒既見不到她的爹爹,也走不出宮門去了。

徐柳靈一行被留在宮中不可随意走動,由內侍看管,門外侍衛羅列,武臣走動,看上去便似是将他們關押起來。正午時為給飯,到了傍晚才送了一次飯。

徐柳靈的徒弟方才在城牆上經歷了那被皇帝重臣觀瞻的盛景,到此卻被冷待,登時就不高興了,眼見送來的飯菜甚少又已發冷,其中一個脾氣沖的便與那送飯內侍頂撞起來。

那內侍不說話,只是斜眼看他,過了許久後,便有內侍省的人來将這徒弟要領走。

徐柳靈站起來攔截:“勾當,我弟子言語多有冒犯,還望勾當寬恕則個。”

那內侍省的人道:“咱們也是奉命行事,宮中規矩這位不懂,咱們奉上頭命令指摘指摘,不是什麽大事吧?”

徐柳靈一聽,打了一寒顫,回頭瞧文迎兒。

他心裏沒主意,總要去瞧一瞧文迎兒,但凡看她神色,就能做出個判斷。眼見文迎兒像沒看見一樣地端坐着,于是賠笑道:“不是,不是,勾當請便。”

這徒弟在宮裏沒規矩,被拉出去就是打死也說不上話。文迎兒不動聲色的,就說明他也不能淌這個渾水。現在抵報沒到,他的命運還沒定,說不定他下刻就要死了。這些內侍伺候宮中人慣了,斷不會還讓宮外一個小道士還蹬鼻子上臉,更何況內侍省是閹人管通的,今天他徐柳靈站在管通的對立面,小小殺個徒弟懲治都再正常不過。只要抵報不來,這些內侍就一副不近不遠的模樣。但他們也不敢對徐柳靈做什麽,态度也并不惡劣,因但凡下一刻他若飛黃騰達,好教他不記仇,甚至還能從他身上撈點漁利。

想通了這些,徐柳靈又回頭去望着文迎兒。他覺得文迎兒即便就只在那裏坐着,不和他說話,甚至一眼也不瞧他,也像給他吃了一個定心丸,即便身在囹圄也好似人間樂土。

天色漸暗,這屋內沒給上燈。徐柳靈揣度文迎兒的位置,小心翼翼摸索着往她身邊去。聞到她身上女子的香味,就在她身側坐下。因她也看不見,也不知是誰,只是與他保持着距離。但他卻閉上眼睛朝她的方向深吸,微微靠近她寬大的袖袍,能讓那袖袍有一丁點兒貼着自己,便立即心潮澎湃起來,黑暗中遐想着令己心動的情形,整個人都散發着一股熱氣。

此刻的文迎兒已經将生死和官家都置之度外了。在命運審判之前,一般人已經不會再懼怕,而是只想着有什麽遺憾,這大抵是人之常情。

現在她只在想着兩件事。第一件,馮熙兩日沒有寫信來。第二件,只要抵報來了,就相當于是馮熙的信來了。

一更時,掌燈內侍突然開了門,燈籠趁着他的笑容,文迎兒便立即知道是好消息。

果然,那內侍上前來給徐柳靈一鞠躬:“恭喜徐先生!先生真乃天降真仙,神之又神!官家現在傳您到宣和殿去享用晚膳呢!”

徐柳靈大喜,站起身來,幾乎欲抱住文迎兒慶祝一番,好在他忍住了,向前向那內侍道謝,随後從袖子裏掏出銀錢遞上去,“勾當們今日裏也辛苦了!”

那其他內侍的臉色紛紛都好看了起來。徐柳靈的道徒們立即覺得雞犬升天,全都站起來歡呼,內侍趕緊勸阻:“官家只召了徐先生。”

道徒們稍稍失望了下,也就都安靜下來。不過他們也知道自己是沒資格得到召見的。

徐柳靈往後走,大膽牽起文迎兒袖子:“此徒我必得帶上,我的法力有一半為此徒相助,他不在,我恐怕不能得心應手,如果陛下請我作法,我須得有人協助。”他說完然後瞪視一眼衆徒,意思讓他們謹言慎行,不要瞎說更不要暴露文迎兒。衆人立即會意。他們可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文迎兒正低着頭笑,心不在焉。一入宣和殿,酒宴及舞女已起,官家、太子、韞王等皇親在座,徐柳靈一進來,便被太子趙煦起身牽着胳膊,拉到官家面前:“陛下,如我所說,徐先生真可撒豆成兵,不信便讓徐先生作法來!”

徐柳靈脖頸一涼,立時就想跪下求饒,但那太子扶着他,“徐先生,您看您在陛下面前,何不施此術出來?”

徐柳靈腦中仔細思索,牙齒發顫,這太子當真是糊塗了麽!就算在官家面前表現,也不需如此大話,豈不是欺君嗎!

太子已經微醺,看來抵報已送到一段時間了,這時不過是想到了徐柳靈,來讓他獻技賞玩罷了。

“這……這小道……”

“啓禀陛下、太子殿下,我師父今日所耗過甚,當真是沒法再招引天兵天将來此與官家相會了。”

殿旁立着的文迎兒此時跪下為他說話,但這話一出,趙煦臉上立即不悅,“怎的你師父還沒回答,你何能替他回答?”

徐柳靈忙為她說話:“太子殿下息怒,我這高徒有他的本事,我也一向靠他協助才能作法,請殿下恕罪。”

文迎兒不擡頭,但卻淡定自若地說:“雖則我師父所耗過多,但我卻可以為官家請出十方神仙來,聊以解悶。”

“請神仙,竟比請天兵容易?”官家來了興趣,招手,“你且往前來。”

文迎兒手裏已從旁邊果脯碟中拿了一把鮑螺,這時候走到官家座下近處,繼續跪下,仍然不擡頭,咽一口唾液說:“天宮其上,大內其下,諸仙在列,盡請顯靈……”

說着把鮑螺撒出去,袖子裏立時便鋪展開那副盛臨所畫的《萬國鹹寧圖》。

太子本沒抱什麽希望,此時見她鋪開的是一幅畫,登時便有些惱火。徐柳靈腦袋全是汗,立即也跪倒她旁邊去,搶先答道:“小徒學藝不精,召喚不出來各位神仙,這是小道尋來的吳道子所畫粉本,本意只是想讓上天諸仙保佑,助我作法,沒想到竟然被徒弟拿出來驚擾了陛下和太子殿下,請陛下和太子殿下恕小人的罪!”

徐柳靈自己都沒想到,一看見文迎兒被非難,竟然能跳出來為她分辨,當真是自己也不要命了。可是文迎兒仍然沒有收斂的意思,轉頭說道:“師父你錯了,吳道子曾說,他從來不畫粉本,可怎麽百年之後,這無數明辨之人,卻都認為這畫是粉本真跡呢?依我看,一定是神仙顯靈了,才會從壁畫上下來。”

徐柳靈已經不敢再說話,只覺手腳已無知覺。但文迎兒仍然淡定自若地,這時候又直了直身。

因她已跪得離官家極近,官家一眼便能看見那畫,又因為老眼昏花和醉酒,這惶惶然的還真覺這畫亦真亦幻,便道:“你拿上來讓朕仔細瞧瞧?”

文迎兒獻上畫去,官家看了一會兒,果然大贊,“怎的朕瞧見這神仙似在同朕說話,向朕鞠躬呢。是朕醉了,還是這畫太過逼真?朕知道吳氏畫無粉本,這畫到底是何人所畫?”

文迎兒答:“是小道從一盛臨老翰林處買來,這位老翰林日夜以摹畫為生,摹吳道子更是神乎其技,依我看是世上第二。”

“那誰是第一?”

“論畫,官家是‘天下一人’啊。”

徐柳靈聽這對答,官家已經從玄道上被帶去了畫道上,好似已經忘了點豆成兵成神,但官家脾性也不知道是如何的,他仍舊跪着發抖不敢擡頭。太子趙煦也酒醒了些,恍然方才“點豆成兵”誇了海口,差點釀下大錯,也只默默地退下,靜觀殿上的變化了。

但聽着聽着,覺出不對,這小道士聲音尖細,說幾句話看似玩世不恭欺君罔上,總覺得官家應該立即要發怒了,但官家卻眼神迷離,聽着頗受用,一聽到有人提他的花押‘天下一人’,不禁高興起來,“你有些意思,這畫也十分活靈活現。是誰教你這麽說話的?朕倒是欣賞你這種敢诓騙朕的語氣。你擡頭來?”

這句話一出來,殿上氣氛突然有些冷冰。文迎兒隐隐咽一口唾沫,擡起頭去。

四目相對,官家忽然愣住。文迎兒定定地望着上面,那張日漸松弛、卻如女人一般白皙滑嫩的面孔……

渾身毛孔好似透入冰涼的針刺,但入眼除了第一眼之後,他的面容就開始化開,她眼睛面前就好像什麽也看不見了,只看見一只醜陋的穿着大紅官服的蟾蜍,頭上的兩顆眼睛像爆珠,瞪着她,嘴巴一張,吐出長長的舌頭,卷起帶血的蚊子入口。

在他旁邊站着一個侍兒,濃妝豔抹地,卻像她自己在照鏡子。她想起荀子衣曾經帶着這模樣的一個女人招搖過市,現在這個像自己的人正低下身子給蟾蜍倒酒,蟾蜍的舌頭蹭地出來,在她面上劃過,她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

這個蟾蜍就是她爹爹!

那官家看了一會兒她,大約因為她沒有施任何脂粉,個頭也高些,雖然與旁邊這侍兒有些相像,卻也只是指着那侍兒說道:“你這小道與承承有些相像,都讓朕想起朕一個過逝的小女,她也是如你這般說話調皮。好了,你這戲法變得也不錯,畫也令朕滿意,就賞你點吃食罷。”

說着讓人給他上一盤果品,和徐柳靈退去坐下了。

文迎兒腦中混亂不堪,徐柳靈吩咐她不能再擡頭看,她也無法再擡頭看了。她絲毫想不起任何關于爹爹的東西,只能看到一只惡心的蟾蜍,或許這就是她對爹爹的全部印象了?

宴還沒畢,只吃了一個果盤,便被內侍暗暗地叫出去。那內侍已經知道徐柳靈得了皇帝賞賜,禁不住想要讨好他,一路上講些宮闱秘事給他聽,“方才那位侍兒,說來模樣像官家女兒,但實際上,卻是私房專寵呢。你知為何,官家喜歡與她交喂香啖,據說能治官家思念已故女兒的頭疼病……”

交喂香啖……交喂口中的酒水或者唾液……

文迎兒腦中那蟾蜍吃蚊的模樣越來越清晰,心口好似有口惡心的血想吐出來。

正好那內侍又誇贊徐柳靈:“先生真的是得了神仙相助,告知了叛軍地點麽?那江南軍統領馮熙,因為縱深進去抓那叛軍頭領,已重傷墜崖失蹤了,好在他将那叛軍頭領刺死在柱子上,才給兵士們找到,這可真是險峻!”

文迎兒渾渾噩噩間聽了這話,等堅持到出宮上了馬車,眼睛一白昏了過去。

徐柳靈将她帶回到玉清神霄宮去,一下馬車,就被迎上來的都監等人團團圍住,衆人陪着笑臉對他噓寒問暖,一口一個“徐先生”将他叫着,而他身後跟着馬車回來的源源不斷的賞賜,也都被那都監等人親手搬上臺階,送到新給他布置出來的一處大院子。

那都監還給他準備了盛大的迎接,他沒法子照顧文迎兒,只好讓人将她扶進院內。

今日裏陣雨不斷,此時天一陰,又下了起來。文迎兒聽着雨聲摸着腦袋醒來了,從院內踉跄走出來,癡癡呆呆地,走到外面去,徑直向馮宅回轉。

雨很快将她淋得全身濕透,發髻散亂沾在腦後。那個蟾蜍在腦袋裏拿也拿不掉,卻又不能讓她想起任何的記憶,她越來越煩躁,開始撕扯自己的頭發,甚至想蹲在地上打滾。

剛蹲在地上,想要聲嘶力竭地大喊幾聲,一仰頭,望見一雙穿着沾血帶泥的黑靴子的腳,随後往上看,一個穿黑色衣裳的男人,在雨裏狼狽地低頭看下來,滿面的胡茬和無神的眼睛,盯着她,等她站起來。

文迎兒站起來,瞪着一雙呆傻的眼睛。

那男人兩手耷拉在旁邊,手指頭上的血混着雨往下滴,喉結一聳動,吐出沙啞的聲音:“你找死麽?”

文迎兒愣愣地盯着他看。

他繼續說,“這麽想讓我失去你麽?”

文迎兒腦袋裏的蟾蜍沒了,裝滿了眼前這男人渾濁泥濘的一張臉。

“過去是不是對你太好,讓你覺得可以為所欲為了?”

文迎兒半天沒答話,她不知道怎麽答了,因為腦子已經回到瘋傻那頭去,口裏只能含混地說:“不是無事,就一定是有事,不是無事,就一定是有事……”

馮熙忽然怔住,這才發覺她眼睛裏含糊無光,口裏亂說話,他猛地将她抱在懷裏,“我能有什麽事,我的事就是聽說你入宮,逮了那賊後立即從那山上跳下去,好讓我能脫離他們,速速乘船回來找你。你這笨蛋傻子,不要命了去那昏君面前?我若是救不了你,那才是真正的有事!”

文迎兒站不直,但是馮熙手臂負了傷,又抱不起她來,只好拖着她在雨裏走到那街角牆邊上,勉強擋雨的地兒,跟流浪人一樣坐在牆角抱着她不被雨淋,文迎兒手口哆哆嗦嗦的,縮在他懷裏。

馮熙虛弱地罵,一邊罵一邊揉她的濕頭發:“趙頑頑,蠢貨、傻子、破落玩意兒、混賬東西。”

文迎兒腦袋裏昏昏沉沉地,口裏念:“馮熙……蠢貨、傻子、破落玩意兒、混賬東西。”

馮熙苦笑:“是我在罵你呢。”

文迎兒仰頭傻笑:“是趙頑頑罵你呢。”

馮熙捏捏她這蠢臉:“趙頑頑罵誰?”

文迎兒大聲道:“趙頑頑罵馮熙!”

突然好像腦袋一個霹靂,文迎兒想起什麽,抱住馮熙的大腿上仰頭說,“你得幫我問問去啊,問問一個叫馮熙的願不願意娶我啊,萬一他願意,就能接我走了,銀子都給你,你去幫我問問去啊……”

馮熙聽見這話,将她拉扯起來,她不肯,偏要抱着腿不放。

到了這當口上,他也沒有了什麽精神,這一路回來肩膀傷口的血沒能及時止住,眼下越來越虛弱。文迎兒又傻了,而他的命似乎也要終止,想來想去,還是支撐着身體将她背在背上,從牆邊一步一步地往馮宅走去,硬是頂着雨拖着步子挪進了院門前,從他院子牆外翻進去,偷偷地把她放回到床上去。

绛绡聽見有聲音,闖過來瞧,正要點燈,馮熙虛弱地道:“給她喝些安神的藥物,讓她好好睡一覺,我瞧不像以前那樣受刺激,應當睡一睡能好。別說見過我,若是給人知道我回來,就是臨陣脫逃的大罪。”馮熙苦笑一聲,其實還真是臨陣脫逃。倒對他來說也不止一次了。

因為太黑,绛绡并沒看見馮熙手上,只是問:“二哥是特意回來尋娘子的?”

昨天下午聽到她“如果回不來就找孔慈”的話,便知道要有不好,一早就差霜小告訴孔慈了。後來的事雖然不得而知,但孔慈與馮熙在太子手底下,有那麽多暗探和信使,肯定護她周全。可這千裏之外戰場上的人突然出現在家裏,還真是讓她訝異得合不攏嘴。

“這已經不重要了。”馮熙給文迎兒掖好被角,又坐着看顧了她一會兒。

“那……二哥這是還要立即回江南去?”

“嗯。”

“二哥怎麽這兩天沒來信?娘子問了很多次。”

“她問了很多次?”

“這兩日是因為送信的那軍差被叛軍攔截殺了,因此沒送到。我倒以為她也不甚關心,原來不是……”

“娘子還在你寫‘無事’的那些信上都回了。”绛绡趁着月色從桌前把信盒子打開,遞給他。馮熙收起來放在衣襟裏,鄭重摸了摸,“……我不能久留,回去看。”

說罷他便開門走出去,悄無聲息地。绛绡追出去雨裏四下望去,早就沒了他的蹤影。再回頭到文迎兒跟前一摸她的腦袋,這是有些發燒,口裏喃喃說胡話,但每說幾句總會有個“馮熙”兩個字。

這兩個人,又是何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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