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入宮

文迎兒坐在馬上, 先時低着頭不敢看前面, 周遭人頭攢動,晌午陽光刺眼,馮熙的手臂貼着她肩膀抓着缰繩, 兩旁是微笑咳咳不語的統帥, 後邊兒跟着車騎步兵,浩浩蕩蕩過家門往禦街去。

她也沒法兒說話,也不能說掙紮着要跑,硬着頭皮, 額頭還頂着馮熙的呼吸。

不過這種距離瞥見下面的人,接受仰視,坐了一會兒後倒也不覺得局促了。轉頭望一望下面, 衆人眼中或有不同顏色目光,或差異或鄙夷或豔羨,打街過時,一偏頭望見酒樓前花枝招展的一排女子, 無不将目光投向她竊竊私語, 她倒是突然有種蕩氣回腸的感覺。

“怎麽看着眼熟,演雜戲的?”

“是不是像那個崇德帝姬?”

有人在低頭叫, 文迎兒看向他們,目光俯視間又平易,但這種平易便顯見為居高者對下的平易。

從籠子裏放出來的,火裏沒燒死涅槃重生的,眼下好像也風風光光地走在禦街上了。

文迎兒想到自己好似經常有這經驗, 以前坐在詹子上,前後儀仗、行幕,司兵還會用鍍金銀的水桶灑水,都是讓行人避開的。一般不讓掀開簾幕,她記得她憋不住,總要掀開外面看,随後外面便有人擡眼看見,又小聲議論,她就想,有什麽好看的,不都是一張張的臉面麽。

最前邊兒是宮口的宣德樓,她對樓有印象,她對裏頭的人卻沒印象,如果她跟官家說自己就是崇德,那官家能信多少,又會如何待她?

可笑的是,跪在他面前擡頭看,四目相對下,誰都沒有真正認出誰來。除了她以為這是她爹爹,她就沒任何印象,而他也認不出來,旁邊兒站着一個比她還伶俐可人的,跟過去的自己照鏡子一樣。

難道官家也失了記憶了?她在小雲寺關了是多久?據說那官家兒女四十來個,各個兒都有些相像,他若是不常見的幾年都不見一次,又怎麽辨識得出來誰是誰呢?還不是旁邊人跟他禀報:“這是崇德帝姬來了、這是韻德帝姬來了”,他就恍然大悟“噢”一聲,放下手中筆墨。

他認得出好壞紙張、不同墨色、硯臺軟硬、寫得出百種書體,分得清神仙卷上每個星君,但自己的兒女站在面前也認不出來……

文迎兒盯着宣德樓想了這一盤,馮熙低聲道:“還行麽?”

文迎兒吞一口唾沫:“有什麽行不行?”

馮熙笑一聲:“以為你要鬧着下去,現在倒是坐得很穩。”

文迎兒吸一口氣:“我不慣于讓這麽些人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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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熙見她逐漸地已經腰板筆直,昂首挺胸了,趙頑頑那勁頭又出了來,他繼續道:“既然你想入宮,我就帶你入宮去。上一次只在角樓城牆上站了站罷?宮中不止那一角,你若想多找回些記憶,就得走得深些,遠些。身為一個帝姬,本來就在那極深極遠處藏着掖着不出來,能若我當初一般見到你,已經是十分不易的。”

他的語氣平淡多了,仿佛這回受傷回去,将對她的脾氣也洗了一遍,沒以前那樣順随着她,手上對她比以前還粗魯了。

“你想将我送回去?”

“既你已經不要命了,就回去罷。”馮熙馬上一邊走,一邊淡淡地說,半晌見她沉吟不語,低頭來問:“過一會兒我将你交給內侍,讓她帶你四處走動走動。”

一個将她偷出來的人,這麽好心送她回去?還讓內侍帶着她四處去走?黃鼠狼拜年麽,他憋着壞心。

馮熙那臉上但凡沒有表情,又不溫柔看她時,就是一副嚴肅模樣。他眉毛甚粗,眼睛凹而深,雖然俊朗卻有城府。以往他對着她時,并不會露出如此神情。

回來的軍馬并沒進宮門,而是直接歸營了,只有馮熙前導的主副将們下馬從宮門入,往宮中去谒見皇帝與太子趙煦。

皇帝在大慶殿接見凱旋将士,着朱色官服上面高坐,倒是太子在殿下欣喜親迎。

文迎兒由內侍領着,在大慶殿外遠遠地目送這一行人被迎進去,那內侍才道:“夫人,走吧?”

“去哪裏?”

“此回馮統領等人凱旋,宮中內宴已經安排下,官家、太子與諸位将領待會兒在宣和殿用膳,太子妃于東宮設宴款待衆臣內眷,可謂殊榮呢。”

此回叛軍的事由太子主導,所以太子妃宴請了諸位女眷入宮。

文迎兒心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馮熙膽敢将她徑直領入宮來。

但……若非要說“膽敢”,那衆目睽睽之下,将她扛上馬去的粗魯行徑,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文迎兒想起剛才,心還在上下亂跳。跟着內侍走了一陣,一邊往周遭宮牆房屋去看,越看便越有熟悉的感覺。

但她敏感覺得這不是去東宮的路,倒是去往後苑的。

“敢問勾當,不是說帶我去東宮觐見太子妃麽?”

那勾當一笑:“小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現領夫人繞墾岳周圍走一圈,便送夫人去東宮。”

“為什麽去墾岳?”

那勾當低聲道,“馮統領說夫人最愛觀奇花異草,山石流水,特特重金托我帶夫人在那處走馬觀花地瞧上一瞧,表他心意。這馮統領可真是……唉,夫人有福氣。”

是他有福氣,稀裏糊塗地便将她收入房中,這身子也是他的了。文迎兒默不吭聲,只見兜兜轉轉,眼前豁然開朗,名花奇石流水山溪,乍現眼前,聽着潺潺聲,她往那萬歲山下面走,一走進去突然想到自己在這裏好似做過什麽似的,心悸起來。

忽然前頭跑出來一個半大宮女和半大內侍,看着才十來歲罷了,那老內侍在旁說,“瞧瞧,瞧瞧咱們新進的這些小東西,都敢亂跑到這兒來了。”

文迎兒望過去,那小宮女用手指點着侍衛胸口往裏推,推到石頭上說:“要就說要,別藏着掖着的,好不男人!”

小內侍本來就已經不是男人,這時臉紅窘蹙,低頭道:“小的不敢!”

小宮女張牙舞爪:“你不敢我敢,我先吃了你,你就不敢不要了!”

文迎兒啞然,這是在幹什麽呢。宮裏兩個小人兒亂七八糟的,這內侍豈不要給他們告狀。

結果那老內侍卻道:“這女娃兒有時候兇殘起來,可叫男人也把握不住。馮統領的意思是,有的東西怕他光說話,夫人聽不明白,所以還得找人演示演示。演得都是現排,夫人莫怪呀。”

“我不明白什麽?”這當真是稀裏糊塗。

“夫人是不是過去主動了些?”

“我?”文迎兒自嘲一聲,“我怎麽會……”可腦子裏好似确然想起了一丁點兒,她踮起腳将人家推在石頭縫裏,将嘴唇白白送上去。

登時渾身一個激靈。倒像那天對馮熙把持不住一樣。

這就是他的意思?馮熙竟這般龌龊,提醒她那夜是她主動麽?因此她就不能置喙他是個偷子?

太可笑了。

文迎兒仰頭再望了望此處奇景,深吸一口氣,倒是景色瑰麗得令人出奇沁爽。

那老內侍也沒有讓她多呆,趕緊領着她往東宮去了,路上說道:“這也就是我與馮統領多年的交情,才敢這般引着夫人來轉一圈,我都相好了,若給抓住便道是夫人迷路了我來尋的。夫人也記得若碰上人,就這說法。”

好在一路上沒有遇到管事勾當,這才讓她順利入了東宮。

殿內已經坐了不少女眷,正中太子妃五寸珠冠華服高座,底下右首坐着一明麗少女,亦是明媚生春。

見文迎兒進來,內侍上去一報,那太子妃眉目一展,道:“馮夫人,這邊來坐。”招手引她在左首坐下。

那對面的明麗少女,妝容十分精致,身上異香撲鼻而來,太子妃指着那女子對文迎兒道:“可見着真人了,都說馮統領最是愛重妻子,如今一看果然是這般不俗的人兒。瑞福,來來來,也別坐那麽遠了。”

對面坐着的正是瑞福大宗姬,這時候看着文迎兒,神色就似是得了什麽委屈,眼見她母親要她坐過來,便噘着嘴不情不願地到了文迎兒身側。

太子妃三十多歲模樣,這瑞福大宗姬也就剛剛及笄,正是膚白粉嫩的時候,文迎兒見她眼睛裏憋着些晶瑩的淚在打眶,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欺負了這大宗姬呢。

太子妃笑着拉住文迎兒的手,又将瑞福的手也拉住,把兩人手心貼手背:“你兩個不知道哪裏還長得有些像呢,我看你兩個投緣,倒不如,就做個姐妹?”

姐妹?懂了。文迎兒可不傻,這母女倆的神色已經很明顯,是太子妃還為瑞福打着馮熙的主意。只怕過一會兒等她們真做成了姐妹,就要安排着勸說讓她把這“馮夫人”的頭銜讓給瑞福了罷?

她冷笑一聲,這馮熙還真是個香饽饽。

那宗姬眼睛一撇,向文迎兒道:“我既是宗姬,自然要為大的。”

文迎兒嘆一聲,低頭鞠個躬,往後退坐幾步,“當真不勞太子妃與宗姬的好意,妾身家中姐妹已經足夠,再不需多了。”

太子妃登時冷了臉,後又轉瞬抿唇笑了笑,讓人上瓜果來:“姐妹怎麽會嫌多,夫人先吃些潤潤口,仔細思思再說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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