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祠堂
這馮君的脾氣一點就着, 梁大夫還沒走出去門去, 便聽見她氣勢洶洶地帶着小厮往文迎兒那院裏去了,梁大夫吓得渾身一打骨碌,趕緊跑出去了。
到了文迎兒院中, 不問緣由, 讓人又要架她出來。現在王媽媽及文氏不住家裏,她自己又要出嫁,這回是最後一次在家中施主母威嚴了。
绛绡、霜小也不是無防備了,一聽那外面動作, 就知道要來找事,三下五除二将門閉上,告訴文迎兒別出來, 給她一口将燈也吹滅了,讓她倆在外面應付就是了。
馮君就坐在石臺子上等,胸口起伏。绛绡看她這架勢,怎麽比以前數次都更加猖狂, 以前至少臉上還冷冰, 現在不是冷冰了,是炸鍋了。
近幾個月文迎兒幫着馮家主事, 比她多年經營更要井井有條,她自己知道要出嫁,對文迎兒已經示好了許多,怎麽這會兒又抓狂了?绛绡和霜小兩個人守在門口面面相觑,不知道所以然。
“眼下回來, 還沒用晚飯罷?她要在裏頭躲多久,飯也不吃了?”
“難道一晚上都不出來了?大白天的,就要憋着尿在夜壺裏了?”
月凝本來和绛绡霜小兩個都好了許多了,沒以前對着她們那麽趾高氣昂,可是現在也眉頭皺着,在那嘆氣。
绛绡給霜小使個眼色,讓她偷跑過去問問後邊的下人,這是什麽意思,怎麽又燒着大姐兒的“竈爐”了。
霜小小心翼翼地挪到後面去,後頭的人已經被月凝吩咐過,見她一過來就說了實話。避子湯這事無論怎麽聽起來,都是天大的事,連霜小一聽都愣在那裏。何況,這是剛才梁大夫親自跟馮君說的,霜小張着口,瞪着眼睛望向绛绡,連布子都往前挪不動。
她這事上站在馮君這邊,馮二哥才是她侍奉最長的家人,她自己待着都如親兄長的,現在文迎兒要吃避子湯給二哥絕後,她腦子都亂了。
绛绡看霜小站在後頭不回來,前邊小厮就在她跟前站着,一個個瞪着她快把她吓軟了,這可怎麽好。過不半晌門從裏面打開,文迎兒走了出來,神色淡淡:“有什麽話便說吧。”
“绛绡,扶你們娘子去祠堂。”
“去祠堂幹什麽?”绛绡回頂一句,不打算動。文迎兒倒是淡定自若,知道多說無益,便自己走着過去了。一堆人緊跟上,馮君見她去了,她這才從石臺子上起身,也往祠堂走。
入得馮家祠堂,馮君立即讓人點上四炷香,自己磕了頭插在排位前面的香爐裏,然後自己跪了下去。
她這回沒有強迫文迎兒跪,绛绡等人看不懂。文迎兒沉默着,也不知道她到底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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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後馮君便開始背《孝經》。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大雅》雲: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她自己大聲背出來,背一篇就磕三個響頭,再背一篇再磕一次頭,這麽背下去,不一會兒已經磕了幾十個響頭。
文迎兒已經明白了。
雖然馮君背的不是《孟子》說的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但這個時候帶她來拜祭祖先,沒有別的理由。
文迎兒沒多跟梁大夫解釋那酒杯的事,這梁大夫一時想岔了,就去告訴了馮君。
她想到這兒,突然有些通透了。
雖則原先以為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待在馮家是明哲保身,但她既然已經知道馮熙是為了一己私欲才将她娶進門,即便對她情根深種,也并非能掩蓋他偷她出來的罪行本身。
每個人合該有自己的命運,她即便是死在小雲寺,也是身為崇德帝姬的結局,現如今躲躲藏藏、畏畏縮縮,只不過是茍且偷生。
孟子說,世俗所謂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顧父母之養,一不孝也;博弈好飲酒,不顧父母之養,二不孝也;好貨財,私妻子,不顧父母之養,三不孝也;從耳目之欲,以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鬥狠,以危父母,五不孝也。
馮熙為了她,可算是五不孝都占了。為她進了牛羊司,而令家門背上逃兵罪名蒙了羞;參與黨争,為太子喉舌,将家人置身危險;因為她,又從江南逃回,差點舍了性命。再來,便是明目張膽地當着全城的面不顧禮數,将她扛上馬背去。明天大約就會有禦史上奏,對他行為彈劾。但馮熙自己似乎絲毫不以為然。
大約他心裏真的将她放在了極高的位置。
文迎兒心裏這麽想着,如果她真喝了避子湯,倒真是要對他心懷愧疚了。即便她不争氣地在外人面前要占有馮熙,她內心仍然将馮熙看作觊觎她的強盜,怎麽能夠就這麽妥協人命,為強盜生子,真的當馮家一個夫人便過活了?這不是她自選的人生,自然不能這麽人命。就算兩人生活在一處日久生情了,那也是錯的。
偷生者沒法茍活,劫掠者也萬劫不複。
這時候有小厮來報:“二哥從宮裏回來了,這會兒已經聽說祠堂的事,正在往這邊趕。”
馮君沒有聽見一般,繼續在牌位前背誦,月凝有些看着心疼,可想扶着勸她也勸不住,這時候聽見馮熙回來,趕忙低頭說,“二哥今日凱旋歸來,大姐兒還是不要這樣……”
這麽一低頭,月凝看見馮君額頭已經在地上磕出血了,再看地上當真有血跡,登時眼睛眼淚一出,“大姐兒你這是幹什麽呀!”
馮熙踏步流星地入了祠堂,整個人帶了一陣涼風吹入,衆人脖頸飕飕地,都不敢與他直視。
馮君瞥見他進來,吐息一口氣,終于起身,轉頭對他說:“二哥,你今日凱旋,也該給父親磕個頭吧。”
馮君不明所以,但給父親磕頭這事也不含糊。他這回九死一生,是應該向父母交代的。于是二話不說,将香點上,随後認真磕了頭站起,才道:“今日就是為了讓我跟父親交代麽?”
馮君盯着他,唇齒有些顫抖,眼睛裏朦朦胧胧的含淚:“前三年,你阿意曲從,陷親不義,近半年,你家窮親老,不為祿仕,現在,你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你自己說吧。”
馮熙聽完前兩個,自是低頭認了,但聽到“不娶無子”,露出疑惑神色:“你嫂嫂正在這裏,不娶無子是什麽意思?”
馮君頓着,盯了她兄長一會兒,沒有說話便邁出祠堂去,走到門口回頭來,聲音有種無力感:“我已經替你跟父祖們告罪了。等我嫁去呂家,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罷。天氣漸漸冷了,這兩日我忙不開,你既歸家,去将母親從廟裏接回來罷。”
因為跪得久了,身體跌跌撞撞,讓月凝攙着出去了。臨行瞥了文迎兒一眼,也沒再作什麽表示。
一個平日裏飛揚跋扈的人,突然不跋扈了,倒顯得事态更嚴重。
等馮君帶着一堆人都走了,這祠堂裏就剩下馮熙與文迎兒。绛绡和霜小站在門口。
馮熙瞧向文迎兒:“怎麽回事?”
文迎兒還不知道該怎麽答,霜小已經喊了出來:“娘子喝了避子湯!”
绛绡聽見一愣,瞪住霜小,将她拉扯到遠處去。霜小神色不悅,兩個人在遠處低聲争辯起來。
而馮熙自始至終沒将眼睛離開過文迎兒,見她低着頭思索什麽,他只是愣愣地盯着她沒說話。
對文迎兒來說,說實話那就是要答“沒喝,但确有這麽個想法,”,好似與“喝了”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她也不會對他說假話。
還猶疑間,馮熙緩慢地走過來,執起她的手,上下摩挲她的指節,然後冷不丁自嘲,眼睛裏又霧蒙蒙地含着若有似無的淚,擡起頭将淚給逼回去。
然後低聲同文迎兒道:“你跟我一同跪在父祖面前,也磕個頭吧。”
文迎兒仰起頭,對他這反應有些吃驚。他不應該大發雷霆麽?
她反而更不懂了。
馮熙道:“咱們得請求父祖在天之靈原諒,往後馮忨仰仗我倆,我們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他撫育長大、成才繼軌。”
文迎兒突然覺得嗓門苦澀,“并非只有這一選擇,咱們還是仳離最為合适。但凡仳離,你便不用憂你子孫,我更不用受你家宅牽制,我是崇德,是帝姬,不是你家中娘子,何必将我禁锢在此,徒惹得誰也不快?我對你又沒有任何感情,不過是皮肉肌膚之親,算不上什麽。咱們已經拖了這麽許久,倒不如今日就說清楚為好。這幾日正是大姐婚事,仳離的事先再擱置幾天,就等婚事了結了,咱們仳離就是。”
文迎兒看他還在愣着,更低頭道:“嗯……此事這麽解決再好不過了,既然有過肌膚之親,我還是得跟你說這麽兩句,‘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這是《放妻書》裏的兩句,後頭還有一句,“伏願娘子千秋萬歲”,當然她也是不指望他說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