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絞發
馮熙冷不丁說完便要走, 文迎兒往前一步:“旁人知道我的身份, 只怕會越發尊敬我。”
馮熙沒有看她,倒是仰頭瞧了瞧天色。正是日頭當緊的大正午,陽光将他臉上照着光華一片, 但就是和以前那樣和煦的顏色不一樣了。
他說道:“旁人知道這個身份, 不僅會尊重你,還會伏拜你,他們會給你在陵臺地宮下面的牌位選個好位置,還要給自己身前放個錦繡蒲團, 跪在上面舒舒服服地,假惺惺地流兩滴淚。不過你應當感激他們。因為他們想尊敬你的時候,還得行幾十裏路, 花個半天一天的,才能到你陵寝,這份兒心意你可得牢記。你不是想跑麽,你不想跟我吃飯?那就去告訴官家, 現在躺在裏面的不是你, 然後你猜官家會不會讓你躺回你該躺的地方。”
馮熙說了這麽長一段話,不帶任何表情, 也果真一眼都沒回頭瞧。但說話說得如此寒心,倒真是戳到文迎兒骨子裏了。
文迎兒眼裏立即浮現帝陵的模樣,陵臺前的神道、上面的石頭侍衛石頭馬車石頭獅子、地宮、牌位、蹲在那裏必須得發出好大聲音來哭,如果不哭就會被周遭內侍省的內監們瞪着、記住,回去告訴官家、皇後、太後……然後大逆的罪名就會下來。
所以她想起每次跪在那裏, 都會比其他人哭得更大聲,她還要讓官家表揚她。旁邊跪着的是自己的姐妹,她們的聲音像蚊子一樣那麽小,連裝哭都使不出那樣大的力氣來,一個個怯怯諾諾跪伏着。
文迎兒不知道,自己的替死鬼入陵寝的時候,究竟有誰為她假惺惺地哭過,又有沒有人為她真哭過。仔細想想,還真想不出來。
哭陵的聲音在耳中回蕩,她突然驚醒,這就是為什麽馮熙對她冷淡的原因?因為他知道,離開他的庇護她便立即會成為他人的靶子,所以只要她不裝作順從良善的妻子,他便會立即換一個臉色?
文迎兒揣度,馮熙擔憂的是他現在正如日中天,躍遷萬裏,不能讓她攪了他官場大局。或許最開始劫持她入宅,便是什麽陰謀、飛黃騰達的算計。
這個揣度從他與她在梁園外說實話起,她便十分明晰了。原先他只是個忍辱負重的賊子,而後投靠太子,開始迅速發跡,到了現在,他是個有狼子野心之人、早已經不是一般的賊子,算得上是亂臣賊子了。
這樣的人倒讓她有些興奮,因為亂臣賊子總是站得高,看得遠,否則又怎麽能颠倒乾坤呢。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沒錯,都說到了她心坎裏。沒有後盾,她跳出去只不過是跳入虎池子裏給老虎咬罷了。她必得依靠眼前的這顆樹,攀登他,才能站得越高,越讓自己羽翼豐滿起來。
這麽想來,她可得将眼前這顆可仰仗的、迅速生長的大樹給看好了不可。馮點舉夫人的這個身份,看來還不能随意丢掉。
這一會兒之間電光火石想了一大盤,她的思維發生了轉變。馮熙倒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了。
她主動目視過去,盯着馮熙:“日日都陪你吃飯,只是現在連吃飯也要這個人盯着,會否不大方便?你先讓他離開。”
馮熙依舊冷淡,望着側邊:“他不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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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不礙事?”文迎兒踮起腳尖,猛地摟住他脖子,嘴唇覆上去親吻起來。
那儒風本來正嚴肅盯着,此時眉頭一慌紅了臉,撇開頭去。
文迎兒将臉湊在馮熙跟前,狠狠盯着他:“礙事得很,不能盡興。”
馮熙的嘴唇已被她浸潤得又紅又軟了。
這時候卻向儒風道:“你是我手底下的押班,我命令你做的事,有什麽是不能看、不敢看的?以後辦案時,還需得睜大眼睛,否則錯漏一處,便又要發生一起崇文殿事。”
崇文殿說的就是前段時日被人闖入驚動聖駕、繼而皇城司大換血的事。儒風一聽嚴重,立即點頭道:“是。”随後就瞪大眼睛,看文迎兒将兩只手猴子一樣地挂在馮熙脖頸裏。
這倒是挑釁了?馮熙越發會挑釁她了?越是這樣,文迎兒越不松手放開,只是腳掂得時候長了,小腿酸痛。這一酸痛,胃都餓了,眼下馮熙那張可惡的嘴唇卻潤得厲害,便是剛才被她給舔成了軟綿綿的皮糖。
不是要她當老實作妻子麽?文迎兒見他不看自己,伸手扳着他頭。但即便将他頭扳着正了,馮熙的眼神也越過她看向別處。
文迎兒懂了,他不過是怕看着她罷了。他是怕他裝得不夠硬挺,一旦眼睛與她對視,便又成了前些時日那與她長訴衷情的軟柿子。
男人的軟肋便是如此,文迎兒在心底嘲笑他,随後又盯緊了他那濕潤的薄唇貼上去。兩唇将他的上唇含住,一點一點地撫摸、滑過,他身上明明有些發熱,卻雙手仍舊背在身後握着,既不迎合也不拒絕,更不扶她一扶。
她微微皺眉,腿的酸痛傳導上來,讓她整個人酥麻不堪,想伸腿蜷在他身上,這樣便能輕松多了。可将腿往他身上蹭時,他也不來幫忙抱住,這樣她便想爬這棵大樹也爬不上去,心急起來。
馮熙垂眸打量她,如此費勁地在他的侍衛面前拙劣表演親昵,他心頭暗自生長的瘙癢,讓他忍不住沖動想将她推在牆上狂吻一陣。但他極力忍着,連自己身體的溫度,也用深重呼吸來調整,他不能就此陷入她的圈套裏去。
趙頑頑想在任何事情上勝人一籌,從前往往給她得逞。把守不住門戶的始終是他,如今不能再讓她占上風了。
對付趙頑頑,如果一開始給她嘗到甜頭,她反而厭倦,要往別處去。但她知道審時度勢,聽得進人言,這個時候她就會學聰明些。馮熙不得不對她用些兵法。
見她吻得累了,馮熙便将她胳膊從自己脖子上解下來,随後往院裏走去。他今日已經吩咐了绛绡做好飯菜,這會兒想必也做好了。
文迎兒被推開後愣在那裏,頓了一會兒。儒風在她身後,臉通紅得像個猴屁股,咳了兩聲,點頭道:“……娘子請回,不要讓小的難做。”
見她還沒發動,儒風只好伸出手來,局促地考慮要不要按馮熙說的“押”她回去。
文迎兒遂不出聲,徑直快步離開了,那儒風才松一口氣。
回到院中見石桌上飯菜俱已擺好,馮熙伸筷道:“儒風來坐。”
儒風向兩人都看了一眼才坐下,馮熙一邊自己吃着,随意擡眼間文迎兒過來了,便道:“夾菜。”
绛绡守在一旁,她一回來就被叫來準備菜食,也不知兩人在外面發生了什麽。此時這侍衛也上桌了,文迎兒臉色不大對勁,馮熙似乎也沒有要哄着她的意思。
绛绡于是出來道:“我來吧。”說着為儒風夾了菜肉進去,那儒風是沒被人侍奉過的,此時突然起立要和她稱謝,卻将頭與绛绡撞在一起。
他起得太快,兩人頭撞上去“咚”得清晰作響,绛绡給撞得立時懵住了。儒風又趕緊要低頭賠禮:“姑娘恕罪!”
又撞一次,這次倒沒聲音,只是正巧地他腦後發髻跡插進了绛绡頭上的木簪子裏,兩人頭發一牽扯,全都亂了起來,兩個頭纏在一起,绛绡疼得發出“哎哎、嗷嗷”的聲音。
文迎兒本還在與馮熙暗中較勁,這時變故陡生出來,只能過去幫兩人解頭發。馮熙的冷酷眼神也緩和了些,放下筷子瞧着,指揮道:“将左邊那團先解開。”
“你不要說話,我自有辦法。”文迎兒像解連環一樣地仔細瞧着,終于把好幾團縷了出來,可有處死結便動不了了,只好說,“有一簇需得絞了。”
绛绡一聽要剪她頭發,立即慌了,“不行啊,娘子,我的頭發不能絞,我們鄉裏不讓絞頭發……”
文迎兒噗嗤一笑:“雖說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但絞發也不是什麽稀奇事,再留就好了,你鄉裏有什麽規矩?”
現時女子梳發哪有不修理的,該絞的時候便記不得禮教了,常人活着哪有那般講究。可是绛绡這會兒就說不通,那儒風一個侍衛,哪裏與女子這麽交纏在一起,臉憋得已經發紫了,喉嚨一口一口咽着唾沫。
馮熙也不能讓自己屬下受這窩囊罪,他起身去拿了剪刀出來,對绛绡說,“是不是絞頭發在你鄉裏就算作結發了,是這緣由麽?”
一般也沒什麽別的緣由,但凡“斷”什麽長條的東西,不是和壽命有關就是和姻緣有關,猜也猜到了。
绛绡弱弱地答:“是……”
馮熙幹脆利落地将她那團死結剪下來,道:“那儒風,你就把她給娶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