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24
受跟着他媽媽回了家。
回到家,她才松了手,直勾勾地盯着受看了很久。受乖乖地站着,手垂在腿邊,望着她,眼神柔軟溫馴。
受的媽媽目光慢慢下移,落在手手腕上的掐痕,紅紅的幾道,皮膚白,襯着分外明顯。她的兒子已經不知道在什麽時候就長得比她高了,不再是她一只手就能抱起來的小囝仔,瘦瘦高高的,再長幾年,他會長成一個真正的男人。
小混混那番話掀起的焦慮不安如同海浪般再度狠狠拍了過來,她喘不過氣,紅指甲死死地嵌入自己掌心,呼吸都變得急促。
受臉色變了變,伸手撫她的後背,她卻用力将受推開了。
受猝不及防地退了兩步,茫然地望着她。
他媽媽冷冷地說:“滾開。”
她指着受的房間,說:“給我回去。”
受垂下眼睛,小聲地應了聲,轉身就往自己的小房間走。
受的媽媽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他手腕上的抓痕,耳邊浮現今天那個少年人說,阿姨,你抓疼他了,轉眼間又是小混混在對她說,你離得了囡囡?
受走進了房間的一剎那,受的媽媽猛地跑過去,鞋跟高,幾步路跑得踉跄又狼狽,她抓住門用力地關上了,不放心,哆哆嗦嗦拉緊拴實了,心才放了下來。
受在屋子裏叫了聲,“媽媽?”
不解又困惑。
“不要叫我!”她焦躁地抓緊門拴,不可自控地想,他為什麽要長大,為什麽要認識那些人,為什麽不能像以前一樣一直乖乖地牽着她的手?
受不再說話,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只能聽見女人急促癫狂的呼吸聲,指甲神經質地摳着細細的鐵門拴,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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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受了媽媽才摸索着将門打開。
天已經黑了,屋子裏沒有開燈,受坐在床邊,手搭在腿上,像個孩子,安安靜靜地看着她,黑暗籠罩着他,好像将受整個人都吞噬了。
目光對視的一瞬間,受的媽媽渾身都在發抖,喉嚨都像被死死地掐住,她倉惶地退了幾步,突然失控地幹嘔了起來,仿佛要将五髒六腑都吐出這具軀殼,才能得個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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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季,南方多雨。
小鎮一下起雨仿佛籠罩在雨幕裏,淅淅瀝瀝的,巷子老牆都在洇水。這雨一下就下了好多天,潮濕氣浸進骨頭縫裏,人都變得懶散了。
受百無聊賴地趴在窗戶上,隔着木架子,看着檐下的雨線。
突然,一擡頭,才發現攻不知道什麽時候正站在門外。他打着傘,身姿挺拔,傘下的眉眼有種冷清的俊美漂亮。
受愣了愣,沖他招了招手,先笑起來。
攻看着受,雨聲大,打在傘面上噼啪作響。他擡腿走了進去,穿過院落,停在了檐下。
受的媽媽在家,她半躺在藤椅上,半閉着眼睛,手指尖夾了根細細的香煙,一股子懶散的風塵氣,仿佛一朵盛開到極致的花,拼命開得太盛太久,根葉已經腐爛露出頹敗相。
攻客客氣氣地叫了聲阿姨,他手裏提着個食盒,說:“祖母說最近雨水多濕氣重,她煮了點湯給您。”
老太太是這鎮上唯一同她家有正常來往的,時常照拂她。
受的媽媽慢吞吞地抽了口煙,“放下吧。”
受已經踩着拖鞋走出來了,站在屋子裏,看着攻,攻看了他一眼,二人都沒有說話。
受的媽媽冷笑一聲,抖了抖香煙上的灰,摁滅了。她從藤椅上站了起來,看着面前的少年,審視着。攻不閃不避,神态平靜,如同一杆韌韌的修竹。
她說:“囡囡,給我拿把傘。”
受應了聲,“嗳,”他拿來了傘,說:“下着雨呢,媽媽要去哪兒?”
受的媽媽沒有說話,她随手扔了煙蒂,打開傘面,擦着攻過去,走入了雨中,袅袅娜娜的,脊背挺得直。
攻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低頭看着受,發現受只看着他母親的背影,臉上露出罕見的,有幾分孩子似的茫然,過了許久,他才将目光移到了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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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坐在受的房間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攻看着他,很專注。受抱怨梅雨天好讨厭,雨水一直下一直下,他要發黴了,還伸出胳膊讓摸,說感覺自己都潮了,能掐出水。
攻握住了他的手腕,拇指摩挲了一下,道,幹的。
受就笑,沒過一會兒他就貼到了攻身上,他喜歡身體相接,喜歡親密無間的擁抱,喜歡呼吸都挨着呼吸。
淅淅瀝瀝的雨聲裏,受将攻壓在床頭親他,含他的嘴唇舔,舌尖勾着攻的,等攻來親又縮回去。攻掐着他的下巴,吻實了,親夠了,才将受放開。
受抓着攻的衣角,手伸進去,摸少年人的腰腹。攻看着清瘦,卻已經有了漂亮的肌肉,摸着很有力量。
受拿手指随意地勾畫,撩得攻心癢,卻聽受心不在焉地問他,“媽媽去哪裏了?”
受的頭發長得長了,沒有剪,幾绺頭發黏着臉頰,秀氣又精致,越發像個漂亮的瓷娃娃。攻捋開他的頭發,捏了捏耳垂,沒有回答,反而叫他,“囡囡。”
受擡起眼睛,目光落在攻身上,眼睛裏有了攻的身影。
攻看看受,這是他第一次喜歡一個人,年少潮濕的夢都和受有關。假期結束之後,攻是要走的,他甚至想,受或許可以和他一起走。
這個小鎮對他們母子并不友好。
他會讓受和他去一個學校,讓他同自己一起,只要他想——只要囡囡想。可攻心裏不敢篤定,即便受說他喜歡他。
攻說:“囡囡,你喜歡我嗎?”
受眨了眨眼睛,理所當然的,“喜歡。”說完,他笑了起來,湊過去,咬住攻的嘴唇,說:“你想聽我說喜歡你呀?”
攻想了想,腦子裏的理智同他講,應該內斂克制,口中卻誠實地說:“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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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的媽媽默許了攻和受走得近,可她的這個态度,反而讓受心裏突然生出幾分莫名的不安定,像塵封的冰面皴裂了,他踩在上面,一不留神就要跌下去,生生溺亡。
受敏銳地覺得,這是攻帶來的。
他之前給攻畫了好些素描,看書的,澆花的,打傘的,受一一翻過去,不知怎的,就覺得索然無味了。
他将畫冊随手扔在了一邊,仰起頭,望着房梁望了許久,腦子裏空茫茫的,耳邊雨水不歇,嗒嗒嗒地吵得人心煩意亂。
受待不住了,一下子坐了起來。
他踩着拖鞋,抽了把傘就跑着去找了小混混。小混混家裏離受家遠,長長的巷子裏雨水泛濫成災,好像淌成了一條小河,他一腳踩下去,胡亂地濺起水珠。
受到小混混家裏的時候,遠遠的,他正在自家賭館門口和幾個比他大幾歲的青年說話,都夾着煙,開着些不三不四的葷玩笑。
有人眼尖,瞧見了受,吹了聲口哨,對小混混說:“嗳,你媳婦來找你了!”
小混混當即看了過去,眼都亮了,直接将煙扔水裏,不管還下着雨就跑了出去。
他好高,鑽進受的傘下,摟着瘦弱的肩膀,說:“下這麽大的雨,怎麽突然跑來了?”
受擡起頭,一雙眼睛黑漆漆的,沒說話,雨下得太大,風也大,他頭發濕了,身上的白背心都漂了雨絲。
小混混捏了捏他的臉頰,問他,“怎麽啦?”
受叫了聲,“哥。”
小混混笑着應了,說受,“像只濕漉漉的貓崽子,好可憐。”
他将貓崽子抱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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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混混把受帶進了浴室裏,浴室小,花灑噴出熱水,熱氣朦朦胧胧的。
受聽話,小混混讓他擡手就擡手,像個好擺弄的瓷娃娃,轉眼小混混就把受剝得赤條條的。二人一絲不挂地站在花灑下,小混混摸他的臉頰,誇他乖。
受一直不說話,小混混也有耐心,不問,掌心裏擠了沐浴露将受洗得幹幹淨淨的,熱氣驅散了潮意,才拿大毛巾裹着他,牽出了浴室。
小混混讓受穿了自己的衣服,他坐在床邊,小混混也坐了上去,薅了薅受濕漉漉的頭發,說:“頭發長長了,像個丫頭,要不要剪一剪?”
受點了點頭,又搖頭。
小混混笑了笑,掐着受的腮幫子,說:“怎麽了?哪個欺負你了?”
受說:“哥,媽媽會不會不要我了?”
他皺着眉毛,手指神經質地揪着衣服,攥緊了,眼裏有幾分恐懼。
小混混說:“不會。”
“真的?”受擡起臉。
小混混笑了聲,“真的。”
又說,“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受頓了頓,看着小混混,沒有說話。小混混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地消失了,本就是棱角分明的一張臉,不笑就多了幾分逼人的壓迫感,陰沉沉的。
受無知無覺地看着他,手搭在腿上,沒有半點害怕,說:“我喜歡別人了。”
小混混的臉色變得更難看。
受自顧自地說:“我同他玩,媽媽不管,她明明好怕我和他走的。”
“她想我同他一起走,她想丢下我。”
小混混說:“你喜歡誰?”
受仰起臉望着小混混,坦蕩得幾近無知殘忍,他說,“你見過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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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混混頓時想起當初見過的那個外來人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受,受仰着臉,和小混混對視,語氣緩慢,好像在說他今天吃的糖好甜。小混混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所以?”
受問他,“什麽?”
小混混掐着他的下巴,冷冷道:“囡囡,記不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麽?”
受疼得皺了皺眉毛,看着小混混,沒有掙脫,“哥說,不可以喜歡別人。”
他很順從,毫無愧疚,坦蕩得讓小混混一股火蹿上心頭,攥住受的脖子,沉聲說:“是我太疼你了,嗯?”
他緩緩收緊手指,扼住了那截細細的脖頸,受喘不過氣,虛虛地抓着小混混繃緊的手腕,叫了聲,“疼。”
“疼?”這也叫疼?小混混氣笑了,也氣狠了,猛的将受甩開,受腦袋磕在床頭,發出響亮的一聲悶響。小混混心頭跳了跳,看着受趴在床上咳嗽得厲害,一只手捂着額頭,他本就不是什麽好脾氣,如今滿腔怒火生生堵在五髒六腑,無處發洩,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受慢騰騰地爬了起來,白皙的額頭紅了一片,腫了,看着觸目驚心,他看着小混混,什麽都沒有說。
他們認識好多年了,小混混對別人下的都是死手,從來沒碰過受一下。
受有點頭暈目眩,他小聲地說:“哥,頭暈。”
小混混盯着受,狠狠踢翻了床邊的椅子。
他想抽煙,摸了摸褲兜,摸了個空,才想起他們剛剛一起洗了澡。
小混混焦躁不堪,他說:“斷了。”
“什麽狗屁喜歡,”小混混冷笑道,“你們才認識多久,一個外人,你喜歡他什麽?”
受将手縮了回來,額頭的紅越發明顯,搭在地上的腿也蜷了起來,受輕聲問:“哥,那你喜歡我什麽?”
小混混看着受,半晌,他直接轉身走了出去。
受怔了怔,他看着地上歪倒的椅子,像随手丢棄的垃圾,走了神,目光落不着實處,空蕩蕩的。
小混混拿着藥油回來的,他走到受面前,說:“眼睛閉上。”
受擡起頭看了他一眼,聽話地閉上了眼睛,小混混深深地吐出口氣,掌心倒了藥油抹在受額頭,心裏有氣,反而加重了幾分力道。
受疼得哼了聲,抓着他的衣角。
小混混說:“囡囡,我不管你是貪玩,還是什麽,把你那點不該有的心思都給我掐了。”
“否則別怪我把你關起來。”
受看着他,問:“哥要把我鎖起來嗎?”
小混混冷冷道:“哥拿狗鏈子把你拴起來,保準你以後除了我,誰都見不着。”
受臉上依舊沒什麽變化,湊上來親他,低聲說:“哥,你是不是特別喜歡我?”
小混混第一次偏頭躲開受的親吻,按着他的肩膀不讓他亂動。
受拿雙腿夾着他,支起身,兩只手摟住小混混偏要親他。一個親一個躲,二人仿佛一場無聲地角力,受氣喘籲籲的,費了好大的勁,嘴唇貼着小混混的脖子,叫了聲,“哥。”
小混混陰沉地盯着受,受又湊過來親他的時候,被他按在了床上,小混混咬住了他的嘴唇,恨恨地罵他,“小婊子。”
受嘴角翹了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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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回去的時候雨還沒停。
他甚至還在小混混的床上睡了一覺,睡醒了,昏昏沉沉地抓着小混混的手說要回家。
小混混送他回去。
二人都沒說話,雨水滑落傘面滴滴答答往下掉,一聲一聲,氣氛沉悶。受卻渾然不覺似的,踩着拖鞋,一腳深一腳淺地往水坑裏踩,有些孩子氣的天真。
小混混看着,心裏卻越發憋悶。他攥着受的手腕,把他掐疼了,受歪着腦袋看向小混混,不過須臾,就慢騰騰地黏了過來,摟着他的胳膊。
走到一半的時候,受的鞋子脫了膠,壞了,他蜷着白生生的腳趾,說:“哥,鞋子壞了。”
小混混冷淡地說:“爛了的東西,扔了。”
受看着他,小混混卻錯開了目光,受也不在意,赤着腳就踩進了水裏。
小混混故意不管他。
受赤着腳走了一會兒,小混混垂下眼睛,雨下久了,到處都是泥濘的水坑,地上青石板鋪的長路,溝溝壑壑。受一雙腳丫子白,小小巧巧的,連腳趾都秀氣,在雨水泡久了,隐隐發白。
小混混停下了腳步,把傘塞到了受手裏,在受面前蹲了下來,說:“上來。”
受看着小混混的後背,寬闊有力,已經能見男人的輪廓,受直接跳了上去,撲得小混混險些栽水裏,氣得擡手拍了受屁股一巴掌。
受拿臉頰貼着小混混的,蹭了蹭,說,“謝謝哥。”
小混混還臭着一張臉,不愛搭理他,抄着受的腿窩,往受家裏走。
受打着傘,一晃一晃的,雨水斜斜地撒下來,傘都成了擺設。
快到受家裏的時候,小混混将受放了下來。
下雨天,天色暗得快。小混混将受壓在長巷的濕牆上親他,咬他的脖子,在白皙的脖頸間留下了幾個深吻痕。
小混混屈着拇指摩挲,低下頭,對受說:“囡囡乖乖的,不要惹哥生氣。”
受還沒說話,若有所覺,一偏頭,就看見攻打着傘,正不遠不近地站在幾步外,不知道看了多久。
小混混循着受的目光看過去,臉色頓時就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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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還在看攻,天色太暗了,他看不清攻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小混混冷笑一聲,捏着受的下巴掰正了,直接咬住了他的嘴唇,不是吻,是真切地咬,粗暴又兇狠,仿佛在當着攻的面宣示主權。
受轉開臉,忍不住去看攻,咬得疼了,手也推在小混混的肩膀上,含糊不清地說:“疼。”
他看清了攻的眼睛,無波無瀾的一雙眼,冷冷清清的,攻開了口:“放開。”
小混混一只手按在受肩上,将他抵在牆和自己之間,皮笑肉不笑地對攻說:“你誰啊,要你在這兒管閑事。”
攻看着受,一眼就看見了他額頭那一片紅,皺了皺眉,說:“囡囡——”
話沒說完,小混混登時就惱了,冷冷道:“囡囡也是你叫的?”
他們直接動起了手。
雨下得越大了,斜風夜雨,簌簌的有幾分濕寒的潮意,受靠着牆,流水嘩嘩地淌過趾縫,他蜷了蜷腳趾,茫然地看着他們。
小混混從小打架就兇,又蠻又橫,攻鮮少同人動手,吃了幾記悶虧,臉頰都挨了拳頭。攻曲起拇指擦了擦面頰,到底是少年人,氣性再好,見了喜歡的人同眼前這人接吻,心裏也浮現了幾分陰霾。
他突然發狠,小混混臂上吃痛退了一步,越發惱火,二人打得兇,拳腳都是到肉的,記記悶響,誰也占不着好,渾身都濕透了,狼狽得不行。
他們越打越沒章法,一齊摔在地上,小混混使了蠻勁,騎在攻身上,冷冷道:“給我離他遠點兒,不然我弄死你!”
攻架住他砸過來的拳頭,攥緊了,翻身将小混混掀了下去,膝蓋重重頂在他胸膛,面色同樣冷硬,“由不得你。”
小混混只覺胸口發悶,眼前都黑了黑,他低哼了一聲,喘了幾口氣,雨水蒙了眼,顆顆都砸在臉上。
他偏過頭,看了眼受,卻見他只看着他們,不言不語,如同局外人,不知怎的,心都剜了一塊似的,隐隐發涼,可随之而來的,卻是莫名的憤怒。
他嗤笑了一聲,說:“囡囡根本不喜歡你。”
攻沒說話,他抿緊了嘴唇,額發濕了,直往下淌水。
小混混松了反抗的力道,語氣譏诮又冷漠,“你看他。”
攻慢慢轉頭看着受,受和他對視着,臉上沒什麽表情。
小混混說:“他就是圖新鮮,逗你玩玩。”
小混混想着受的那句,我喜歡了別人,他冷笑道:“你一個外來人,和他認識幾天,你了解他麽?”
攻垂下了眼睛,壓制着小混混的力道卻松了,小混混推開攻,爬了起來走到受身邊,掐着他的脖子,說:“看我們為你打架很開心吧,啊?”
“小婊子,”小混混恨他的無動于衷,眼都紅了,他粗暴地擡起受的臉,對攻說:“囡囡,你告訴他,你會不會跟他走。”
他這話問的心機又篤定,冷冷地看着攻。
受眼睫毛顫了顫,看着攻,攻也看着他,用力拍開了小混混掐着他臉頰的手,沉默不言。
攻的臉頰破了相,如同冰立在水裏,将化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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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擡起眼睛,看着攻,遲遲沒有開口。
雨下得急,天色也黑,受卻從他眼裏看出了失望和難過,如同一陣寒流兜頭而下,受下意識地抓住自己的手臂。
他抓得很用力,躲開攻的目光,小聲說:“你,回去,先回去……”
小混混卻攥住他的手腕,漠然道:“你直接告訴他。”
受看了小混混一眼,目光尖銳又抗拒,小混混愣了愣,受直接甩開小混混的手,後背是牆,退無可退。
攻輕輕地開了口,“他說的是真的?”
他問得很冷靜,波瀾不驚,身姿依舊挺拔,卻滿身都是淤泥,狼狽得不像樣。
受下意識地拿指尖摳着牆縫,突然想起那天他們一起種花,他說,花養壞了,可怎麽好?
攻說,不要緊,重新再種。
受垂下眼睛,說:“是。”
攻點了點頭,說了聲好,直接轉身就走了。
受睜大了眼睛,看着攻的背影越走越遠,他慢吞吞地低下頭,看着自己斑駁磕壞的指甲,嵌了牆泥,泛着血絲,髒得要命。
受蹲下身,就着地上的水坑洗手,手指在抖,洗得亂七八糟的。小混混看着他,只覺一陣無力,他恍惚地想,受到底有沒有喜歡他?
這麽多年,他們之間像個笑話。
小混混看了一會兒,要抱起受,他卻像陡然回過神,用力地推開他,說:“不要。”
小混混被他推得一個踉跄,心頭火燒得旺盛,說:“不要什麽不要?”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又拿我當什麽!”小混混冷冷的,他抓着受直接抱了起來,受掙不開他。不過十幾步,小混混一腳踹開了他家的門,屋子裏還亮着燈,受的媽媽一下子站了起來,被他們的樣子驚住,連開口也忘了。
小混混将受放了下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到底是什麽都沒說,轉頭離開了。
33
受很多年沒哭過了。
他小的時候被鎮上的孩子丢石頭,他們嫌他髒,說他是婊子的孩子,是野種。
身上有病哦。小鎮人說話帶了口音,軟綿綿的,話卻像刀子,劈得半大的孩子傻愣愣的。
他還不知道什麽是婊子。
臉頰被石頭的尖角劃破了,受捂着臉頰,手上都是血,回了家,眼裏含着兩泡淚,哭得抽抽噎噎的。
他媽媽在同嫖客打情罵俏。
血已經幹涸了,眼淚卻還沒有,像決了堤的河水,沖刷得那張臉可憐又髒,他問他媽媽,“婊子是什麽?”
“我為什麽是婊子的兒子?”
嫖客直發笑,拍他媽媽的屁股,對受說,“婊子就是你媽媽這樣的。”
受的媽媽惱了,踢了嫖客一下,讓他滾。
院子裏清淨了,她看着受凄慘可憐的樣子,耳朵裏回響着那句婊子,見小孩兒還哭,煩躁地說,別哭了。
她扯過受的臉頰,拿手擦,問他,哪個小畜生打的你?
受執拗地重複了一遍,婊子是什麽,我為什麽是婊子的兒子?
他媽媽直勾勾地盯着他,母子對視,她一下子就惱了,聲音拔尖,婊子怎麽了!婊子搶了?偷了?要不是婊子養的你,你早丢河裏淹死了!
受吓住了,眼睫毛簌簌地顫抖,整張臉都是眼淚,淚水鹹,浸透了劃傷,疼得哭得更大聲。
她的手神經質地抽搐了一下,縮了回去,抖着手指說,別哭了。
受渾然未覺。
她吼道,閉嘴!
受用力咬住了嘴唇,睜大了眼睛,望着他媽媽。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靠着門,說,我是婊子,你是婊子的兒子,就這樣,再哭我就把你關起來。
受呆呆地看着他母親,她仿佛被那樣的目光刺傷了,焦躁不堪,攥住他的手直接拖進了那間小房間,哭哭哭,有什麽可哭的,別人砸你你不曉得砸回去麽,我生你有什麽用!
砰的一聲,門關上了,她說,不哭了再出來。
受後來再沒有哭過。
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
小混混走了之後,他媽媽看着他,眼裏露出深深的悲哀。受無知無覺,甚至對她笑了笑,說,媽媽,我有點冷。
他媽媽将他推去了浴室,罕見地摸了摸他的腦袋,說,先洗個澡,我們吃飯。
受聽話地洗了澡,吃了一碗飯,将碗洗得幹幹淨淨的。
受的媽媽看着他,欲言又止,可卻已經不知如何開口。
受一切如常,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乖乖的,臨睡前對他媽媽說,媽媽先去睡覺吧,我也睡了。
她顫了顫,輕聲說,好——好。
他閉上了眼睛,卻怎麽也睡不着,腦袋重,像墜了千斤。迷迷糊糊間,受好像聽見攻問他,他說的是真的?
小混混也問他,你拿我當什麽?
受張了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恍恍惚惚的,他好像又坐上了小時候坐上的那輛舊大巴。
車很舊了,皮質座椅開裂,露出裏頭的劣質海綿。車上人很多,擁擠不堪,他和媽媽挨擠着坐在一起。他坐在媽媽腿上,媽媽摟着他,兩只手絞得緊緊的,指甲豔紅,掌心都是汗。
受暈車,腦子裏昏沉不堪,鼻尖都是媽媽身上的香水味還有車中濃郁的汗腥味,汽油味,混雜着,熏得人作嘔。
受半閉着眼睛,茫茫然的,耳邊聽見不知誰的手表在嗒嗒嗒地轉,大巴車颠簸不休,好像永遠也到不了站。
34
車子搖搖晃晃地還是到站了。
受始終記得他剛下車照下來的陽光,熱辣辣的,仿佛要将人曬化。後面有人在推搡,他媽媽先下了車,朝他伸出手。
他邁了出去,四周都是來去匆匆的人群,奔忙着,好像永遠不會停留。
這是受第一次走出那個小鎮。
他媽媽一直攥着他的手,掐得好緊,受敏感地察覺到她的緊張和驚惶,就像成了離群的大雁,一點聲響都能讓她墜落。
受什麽都沒有說,只是握着他母親的手。
這個城市和小鎮不一樣,樓高,車水馬龍,他們站在人群裏,卻格格不入。
他們在這裏待了三天,住在一家旅館裏,旅館裏有一個小陽臺。受的媽媽出去的時候,受就一個人坐在地上,貼着透明的玻璃,看着腳下匆匆的人流。
受的媽媽說,要帶他重新開始。
受似懂非懂,他已經學會了乖乖應好。
可媽媽好像不高興,早上出去,晚上回來,臉色都是蒼白的,呆呆地和受一起坐在光滑的瓷磚地板上,兩兩沉默。
第三天的時候,受和他媽媽去了市裏的廣場,廣場很大,正當周末,到處都是玩鬧的孩子。
那天天氣很好,有幾個孩子在廣場的草地上奔跑着放風筝,風筝花樣多,比受見過的都漂亮,色彩斑斓,在天上高高地盤旋着。
受仰起頭,眯起眼睛看了許久。
他媽媽坐在他身邊,受小聲地問她,媽媽,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裏嗎?
他媽媽沉默着,沒有說話。
受看着廣闊的廣場,人很多,但是沒有人會看他,也不會有人嘲笑他。
受拘謹地放在腿上的手慢慢地放在了身下的木椅上,撐着,悄悄往後坐得更踏實點,小腿都輕輕地晃蕩了起來。
天一點點地暗了下去,周遭漸漸地亮起了霓虹燈,陌生又漂亮。
受渴了,媽媽給他買的牛奶已經喝空了,受攥着,忍不住又低頭咬了咬吸管,吸得紙質的牛奶袋都癟了。
他說,媽媽,天黑了。
受的媽媽依舊沒有說話,他轉過頭,才發現她在無聲無息地落淚,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妝花了,眼尾露出細細的紋,瘦弱的肩膀耷拉着,看着滑稽又可憐。
受愣住了,湊過去擦她的眼淚,說,媽媽不要哭。
他媽媽緊緊抓住了他的手,忍了很久,渾身都在抖,她說,囡囡,我們回家好不好?
受睜大眼睛,她像抓住唯一的浮木,掐着受的手臂,又問他,囡囡,我們回家好不好?
過了一會兒,受點了點頭,說,好。
他摟住媽媽不住顫抖的肩膀,輕聲說,媽媽不要怕,我們回家。
他母親一下子嚎啕大哭,哭得歇斯底裏,不知怎的,受仿佛從中嗅出了絕望,腐爛的味道,像鎮上在泥濘地裏腐朽的樹根,一點點地黴了,爛了,發出臭味。
受連着發了兩天的燒,他燒起來也乖,不說胡話,眼睛緊緊地閉着,渾身都是燙的,皮肉都發紅。
受的媽媽給他吃了退燒藥,時好時壞,反反複複。
直到第三天,雨漸漸的小了,天氣放晴,受才從長長的夢裏清醒過來。
35
受病了一場,醒了之後,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切如常。
他不去找攻,也不去找小混混,整天都待在家裏畫畫。
受坐在地上,面前是立着的畫板,亂七八糟的顏料擺了一地。一張又一張的畫,光怪陸離,色彩斑斓擢人眼球,直直地看過去,又讓人透不過氣。
受的媽媽煙瘾更大了。她瘦,長長的吊帶裙子,露出瘦弱的肩,骨頭嶙峋。門半開着,她靠在門邊看兒子背對着她畫畫,凳子上的老舊風扇呼哧呼哧地轉,掃不清雨停後帶來的悶熱。
她從來沒有想過,受這樣有什麽不好,抑或說不敢想,不願去想。她知道鎮上那個小混混和受走得近,攔過,可攔得不徹底,也攔不住,甚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小混混同她說,她離不了囡囡。
可能等她死了,她的兒子會變成下一個她,在這個小鎮上,飽受冷眼,叫人戳着脊梁骨,一輩子都陷在這片沼澤裏。
受的媽媽突然就慌了,如同那層自欺欺人,天下太平的遮羞布被撕開,曝曬在赤裸裸的光下,肮髒不堪。
她在家抖着手抽了一地的煙頭,仍緩解不了那種恐懼,後來她去找受,卻沒想到,會看見受和攻玩在一起。
那個少年人和這個鎮上的人都不一樣。
受同他在一起的時候,仿佛剝開一角淤泥,笑也笑得純粹,像這個年紀該有的爛漫。
她恍恍惚惚地想,也許這才像個正常的孩子。
煙燙了手,她胡亂地摁滅了,才發現受正仰着臉看她。
受說:“媽媽,你這兩天抽煙抽得太多了。”
“是麽?”她扯了扯嘴角,見受點頭,她走了進去,滿地都是顏料畫筆,受背心上也沾着了,紅紅藍藍的。
受的媽媽撩了撩頭發,別在耳邊,不經意地說:“囡囡,開學了媽媽給你轉學好不好?”
受臉上有幾分茫然,“轉去哪裏?”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指,想起外面的世界,本能地泛上恐懼,她掐了掐指頭,說:“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
“你喜歡畫畫,我們再找個老師好好地教你。”
受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搖了搖頭,小聲地說:“家裏挺好的。”
她猛的拔高了聲音,“不好!”
“這裏不好!”
受睜大眼睛,腿蜷了蜷,手裏的畫筆沒幹,濕濕黏黏地在腿上勾了長長一道紅,他伸手搓了搓,顏料暈得滿小腿都是,他低頭自顧自地道:“真挺好的,不要走。”
受的媽媽深深地吸了口氣,剛想說話,窗戶被人敲響了,小混混站在窗外,說:“囡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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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的媽媽一見小混混臉色就沉了下來。
小混混沒看她,直勾勾地盯着受,受垂下眼睛,慢吞吞地站了起來。
受的媽媽說:“不許去。”
她冷冷地看着小混混,說:“你找我兒子幹什麽?”
小混混眉毛擰緊,耐着性子,沉聲道:“姨,我敬你是囡囡的媽媽對你客客氣氣的,你以為你們家那門攔得住我?”
“讓囡囡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