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40

受不懂攻說的公平。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別人推着受往前走,他是媽媽擺在架子上的乖娃娃。他會吸引過路人的目光,讓別人對他笑,這些看得見的喜歡成了填充他每一寸骨骼的血肉,是他生長的養分。從來沒有人告訴他,只要他不願意,他可以打破玻璃櫥窗,不被人喜歡也可以。

那些都不重要。

攻看着受懵懂茫然的樣子,手指又在焦慮地抓自己的小腿,他嘆了口氣,捏住受的手指一根根輕輕揉開,到底是沒有再說什麽。

老太太住院了。

攻在醫院陪他,受聽見他打電話,電話那邊是他的父親,在說老太太轉院的事。

鎮上醫療條件有限,他們想讓老太太回去治療。

老太太躺在病床上,頭發白得更多了,眉宇之間仍然慈祥和藹,她嘆氣,說她都一把老骨頭了,不要這樣折騰。

攻卻很堅決。

老太太嘴裏說着不贊同的話,眼裏的笑都要溢滿了。她很感激受的媽媽。

受的媽媽削了個蘋果,抖落長長的果皮,渾不在意地笑,說:“您跟我講謝,就是在折我的壽。”

“這麽多年蒙您照顧,”她輕輕地吐出口氣,這些年她雖然念着老太太的恩,卻很少去她家,怕髒了老太太家的門。受的媽媽很認真地說,“是我該謝謝您。”

老太太搖了搖頭。

過了一會兒,受的媽媽說:“等您好,我們也要走了。”

她這話一出,坐在一邊的攻和受一齊看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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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怔了怔,說:“走了好,離開這裏也好,早就該走啦。”她說話緩慢,帶着久居小鎮多年的輕軟,“有沒有想好去哪裏?”

受的媽媽削着手裏的蘋果,聲音微啞,語調輕松地說:“去哪裏都好嘛,我同囡囡兩個沒根的,找個沒人曉得的地方就可以重新開始。”

老太太若有所思,看了攻一眼,讓攻和囡囡去打點開水。

攻點了點頭,受也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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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想了想,就知道老太太什麽意思。

他沒有當真去打水,反而帶着受出了住院大樓,坐在樹下的長椅上。

他說:“我原本打算過幾天就走的。”

受期期艾艾地哦了聲,兩只手放在腿上,有幾分無所适從,又覺得太寡淡,讷讷地說:“……你本來就是要走的。”

攻偏頭看着受,受臉小,眉眼生得精致,垂着眼睛,眼睫毛長,反而不見他最初見受時那種虛虛的漂亮。

仿佛被人剝落了僞裝,露出裏頭藏着的赤裸裸的生靈,懵懂驚惶,像一只柔軟的兔子,手腳都不知怎麽安放,仿佛連怎樣生存也不會了。

攻說:“囡囡,你想走嗎?”

“阿姨說你們也要離開了,既然不知道去哪裏,”攻頓了頓,道:“我私心希望你可以和我一起。”

攻又說:“不過,不喜歡也沒關系。”

受抿了抿嘴唇,望着攻,少年正看着他,眼神平靜,受從中看出了幾分期待。有那麽一瞬間,受幾乎就想說,沒有不喜歡,他怎麽會不喜歡?

可話在舌尖轉了幾圈,受又縮了回去。

他想起八年前,颠簸着去,晃蕩着回的大巴車,想起那個懸在天上的風筝,收線了,風筝一點一點地摔在了地上。

小混混的聲音響在耳邊,他說,囡囡,你不能離開我,我不接受。

攻慢慢垂下眼睛,克制地吐出一口氣,輕聲說:“你好好考慮考慮。”

他起身要走,突然衣袖一緊,受抓住了他的衣角,細軟的手指都用力到泛白。

攻擡起眼睛,看着受,受沒有看他,只看着自己的手指,呼吸有些急促,他小聲地說:“……等等我。”

“你等等我。”

攻看着受,淺淺地笑了一下,說:“好,我等你。”

二人目光對上,受的耳朵紅了,猛的松了手,僵硬地揪着自己的褲縫。

攻擡手摸了摸他的頭發,“我們回去吧。”

受嗯了聲,将将要走時,突然覺得如芒在背,他回頭看了眼,就見小混混站在遠處,直直地看着他。

42

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天色黑沉沉的,風刮得大,住院部的長廊都是濕噠噠的,好像一不留神就要把人滑倒,連客運站來往的車都停運了。

受的媽媽突然跑來了,雨勢太兇,她渾身都濕透了,頭發也亂糟糟的。

她抓着門把手,喘着粗氣,問攻,“囡囡在這裏嗎?”

“囡囡沒來,”攻皺了皺眉,說:“阿姨,發生什麽事?”

她臉色都變了,驚慌失措地說:“囡囡不見了。”

“我把家裏都找遍了,找不到他,囡囡不會亂走的,這樣大的雨,他出去也會同我講,可我午睡起來就找不着他了。”

“我想他會不會說來了醫院……”她聲音發了抖,“沒有,他會去哪裏?”

攻心裏一沉,還是拿了塊幹毛巾給她,說:“您先保持冷靜,慢慢說。”

“不會的……”受的媽媽攥緊了手裏的毛巾,喃喃自語說:“囡囡以前除了上學,一個人都待在家裏,不出去的,只有那個小混混來找他,他才會同他出門——”

她說着,眼睛一下子睜大了,抓住攻的手臂,說:“是不是那個小王八蛋把囡囡騙走了,他知道我們要走了,不肯放囡囡離開……”

她嗓音都在顫,攻登時想起前兩天看見的那個人。

他站在遠處,一言不發,直勾勾地盯着受。

受轉開了目光。

後來那個人轉身走了,什麽都沒有說。

攻說:“他住哪兒?”

受扯了扯手腕上的鐵鏈子,鐵鏈子長,鎖在了床頭,他一動,鏈子就咣當作響。

這是一間舊房子,門窗關着,風雨大,簌簌地敲擊着玻璃。

小混混拖了張木椅,椅子角刮着粗糙的地面,刺耳又沉悶。他坐在椅子上,垂着眼,看着虎口的咬痕,他捂着受嘴巴的時候,受咬的,咬得深,留下了兩列牙印。

受驚懼地縮了縮,小聲地說:“哥,你想幹什麽?”

小混混被他退縮的模樣刺得心口都發疼,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伸手抓着受的腳踝将他拖到自己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輕聲說:“囡囡,我說過,你要是不聽話,我就拿狗鏈子把你拴起來。”

他勾了勾受手腕上的鐵鏈子,鏈子銀光閃爍,冷冰冰的,說,“喜歡嗎,哥特意給你新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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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怔怔地看着小混混,搖了搖頭,“哥,你不能這麽做。”

“不能?”小混混捉着受的手腕,傾過身貼着他的鼻尖蹭了蹭,“為什麽不能,嗯?”

“難道要哥送你和別人走麽?”他問得很輕,他不解地看着受,說:“怎麽可能,憑什麽,你告訴我,憑什麽?”

受臉色變得蒼白,渾身都發抖,不自覺地想将自己蜷縮起來,“對不起。”

小混混眼神一下子冷了,他盯着受,狠狠踹了一腳受身下的床,他整個人都顫了顫,驚慌又可憐。

小混混怒道:“你告訴我憑什麽?!”

“咱們認識這麽多年,疼你的是我,別人欺負你,護着你的也是我,就那麽一個外人,對你好一點兒你就喜歡他!”

“為什麽?”小混混冷冷道:“你告訴我。”

受嘴唇顫抖,不住地向床裏靠,說:“對不起,你不要生氣。”

“不要生氣?”小混混拽着銀鏈子猛的将受扯了過來,看着那張他愛極的臉,受怕得狠了,閉着眼睛,眼睫毛簌簌發顫。小混混掐着他的臉頰,說:“囡囡,是不是我對你太好,你就覺得我是你想扔就扔的垃圾,可以随意踐踏,任意丢棄,嗯?”

受吃了疼,白皙的臉頰留下指痕,眼睛睜得大大的,搖頭道:“不是。”

小混混冷笑了一聲,說:“我說過,你不喜歡這兒,想走,行——我帶你走。”

“從小到大,你要什麽我不給你?”

“結果呢,”小混混想起醫院裏的一幕,恨得五髒六腑都燒了起來。以前受好乖,只要看見他,就會朝他走過來,那天卻站在原地沒有動,同別人在一起,遠遠地看着他,像個陌生人。

他閉了閉眼睛,嗓音喑啞,說:“那個外鄉人沒來之前,我們一直都好好的。這麽多年,陪着你長大的是我,最了解你的也是我,最喜歡你的還是我。”

“囡囡,憑什麽要我成全你們?”

44

攻和受的媽媽找去了小混混家裏。

雨下得大,傘不濟事,二人都淋濕了,看着有幾分狼狽。

小混混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受的媽媽一見他,就失了控,抓着他的手臂,質問他把自己兒子藏哪裏去了。

小混混瞥了一眼她的手,不輕不重地甩開,說:“姨,囡囡不在家,您上我這兒找幹什麽?”

他扯了扯嘴角,“您都不讓他同我這樣的人厮混。”

受的媽媽尖聲道:“肯定是你把他藏起來了!”

“你不想讓他走!”

小混混涼涼地笑了笑,“我是不想讓他走,不過,你們不是一個一個地都想将他帶走麽,怎麽人不見了反而找我。”

“說不定——”他看着攻,笑了一下,說:“囡囡自己也不想走,就躲起來了。”

攻不閃不避地看着小混混,淡淡道:“他不會和陌生人走,你騙他出去的?”

他雖然是疑問,語氣卻篤定,“他信任你,你将他關起來,他會很害怕。”

小混混臉色變得難看,盯着攻,不善地說:“你誰啊,少他媽拿了解囡囡的口氣和我說話,真當自己是救世主啊!”

“既然你們都說我把囡囡藏起來了,那你們去找啊,找着了,再同我說。”

攻臉色也冷了,“你以為你關着他,他就會和你在一起?”

小混混冷笑一聲,沒有說話。

攻看着他,心裏也浮現幾分陰霾,二人目光無聲地交鋒着,冷冷的,誰也不肯退半步。

外頭雷聲轟鳴,受的媽媽打了個寒顫,像丢了脊梁,神經緊繃着,渾身都哆嗦,聲音裏多了幾分慌亂的哭腔,對小混混說:“小王八蛋,你快把囡囡還給我,把我兒子放出來……”

小混混不為所動。

受的媽媽捂着心口,說:“你不要逼我,我真的會報警的。”

小混混淡淡地說:“姨,你要報警盡管去,晚了那兒就沒人當值了。”

他态度強硬,受的媽媽腦子嗡嗡作響,臉都白了,她将小混混家上上下下都翻個遍,小混混也不攔着。

一無所獲。

攻扶着受的媽媽出來的時候,她兀自念叨,“要天黑了,囡囡還沒在外面過過夜。”

攻說:“報警吧。”

受的媽媽喃喃道:“對,報警,我要報警……”說着,又慘然落淚,語無倫次地說:“那個小王八蛋家裏有人,萬一他們不肯用心找,包庇他怎麽好——”

攻心裏也緊了緊,輕輕吐出口氣,說:“阿姨放心,有我。”

“我會找到囡囡的。”

45

“不吃東西麽?”小混混看着桌上沒動的飯菜,語氣平靜。

受抱着膝蓋蜷在床角,垂着眼睛,也不看小混混。小混混端了飯,夾了幾樣受喜歡吃的菜,擡腿跨上了床,坐在他面前,若有若無地笑了一聲,說:“乖,哥喂你。”

受抿緊嘴唇,仍舊不肯擡頭。

小混混嘆了口氣,“囡囡,不要和身體過不去。”

受說:“我要回家。”

小混混臉色沒變,說:“別惹哥生氣,嗯?囡囡以前最乖了。”

受擡起眼睛,卻發現小混混臉頰多了一個巴掌印,很大的巴掌,手指粗,掴得幾個指痕分外明顯。

他已經很久沒在小混混的臉上看到巴掌了。

受剛和小混混認識那兩年,小混混身上總有傷,巴掌,棍印,大大小小的,他那時很困惑,整個學校的人就連老師見了他都恨不得躲着走,哪個敢打他。

受問小混混,小混混笑笑,咬着煙不說話,拿手捏他的腦袋脖頸。

他身邊的人說,還能誰,他爸呗。

小混混的爸爸脾氣暴躁,掌控欲強,他原想着讓小混混好好學習撐撐臉面,結果小混混叛逆,樣樣都不如他的意。

他那時候沒少挨打。小混混挨了打,心裏不痛快,總要尋釁滋事。後來認識了受,受又乖又軟,小混混就轉了喜好,心裏不高興就将受抱在腿上,像擁着個聽話的小寵物。

小寵物會舔主人的臉頰。受會蹭他,小心翼翼地蹭他臉頰上的指印,拿手輕輕碰他身上的傷。

後來小混混年紀越長,身高拔高,同他父親一樣高了,能一只手攥住他父親揮下的棍棒,掐着粗碩的手掌,他就很少挨打了。

小混混沖受咧了咧嘴,将飯放在一邊,捉着受的腰将他抱在自己身上,像托抱着小孩兒,說:“心疼哥啊?”

他貼着受的耳朵,語氣散漫又慵懶。

受卻有些僵硬,掙了掙想從他身上爬起來,小混混用力攥着那截腰不讓他動,一只手探進他衣服裏,按着受的心口,道:“囡囡心裏是真沒哥了,抱都不讓抱。”

受往後靠,身後是牆,退無可退,衣服裏的那只手熱的,如同猛獸擒住幼小的獵物,隔着薄薄的皮肉,心髒一起一伏。

受驚惶地睜大眼,抓着小混混的手,小聲說:“哥,疼。”

小混混涼涼地笑了一下,拇指碾磨心口,“我心疼囡囡,囡囡怎麽不心疼心疼我?”

46

“哥,你放我回家好不好?”受抓着小混混的手,低聲求他,“媽媽會擔心的,她會不睡覺,等我回家……哥——”

小混混說:“哥要是放了你,你就和別人走了。”

他語氣冷靜又強硬,受怔怔地看着他,小混混湊過來親他的時候,受別過了臉,發了瘋似的掙紮了起來。

小混混面色一冷,用力地攥住他的手腕抵在身後的牆上,梅雨季,牆壁都是濕的,像生了陰涼的青苔,讓人後背發涼。他頂開受的雙腿,死死地将他困在自己懷裏,呼吸是急促的,挨着受的脖頸,鐵鏈子發出刺耳的咣當聲。

受死死地瞪着小混混,目光是兇狠的,像幼獸露出了爪牙,薄薄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小混混情不自禁地伸手去碰他,手掌一疼,受咬住了他的手,咬得狠,眼睛卻仍盯着他,仿佛無聲的抗拒。

小混混臉上沒什麽表情,說:“喜歡咬,嗯?小變态,你喜歡咬你就咬吧。”

受的嘴裏已經嘗到了血腥味,他松了口,用力地搡開小混混,喃喃道:“我要回家,回家……”他爬着往床下走,鞋子也顧不上穿,赤着腳,可走了幾步,鐵鏈就繃直了,寸步難進。

小混混坐在床沿,冷冷地看着他。

受卻瘋了一般,用力地拽着鐵鏈,手腕鐵環扣着細瘦的手腕,他一用力,好像整只手腕都要折斷,甚至用牙去咬手腕的鐵環。

小混混臉色驟變,攥住了他的手腕,怒道:“你瘋了!”

受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抽回手,自顧自地對付那條鐵鏈,拿另一只手去掰,去扯,折騰得整只腕子都紅了,皮肉蹭開。小混混看着他瘋癫的動作,心髒發疼,針紮似的,心裏又氣又恨,他掐着受的臉頰,咬牙切齒道:“你別想,我告訴你,你是我的,你只能和我在一起!”

受的臉色更白,不住搖頭,“不要,我不要和你在一起,你放了我,我不喜歡你了。”

小混混眼底閃過痛色,神情越發冷硬,他将受抱回床上,說:“你不是想走麽,過幾天,我帶你離開這裏。”

“你說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只有我們兩個人。”

47

受被囚禁的第四天。

受的失蹤已經立了案,正如受的媽媽說的,起初他們不以為意,又是暴雨天,尋人都尋得懶散。

小混混家裏是當地的地頭蛇,這麽個小地方,不知藏了多少見不得光的蠅營狗茍。

直到上面開始施壓,搜索的力度才大了起來。

攻還從外頭找了人進小鎮一并幫着找。

這事兒鬧得動靜大,整個鎮上的人都知道了。這麽多年以來,這對母子都不受鎮上的人待見。受的母親風騷潑辣,在這封閉的小鎮上,如同一株風情的花,幹的又是暗娼的營生,多少男人嘴上鄙夷又心癢,更不乏對他們唾罵的女人。

受失蹤了,他媽媽像被人拿走了脊梁,不過幾天,就老了許多,本就敏感的神經越發緊繃,一點門響都能讓她奪門而出。

有人說,鎮子就這麽大,他們都翻來覆去找遍了還找不着,說不定是掉水裏淹死了,隔壁鎮上前幾天還淹死了人。

卻也不乏惡意揣測的,講受說不定是跟別人跑了,平時就看他怪裏怪氣的,畢竟,有什麽樣的媽媽就養出什麽樣的兒子。

潮濕天,雨水綿密不休,巷裏巷外的都關在家裏,三三兩兩的,話越傳越荒唐,透着一股子淤泥裏的粘稠腐爛感。

流言傳到攻耳邊的時候,他厭惡地皺緊眉頭,流言能殺人,受的母親不憚別人言辭攻擊她,卻恨極了他們說受死了,但凡聽見,總要歇斯底裏地罵回去,讓對方閉嘴為止。

可一回去,她整個人都像迅速枯萎了似的,坐着發愣,問攻,怎麽還找不到?

攻這幾天很忙,他一邊找受,還要安撫受的母親瀕臨崩潰的情緒,幾乎徹夜不眠。

小混混家中态度強硬,警方的人去搜過,一無所獲。

攻只能讓他的人守在小混混家門口。

他見過小混混的父親,親自面對面地同他交涉。那個男人已當遲暮,還帶着一身匪氣,還有幾分蠻橫和商人的奸滑。

攻和他說,受的母親精神狀況很不穩定,非法拘禁四天并不是什麽大罪,可要是鬧出人命,小混混的下輩子就毀了。

小混混的父親不為所動,只說,他兒子犯不着去綁一個妓女的兒子。

攻冷了臉色,末了,冷靜地同他說起他們家的生意,正在投資的房産,方才見他臉頰抽搐了一下,有所意動。

突然,窗外轟隆一聲巨響,暴雨傾盆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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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四天,受整個人都瘦了一圈。

他的兩只手腕磨得血肉模糊,眼裏暗淡無光,黑洞洞的,當真成了個瘋子似的。

小混混看着受,幾乎喘不過氣,恍惚覺得自己好像踩在了一塊浮木上,受是他的浮木,浮木快要腐爛墜落,他也要沉入水中溺亡了。

他們都會一起溺死在這片沼澤裏。

小混混麻木地想,他們怎麽會變成這樣?

他明明想和受一輩子在一起。

小混混同受的媽媽說,以後娶囡囡做老婆,話都是真的,他一直這麽想,他也在等受長大。他以為他們會有長長的一生。

可為什麽一切都變了?

小混混跪坐在受面前,輕輕地抓着他的手指給他上藥,藥粉是白的,撒在傷口上,受依舊無動于衷。他拿繃帶給他纏在腕子上的時候,受猛的縮回了手,他看着小混混,呆愣愣的,突然間拿手捂着腦袋凄厲地尖聲叫了起來,細長的鐵鏈子痛苦地震顫着。

外頭風疾雨勢大,失控壓抑的尖叫聲幾乎撕心裂肺,卻淹沒在了噼裏啪啦的雨聲裏。

小混混整個人都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受,擡手摩挲他的臉頰,求他,“囡囡,不要叫,嗓子要壞了,乖。”

受恍若未聞,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經繃到極致,連着幾日的囚禁讓他仿佛成了剝光了皮毛,卻堪堪留了口氣的兔子,鮮血淋漓,不堪碰。受好像陷入可怕的噩夢,渾身都在疼,控制不住地發抖。

小混混的手留在他的脖子上,受的喉結小小的,尖叫得太厲害,聲帶都要撕裂了一般,像只茍延殘喘的小動物。

他手腳都是涼的,用力抱緊受,眼眶霎時間就紅了。

小混混疲憊不堪地想,算了,算了。

可話在舌尖轉了幾圈,小混混說不出來,這麽多年,他不甘心。

少年人動了心,最是放不下。

他不甘心。

第五天天還沒亮,有人在巷子外的河邊發現了一具屍體。

是受的母親的。

她半夜做夢,夢見兒子在叫她。受的母親發了瘋,跌跌撞撞地冒雨跑出家門去,雨大迷人眼,她踩着了河邊的軟泥,泥塌了,她也掉進了水裏——溺亡。

49

那扇門被用力踹開的時候,外頭雨還未停,踅摸進一點光,整間屋子都潮得要發黴。

受抱着腿,呆呆地蜷縮在角落裏,無知無覺的,小混混還抓着他的手。

他眯起眼睛,就見烏泱泱一群人,攻正冷冷地看着他,身後是他爸,還有一些眼熟的,眼生的,震驚地看着他們。

不知怎的,小混混心裏竟很平靜。

攻卻失了态,他臉色鐵青,狠狠地将小混混按在地上用力揍了幾拳,他打得狠,小混混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突然回了神,猛的将攻掀下去,将要還手的時候脊背挨了狠狠的一棍子。

小混混的爸爸氣得嘴唇直哆嗦,指着他,還不去把人放了!

小混混木然地看了他一眼,不知痛一般,爬了起來,朝着受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

攻愣愣地看着受,他兀自蜷縮着,好像聽不見周遭的聲音。受的膝蓋紅了,細細的手臂搭在曲起的腿上,鐵鏈子透着冷冷的銀光,皮肉雪白,青紅的擦傷痕跡越發明顯,襯着竟有幾分不可言說的色情糜豔。

攻回過神,輕輕叫了受一聲,過了半晌,受才反應遲緩地擡頭看了他一眼。

只這麽一眼,攻心都叫他掐了一把似的,沉甸甸地懸着。

小混混蹲下身,抓着那截銀鏈子,深深地看着受,低低地叫了聲囡囡。受充耳不聞,小混混拿着鑰匙,手抖了好幾下都沒插進孔裏,攻直接推開了他,拿起鑰匙解開了鐵環。

鐵環脫落的時候發出好大一聲響,受顫了顫,仿佛才從虛渺渾濁的噩夢中醒來,他呆了半晌,踉踉跄跄地爬下了床,就往門口跑去。

可跑了不過兩步,他就摔在了地上。

攻也慌了,要抱受的時候他渾身抖得更厲害,嘴唇幹裂發白,仿佛不認識眼前人,“走開,你走開……”

攻輕聲說,“囡囡,我帶你回家好不好?”

受聽見那個字眼,抗拒的動作滞了滞,問他,“回家?”

攻避開了他的目光,說:“回家。”

受一下子就變得乖了,他不再抓着攻的衣袖,手指攥得緊緊的,好像随時就要跑。

攻抱着他的手緊了緊,幾乎不敢想,要怎麽同受說,他媽媽沒了。

小混混看着受離他越來越遠,人太多了,擋住了他的目光。他父親也氣狠了,舉着棍子就抽了下來,一邊抽一邊罵,罵的什麽小混混全沒聽見,也不躲,只覺得心裏空落落的。

攻原本想帶受回他家。

受的媽媽溺水而亡,屍體還停留在受的家裏。

可受一看偏離了回家的路,不管不顧地掙紮了起來,扯着沙啞的嗓子尖叫着說要回家,險些從攻懷裏摔下來。

他一把甩開攻的手,赤着腳就往家裏跑,背影孱弱,身上薄薄的白色短袖被雨水打濕了,勾勒出瘦削的脊骨。受好像成了一只迷了路的鳥兒,翅膀生得太小又畸形,抵擋不住風雨,顫顫巍巍的,一不留神就要從空中墜落。

他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跑得又快又急,一推開門,家裏多了幾個陌生人,安靜地站在邊上,狹小的客廳裏躺着一個人,閉着眼睛,無聲無息的。

受喘着的氣生生掐在喉嚨裏,愣愣地看着,他指着那個躺着的女人,仿佛不認識一般,轉頭呆呆地問攻,“她是誰啊,為什麽要躺在這裏?”

50

受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法接受他媽媽已經去世,永遠地離開了。

他整天呆呆的,仿佛靈魂已經被剝離,空剩了一具軀殼,不吃不喝也不睡,精神恍惚,攻仿佛看到一只瀕死的鳥兒,困在泥沼裏,每一根細細的羽毛都被爛泥侵蝕了,好像下一刻就會永遠地沉下去。

攻陪着受,哄着他,可受陷在自己的世界裏,攻叫不醒他。

他也整宿整宿的不睡地看着受。他分明知道受的媽媽精神狀态不好,如果那天晚上他多讓幾個人好好地看着她,或者他自己守着,興許她就不會跑出去,最後淹死在那片水裏。

攻一生順遂明亮,從來沒有這麽窒息過,他只覺得自己似乎也陷在了那片沼澤裏,周遭彌漫着灰暗絕望,不見天日。

他夜裏陪着受躺在床上,一只手摟着少年單薄嶙峋的身體,受佝着背,背對着攻,脊椎骨凸出皮肉,好像直直地戳進了他的心髒。

那一瞬間,他們仿佛連成了一體,悲喜是共通的。

攻還是不想松開受的手。

天氣悶熱潮濕,梅雨天,屍體不禁放。受除了他媽媽,再沒有親人,攻自己不過一個半大的少年,喪事都是他和當地一個頗有聲望的老人操辦的。

當地仍行土葬,四四方方的漆黑棺椁,受的媽媽被放進去的時候,受突然發了瘋,扒着棺材要爬進去,像亟待歸巢的鳥兒,瀕死一撲,渴求又瘋狂。

攻心驚肉跳,抓着受想将他抱開,受扯着嘶啞的嗓子拼命尖叫,在攻懷裏橫沖直撞,攻跌坐在地上,仍緊緊箍着受的腰,把人往懷裏按,在他耳邊叫他,哄他。

突然,手臂一疼,受狠狠咬住了他的胳膊。他咬得重,攻抽了口氣,緩了緩呼吸,任由受咬着他的手臂,好像要将血肉都生生咬碎了吃下去。

血從受的嘴唇邊流了出來,他臉頰蒼白,眼神癫狂又空洞,看仇人一般瞪着攻。攻拿另一只手輕輕捋開了他散亂的頭發,低聲說,“囡囡。”

受顫了顫,眼裏就流下水珠,一顆一顆地往下落,須臾就濕了整張臉。

他哭得無聲無息,嗓子好像啞了,發不出聲。

受說:“不要把媽媽埋土裏。”

他聲音太沙啞,夾雜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攻聽受說了兩遍才聽清。

他将受摟進懷裏,輕聲說:“好。”

他想,或許受的媽媽也不想死後還留在這片她掙紮浮沉了半生的泥沼裏。

51

小混混被送進少管所之前來找過受。

他已經知道受的媽媽沒了,不啻于晴天霹靂。這麽多年,沒人比他更清楚他媽媽于受而言意味着什麽。

他去的時候,受正跪在棺椁前。

攻還在打電話安排火葬的一應事宜,看見小混混,他直接掐斷了電話,看着他,不讓他進去。

二人目光對上,小混混頭一回露出頹勢,他說,“我想看看他。”

攻冷冷地說:“不必,他已經受不起任何刺激了。”

小混混臉色變得慘白,怔怔地看着受的背影,低聲說:“我就想看看他……”

攻看着他,小混混臉上帶傷,顴骨破了皮,露出的胳膊也盡是棍痕,青紫斑駁,失魂落魄的,沒了那股子飛揚的嚣張勁兒。

半晌,他到底是讓開了兩步。

小混混越走越近,可離受越近,他就覺得自己背上千鈞重,愈發不能呼吸,心口鈍鈍地生疼。

小混混看着棺椁,膝蓋一沉,跪了下去,他低低地叫了受一聲。

受沒擡頭,好像沒有聽見。

小混混忍不住碰了碰他纏着繃帶的手腕,受才慢慢地偏過頭,仿佛不認識他一般,小混混眼眶紅了,啞着嗓子又叫了他一聲,“對不起……囡囡,對不起。”

受才開了口,恍恍惚惚地問他,“我說放我回家,你為什麽不放?”

“你看,媽媽睡着了,她不要我了。”

小混混眼眶發熱,愧疚、憾恨和心疼壓得他喘不過氣,“對不起,對不起。”

受說:“我和你說過的。”

小混混手指尖都在抖,他語無倫次地道歉,想給受擦眼淚,可看見受怔怔的目光,卻連伸手的勇氣都喪失得一幹二淨。

他們之間再什麽可說的。

他們離開小鎮的時候還下着雨。

路過那條奔湧不息的河的時候,受貼在車窗,直勾勾地往外看,攻幾乎以為,他會打開車門,跳入咆哮的河水中。

攻遮住了他的眼睛,将他摟進自己懷裏,低聲說:“不要看。”

受充耳未聞,拉下攻的手擰着脖子往外看,直到駛離了那條河,看不見白茫茫的那一大片,他才安安靜靜地坐了回去。

52

市裏的殡儀館在郊區。

受的媽媽火化後的第二天,放了晴,攻陪着受一起将骨灰盒抱了回來。

他們住在酒店,酒店敞亮,有一個大大的陽臺。攻拿着吹風機過來的時候,受盤腿坐在陽臺上抽煙,兩根瘦白的手指夾着細長的煙,動作生澀,煙霧氤氲着,模糊了他半張臉。

煙是受的媽媽的,他收拾東西的時候,都藏在了自己的書包裏。

他的書包大,舊了,丢了幾件衣服,還有他媽媽的一些東西,別的都扔在了那個鎮上。攻并不在意,他已經想好了,等這件事結束,他就帶着受回他的城市。

這也是老太太的意思。

受才洗了澡,渾身都濕漉漉的,孱弱又蒼白,像只小小的,垃圾場上無人問津的幼貓,瘦骨嶙峋。

攻走過去,彎下腰,拿幹毛巾擦了擦受的頭發。

受好乖,一動也不動,兀自抽着那根煙,他抖了抖,煙灰落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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