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篇、
趙淙榮返回趙氏寝院,忙完日常事務後便捧起書本來看。他自幼愛好讀書,性格儒雅,雖身有殘疾卻自強自立,也經得住別人閑言碎語。但海城國內還真沒人會對趙淙榮閑言碎語的,人們都是對他敬重有加,當得知此人又聾又啞還不能走路,更是對他如此身殘志堅而充滿敬意。
一本雜記才看到一半,趙淙榮便收到家丁來報:東邊齊皿山趙氏房産被匪徒強占,人沒事,大家宅卻被搶了。也多虧老爺當機立斷說保命要緊,命令人趕緊跑,家丁仆人才能夠盡數撤出。
趙淙榮抓着卷軸的手不禁緊了緊,擡頭看向家丁面部,用手比劃道:“是被何人強占?”
“回少爺,那群人身份尚未明了。”家丁說。
趙淙榮怕那群人與西山匪亂有關,便想命人偷偷準備馬匹盤纏,讓自己好去齊皿山看看。
家丁大驚,勸道:“少爺!您腿腳不便又不能發聲,萬一有個好歹……”
是,萬一有個好歹,但他趙淙榮不信這個萬一!老天爺留他一條賤命至今,從他三歲一場大病開始,先是失聰,而後失聲,再是鼻子失靈,最後雙腿落下殘疾,他這一輩子經歷過不少磨難,每一次都被診斷命不久矣,每一次卻都沒被疾病要了命,只是每次活下來,他都會被老天爺奪走一項功能。
趙淙榮伸手撫上自己雙眼,他不知下一次磨難會何時到來,下一次老天爺大概會收走他這雙眼了吧?
直到這世界之聲、之味、之光全被奪走時,他也不想再活下去了。現在他就倦了,厭倦了日漸乏味的生活。
“成全我,求你……”趙淙榮張嘴,卻無聲發出,僅僅是嘴唇動了動。
家丁看出少爺在求他,他撲通一聲跪下,哭道:“少爺……若是非要冒這個險,您帶阿才去吧!阿才願意侍奉您一輩子!”
趙淙榮不願牽連別人,卻不得已,答應了這位忠心耿耿的家丁阿才。
平時去輪椅不便去之地,都是阿才背着趙淙榮走路,如今也是,阿才幫趙淙榮收拾了衣物和錢財,便小心翼翼将少爺抱起,背在背上,用布帶固定好,讓少爺安心趴着。當然還不忘在背上墊上棉墊子,免得脊骨硌到少爺。
趙淙榮很輕,他身材小,瘦,一雙腿因為常年不活動而只剩下皮包骨,肉早已化了,所以他連正常人體重的一半都差點達不到。
阿才十分心疼他這主子,發誓要好好帶着主子去齊皿山,更要好好帶主子回來。他不知道的是,他的主子早就不懷生存意念了。
趙淙榮留下書信後,讓阿才帶着自己往東邊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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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才原本是臣氏外家人(無法繼承官爵),因為天生下來剛好與趙淙榮八字相對,封遼給阿才算了一卦,算到阿才是趙淙榮救星,是趙淙榮命裏最大的貴人。臣家為表示對趙家友誼之深厚,便将阿才抹去姓氏,送到趙家,在趙淙榮小時候便作為陪讀陪着這位殘疾小少爺。
所幸阿才忠厚老實,他暗中已經知曉自己身世,他不怨臣氏家人将他作為下人送給趙家,他反而覺得,只有作為下人,才能無牽無挂地照顧趙家這位少爺,認為臣家人的決斷是正确的。阿才一直幫着隐瞞自己的身世,真将自己當作下人,婉拒臣氏家人對他的補償,安安心心地當趙淙榮的守護。而趙家也對他非常好,趙淙榮更是表示阿才可算他知己之交。
所以阿才才這般任勞任怨。
話說回西邊,墨書居士在林中守了一夜,終于等到天亮時,看到一個穿玄色長衫男子帶着一個銀色長發金色眼眸的孩子進了村。
衆黑衣人已經換上村民的粗布衣走出來假裝勞作,但有人神色慌張跑出屋子,彙報昨晚村子裏死了幾個同伴。
男子面露愠色,對那幾人說了什麽,那幾人面色慌張跪下求情,被那男子一腳踹開。
被男子抱在懷裏的孩子回頭看了那幾個人一眼,抿了抿唇,将頭埋進男子頸窩,輕輕蹭了蹭。
墨書居士暗道不妙,那孩子恐怕是聽信了歹人謊言,現在被歹人控制住了!
他當然知道這孩子是誰,說起攀傀,沒有人比墨書居士的師父更清楚!攀傀放過他師父後,墨書居士見師父也陷入半昏迷,抱着師父坐着,卻最終失手将師父……這也是居士不願回想的記憶,他寧可失憶,忘記他那時所經歷的一切。
是的,如今墨書居士已有百多年歲數,師父說他并非凡人,他自然是信的。
居士偷偷跟随那一大一小兩人上了山,只見男子将孩子放進一個山洞,囑咐孩子千萬別出來,之後轉身離開,只喚來兩名侍衛守着山洞口。
那兩人當然不是墨書居士的對手,居士等人離開,将那兩人弄暈之後才轉進山洞內。
若不是居士為人機敏,這會兒恐怕就踩上機關了。他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絲線,繞過淬毒箭陣,剛走進山洞,便聽到那孩子呼喚他。
“知道你來啦!”伊笑嘻嘻笑道。
墨書居士朝那孩子作揖道:“請跟我走吧,這男人不是好人。”
伊盤腿坐在石床上,笑問:“不是好人,那是什麽?可以吃麽?”
居士苦笑搖頭:“攀傀,怎甚麽都想着嘗一嘴?不能吃,也不能留。留他一個人,禍害千萬平民。”
伊将手放在胸前,輕輕合掌,歪着頭疑惑問:“賀答應我,将來要給我好吃好玩的,他說謊了嗎?”
居士呵呵笑道:“那倒不一定是說謊,但肯定不是好事。如今海城國已經太平,你想吃,想玩,都不愁。”
伊放下手,睜着金色大眼睛看着居士。
“你道這山這水美麽?”
“嗯,美!”伊笑着應道。
“你道這果子山筍甜麽?”
“嗯,甜!”伊再次點頭。
“可若是……”居士皺眉,緩緩道:“若是掀起戰争,此時生靈塗炭,田間無人耕種,山上火光燎原,河水被血污染紅,魚兒被毒液殺死……這還美麽?”
伊噘着嘴,想了半晌,蹙眉搖搖頭回道:“不美了……”
居士點點頭,似是很滿意伊的回答。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難道不會歌舞升平麽?”伊疑惑問:“賀說,若他當了皇帝,将會使黃金遍地、歌舞升平、人們都有吃食住房,還不愁娶不到媳婦……”
居士聽聞此般幻想,冷笑道:“這是虛幻之景,根本不存在。”
“為什麽?”伊伸出雙臂,似是迎接居士懷抱。居士也會意,朝伊走去,将他圈在懷裏。
“筍埋在土裏,你要怎麽才能吃到?”居士沒有直接回答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伊靠在居士懷中,圈着他的腰,想了想回道:“要刨土……”
“不刨土呢?”居士追問。
“就吃不到了……”伊回答,語氣中帶着些沮喪。
“同理,人不努力去刨土,他們就沒有筍子吃。總有些人不願意動手去刨土,你說他們沒吃的,是不是很正常?”墨書居士輕撫伊柔順長發,反問道。
“是,要努力,才有吃的東西……”伊靠着墨書居士,打了個哈欠。“你暖暖的……伊想睡了……”
唉,孩子畢竟是孩子,居士憐愛地看着懷中只有十歲孩童大小的少年,将他抱緊了,輕輕拍他的背。道理講了一半,這孩子就睡着了,但至少讓孩子明白,不動手,就沒有收獲,那些好吃懶做之人,不應得到生存資源。而追求人人平等人人享福時,這些人也被包括在內,他們有何資格獲得財産和食物還有家庭?這些便讓伊以後再思考罷。
居士正打算将孩子背在背上帶出山洞,便感覺有人靠近。
山洞裏沒有掩體,居士躲都無處躲,只能抱緊孩子,眼睜睜看着那玄色長衫男子帶人進來。
“呵,何時變成了一大一小?”男子調侃聲随着人影進了山洞。
只見那帶頭男子面貌清秀,但眉眼間似乎有些風塵氣質。居士透過此人衣服,知道男子并不像表面看着這般柔弱可欺。
“鄙人墨書,敢問公子尊姓大名?”墨書居士面帶微笑客氣地應付這人,盡管他已經猜出這人身份,且憋了一肚子火氣。
“在下英賀。”男子倒也知禮節,拱手抱拳,剛進來時那抹嘲笑轉眼間便被溫柔笑意取代。“墨公子為何在此?是迷路了麽?”英賀說着話,漫不經心瞥過腳下陷阱。
“鄙人說假話恐怕是瞞不住公子。”墨書居士笑道。
“那不如開門見山?”男子自然垂下手臂,将手縮入衣袖,看着十分放松,笑道:“墨公子一進門便放倒我兩名手下,也真不客氣了。”
居士不願再廢話,低頭抿唇,笑了一聲,接道:“英公子,除去這銀發孩子,還有一金發孩子,請您交出來。”
“墨公子如此自信,在下甚是佩服,但此話說出來,就不怕……”英賀說話間,出其不意從袖中掏出什麽,只見寒光一閃,再聽得“叮叮”幾聲,墨書居士已打開手中鐵折扇,擋下數枚銀針。
“呵,墨公子好反應。”英賀收回手,一甩袖接道:“但僅憑你一人恐怕不是我對手。在下給你兩個選擇,一是投我麾下,二是,死在這裏。”說罷,英賀眼中閃過一絲陰戾寒意。
但墨書居士并不畏懼,他笑道:“天宮有路你不去,地府無門你自來。可知得罪攀傀會有何下場麽?他倆不是你想就能利用的。”
“世間自有人哄騙無知人士,譬如你們這些白衣居士。”英賀瞥一眼居士包裹上那件白衣,轉頭看向居士懷中那安睡孩子,冷笑道:“那孩子信任我,而我,也從未與孩子撒過謊。助我得到這海城國,我便讓整個國家成為繁華不夜之地!讓這裏,沒有貧困,沒有痛苦!”
“啊,這番話聽着真幼稚。”墨書居士毫不避諱他的鄙夷,當着英賀的面就翻白眼。
“你一世外高人自然不懂。若非親自試驗過我也絕對不會如此說這番話來讓你們解義我只是在大放厥詞。”英賀輕抹面頰,滿臉陰戾複化作溫柔,揮袖柔聲道:“分別是有些痛苦,但他們很快就能适應。兩個孩子飽受社會厭棄之苦罷?與我一樣,明明沒犯何錯卻被人們唾棄……居士,我會讓他們與我一樣,會讓他們得到世間至高幸福,讓人臣服于我們腳下!這種期盼,是你這等人上人永遠不明白的。”
英賀說完轉身便走,留下居士和伊待在山洞裏。
居士想跟上去,卻聽得一聲轟隆,而後便是英賀那溫柔低沉嗓音:“墨公子,好好待着吧,三天,不會死的。”
狂妄笑聲随着腳步聲漸遠,居士直至聽不到笑聲後才破口大罵一句畜生。
此時伊也緩緩醒來,他伸手撫摸居士面頰,居士回過神來,抓住伊小手貼在面上。
伊小手冰涼,居士為他呵氣暖手,惹得伊咯咯嬌笑。
“你是好人。”伊笑道。
“你也是……”居士将伊抱在懷中,柔聲道。居士心裏暗想,他過這三日且容易,可陪着這禍端過三日,可真不容易了。
而肖祈望與高惜晨兩人帶兵返回村子,卻見村子裏已經半個人都不剩。倒是留下不少屍體。
屋子裏幾具女屍還沒僵硬,看着是剛死不久,維持着屈辱姿勢被捆綁着,脖子上那道血痕觸目驚心。堅持回來救人的民女一見全村老幼婦孺盡數被殺,不由得跪地痛哭。
“将軍……您是将軍吧?”民女擡頭,直視肖祈望。
肖祈望除去臣柳之外,從未見過女子有如此狠辣決絕之眼神,不禁愣怔一下,微微點頭。
“這仇,我艾氏不得不報!求将軍……收我作徒!我雖年方十六歲,但我不願!不甘就這樣受那些禽獸侮辱後還要為他們誕下孩子!我不願!”
這民女是衆男所見最堅強的一個,肖祈望雖有些顧慮,卻在高惜晨勸說下同意讓艾氏以後随他走,至于收不收為徒弟,以後再說,至少讓女子學點防身術。
衆官兵留下一部分人幫助掩埋和焚燒屍體,一部分人随肖祈望上山尋墨書居士以及那些匪徒藏身之處。
許是那山洞藏得隐蔽又被堵住入口,衆人并未發現這個藏身處。
最後他們只能無功而返,回到山下時天也黑了。
村子裏入了夜便散發出陣陣陰寒氣息,或是那些冤魂不願散去,繞着村子上空久久徘徊吧。艾氏跪在村口,喃喃念着悼詞,直到肖祈望和高惜晨走近,她才擡起頭來。
“吃點東西吧,要練出一身肉,得多吃。”肖祈望将幹糧遞給艾氏。
艾氏接過,微微一笑,低頭便吃起來。
“你再細說說那日究竟發生過甚麽,可麽?”高惜晨問道。
艾氏知她今日所言,必能為以後給那些人判刑加些罪證,便強迫自己回憶那不堪回首的一夜。
那群人趁着夜間潛入小村莊。因村子裏民風樸實,且海城國正處于太平盛世,村民們便也沒有多加防範,那群人輕易悄然潛入家家戶戶,準備對平民們下手。
艾氏恍惚記得自己半夜裏聞到一股奇異煙味,之後再次醒來,已經被五花大綁。她甚至沒有聽到慘叫聲,估摸着那些村民是夢中遇害,倒也走得平靜。
那些歹徒似乎從未碰過女人,艾氏慘遭數人蹂-躏後,終于是有人叫住了他們。聽聲音是個男子,因艾氏被蒙上眼睛所以并未看到那人相貌,只聽到那些歹徒稱那人為大哥。那人聲音溫柔低沉,甚至有些文人氣質,根本不像一群歹徒的頭頭。那男子交代了男人們些什麽事情,是用外國語言交代,艾氏并未聽明白。但她還是學着說了幾句。
肖祈望多年征戰邊疆,自然通曉周邊各國方言,一聽便知這是東國附近方言,他不由得疑惑起來:東國人到西國邊境是為何?
高惜晨聽了肖祈望這番解釋,皺眉道:“肖大哥可記得,迷惑先王的那女子是哪國人?”
肖祈望笑道:“呵,東邊一小國,當年妄想吃下海城國,這不,十多年前倒是先被東國吞……咦?!”肖祈望猛地收回笑容,低頭推測:“看來真是年英氏回來複仇了!”
高惜晨冷哼一聲嘲諷道:“不敢直接面對王公貴族便使得這種下三濫手段引開官兵注意!年英氏啊年英氏,若是讓我抓住,我非要把你碎屍萬段!”
當年先王被風塵女子迷惑一事可謂全國皆知,因為先王為彌補過錯,巡游全國向民衆道歉并親自提審買官官員。此舉贏得全國人民掌聲,人們也更加擁戴這位知錯就改的國君。但處理完這些爛攤子之後,先王便自刎于竹林裏,以死謝罪。
艾氏自然聽長輩們誇過先王如何賢明,她知道是全國人民大敵之後裔回來複仇,不由得怒道:“呸!還有臉!暗子後裔是當初先王求着衆臣留下的,如今是急着回來尋死麽!”艾氏罵完,轉身求肖祈望道:“将軍!請務必教我舞刀弄棍!總有一天,我定要讓這群人渣血債血償!”
肖祈望見這一介女流眼裏似快要噴出火來,也被她帶動了情緒,激動着應道:“好!艾氏!以後你女扮男裝跟着我!化名仇尋,我親自教你如何應敵!”
高惜晨見這倆一腔熱血,倒也不好打斷,只能苦笑着看二人宣誓為國捐軀,死而後已……
那他呢?當然與國君、與佐政王共存亡。以年達武之名,效忠于年氏江山,永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