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十篇、

知道元真道麽?

估計這世界上知道元真道的人很多,卻說不出這究竟是怎樣一個組織。

阮懷因也不清楚,元真道是誰建立,現在又在誰手上。

尋找元真道也是他的任務之一。

元真道的成員似乎潛入了海城國國都,但沒人知道他們何時潛入。

又是一個夜晚。

阮懷因找了個破爛客棧,要了間便宜房間,豎耳傾聽隔壁動靜。

“青僵傀即将練成,看來還是需要攀傀幫助。”只聽一男子小聲彙報道:“如今阿華也能夠熟練操縱青僵傀,只是還稍有些遲鈍,大概是線之故。”

不多時,另一個蒼老男聲回應道:“傀儡線已用千絲加固,無理由會如此。”

“再堅固,也非自身一部分,難免有些延遲。但延遲這麽長時間也是不行。”第三個男聲傳來。

阮懷因走近牆壁,繼續聽對面屋的人說話。

“那些人自是願意用生命交換,只怕年英賀半路變卦。”蒼老男聲道。

第一個男聲接道:“呵,那也是換不來這麽多,那傻子張嘴太寬,可噎了個緊。我那十蟲早已盯着他,量他也是不敢。”

“再說這華,柳,明,正,榮,幾人回複?”蒼老男聲問。

第一個男聲回道:“華早是線持,柳軟弱,明、正太直剛,榮可是時日無多,我看只要華一人便足以應付。”

蒼老男聲沉默半晌,回道:“交予你,切記蒼鑄之失,莫要重蹈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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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至此,屋裏再沒聲音傳出,似乎那些人說完話就不再動彈。

阮懷因回到床上,拿出一張紙看了起來,紙上滿是奇怪符號,似乎并不是文字。只見阮懷因将紙折疊,又展開抹平,再換個角度折疊,又展開抹平,反複幾次,才拿起筆,在紙上空白處寫下幾個字。

寫完字,阮懷因也不再亂走,将紙塞回懷中,躺在床上。月光照在阮懷因臉上,反射出一片白光。這人說也奇特,人只知他與平常人無異,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兩只耳朵一張嘴,眉毛鼻孔都不缺,卻無法記住他相貌,無法判斷這人外表。打個比方說,你知道這人有眼睛,仔細看卻不知如何形容他那雙眼,是最常見的相貌,但說不出他眼睛是圓是扁,也說不出他眉毛多粗多長。因為一轉眼,只要從阮懷因臉上移開視線,便不知這人長什麽模樣。就算盯着他的臉來描述,也說不清,因為你會越看越覺得他面部模糊。

但他确實是個人樣。

沒人知道阮懷因從哪裏來,沒人知道他會去哪裏,沒人知道他會做什麽。

第二天一大早,便是國師處刑日,舉國歡慶,宛若節慶日,到處都是紅色,都是大喜大吉。

“真狂熱……”阮懷因嘆着,放下窗簾,走出門,下樓要了份早點,啃着包子擡眼看門外人們朝啓陽門移動。

全城人都出來看國師處斬了,無論老少男女。看來這國師真是招人恨。

或者說是……國君太受人愛戴了?

阮懷因當然也跟了出去,不過他站在人群後邊,看起來并不是個愛湊熱鬧的人。

國師被押上臺,眼神空洞,胡須淩亂,微張着嘴,似乎有些癡呆。

國師被按着跪下,民衆發出一聲歡呼。

佐政王年儲翹登場,他身着黃袍,身前補服上繡着一條青龍,很是威風,從雲層間露出頭,睥睨衆生。

待佐政王坐穩後,全場陷入寂靜,人們不敢發出聲音,甚至連呼吸聲都刻意壓制。

年儲翹揮手,讓身邊太監羅公公宣讀國師所犯罪行。

人們安靜聽着,一個個眼裏盈滿憤怒波濤,又從身體裏溢出愉悅情緒,每個人都十分期待國師的下場。

國師任由羅公公念着自己的罪行,不言不語不擡頭。

阮懷因聽着,覺得無聊了,不由得暗暗打了個哈欠。

羅公公終于念完時已經日上三竿。年儲翹看了看天色,微笑着柔聲對臺下民衆道:“時候不早,各位回家先吃頓飯吧。”

人們歡呼着謝主隆恩,一個個轉頭往家裏走。阮懷因反正沒事做,他拿出一袋幹糧,站在臺下啃了起來。

年儲翹也不急着下臺,他目光掃過臺下民衆,發現阮懷因這個行為獨特之人,于是笑着朝他招手。

阮懷因也在看年儲翹,當然曉得自己被召喚了,于是叼着餅,單手撐着臺面,翻身上臺,步履穩健,不疾不徐走向年儲翹。

“先生為何在此停留?”年儲翹笑問,一邊打開自己那個餐盒,從中拿出一個竹葉飯團遞給阮懷因。

阮懷因伸手接過,笑道:“佐政王陛下如此勤政愛民,實乃大衆之幸。”輕巧地用恭維話轉移話題。

“是民衆厚愛本王。”年儲翹颔首謙虛道。

“我一向不欠人情,陛下有何想知,可問我。三個問題。”阮懷因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年儲翹執筷正準備紮着一顆肉丸來吃,便聽到阮懷因這句話,他擡頭看向阮懷因,心中一盤算,想此人該是百知才子,才給予自己如此回報。年儲翹想了想,笑問:“先生可知攀傀這邪物?”

阮懷因點頭,将手指收回一根。

年儲翹見他沒開玩笑,細細想了,才問出第二個問題:“有何辦法可對付攀傀?”

“哄他睡覺。”阮懷因所答非常簡單,僅僅四個字,雖面帶微笑,年儲翹卻從他眼神中看到認真,因此覺得這人并未開玩笑。

可是如何才能哄攀傀睡覺?年儲翹差點就問了這個問題,但理智将他即将脫口的話攔住了。年儲翹想,應該先解決最近的問題,就是要如何才能找到攀傀。

“我們怎樣才能抓住攀傀?我想要能夠保證成功的辦法。”年儲翹不客氣地提了最後一個問題。

“等他們自己過來,用好話和糖果引誘即可。”阮懷因笑着回答。

年儲翹突然又覺得這人不靠譜。但他所言并非不可能。

年儲翹又抽出飯盒底層,将整個底層遞上前,只見飯盒裏躺着幾個小巧玲珑狀似雪團之物,頂上插着兩片細柳葉,兩顆小赤豆做眼睛。應該是兔子形狀的點心。

阮懷因接過飯盒,想了想:“那行,你可以多問三個問題。”

年儲翹無奈,一棍子打出三個屁,給一口飯換三個問題,這人該說是有原則呢?還是說他其實很便宜,便宜到飯團和糯果子就能收買?

阮懷因趁着年儲翹思考時,捏起兔子點心打算送進嘴裏,不小心用力過猛,一道黑褐色從點心尾部噴出,直接射到一旁站着的羅公公身上。

真是看戲也中箭……羅公公無奈,抽出手帕,翹着蘭花指給自己擦衣服。

阮懷因含着兔子屁股啾啾吸了一口才看向年儲翹。

年儲翹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他擡頭正色道:“先生可知攀傀下落?”

阮懷因将兔子塞進嘴裏,吃下去了才回答:“他們會回來國都,你們真不急着找。”

“是年英氏帶他們回來的?”年儲翹問。

阮懷因搖頭:“我是知道一些事情,可我不是先知,不會知道以後發生的事。”

“那您怎麽知道攀傀會回來?”年儲翹被這人套住了,下意識問出口,發現這時他三個問題的機會已經用完,不由有些懊悔。

“他根在這兒。而且,你們已經有人發現攀傀了,當然會想辦法把他們帶回來。”這便是阮懷因的回答。他也說出年儲翹還不知道的事,就是他們派出去的人已經知道攀傀下落。可能還未來得及彙報吧。但眼前這人怎能提前得知?年儲翹怎麽也想不明白。

年儲翹越想越多,不禁陷入沉思,雙眼即将放空之際,眼看阮懷因要離開,急忙回過神,低頭找還有沒有可以給他吃的東西。

阮懷因還是拔腿離開,留下一句話順風飄入年儲翹耳中:“您自己吃飽吧,待會兒可是要稍微用點力氣,別餓着了。”

國師一整個中午就這樣跪在臺上,雙目無神,仿佛是個假人。

直到人們再次聚集起來觀看斬首,他才閉上雙眼。

羅公公又給衆人念了國師寫的忏悔書,但衆人并不相信這封書信有何真情實意。忏悔書遠沒有國師的罪狀來得多,很快就念完了。

衆人在臺下發出噓聲,有人給國師丢了幾把香菜,熏得劊子手閉上雙眼大吼道:“老子讨厭香菜!你們給我住手!”

有民衆巴不得劊子手一刀下去砍不對地方,這樣國師也能多挨幾刀,于是紛紛舉起菜籃子裏的香菜,扔得劊子手哇哇大叫卻毫無辦法。

國師勾起嘴唇,冷笑一聲道:“全國上下,胡鬧似的,連劊子手都能輕易被草民欺淩,海城國,亡國是必然。”

“就算亡了又怎樣!那時候你已經死了!”有民衆高呼。

“就是!關你什麽事!”

“我們就愛這樣的國君、這樣的國民、這樣的劊子手!”

“國在我在!國亡我亡!”

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在場百姓紛紛吶喊“國在我在,國亡我亡”。聲勢是挺浩大,但真到了國破家亡時,能夠兌現誓言的,又有多少人?

佐政王深吸一口氣,看不下這鬧劇,伸手抽出令牌,往地上一擲:“斷!”

劊子手被香菜熏得睜不開眼,但他早已掌握好力度和角度,一刀下去,國師血濺當場,劊子手刀下,又多了一個亡魂。

民衆見國師人頭落地,紛紛舉手歡呼起來,有人舉着饅頭争先湧上臺,伸長了手要用饅頭去沾國師的血,被現場官兵死死攔住。

行刑從開始到結束,似乎不過一瞬間。

阮懷因看着國師那雙半合的眼,笑了一聲。

“他說的對。全國人民和小孩似的,的确容易被大人滅了。人間仙境覆滅時,其狀不比地獄慘烈。”阮懷因說完,轉身離開啓陽門。

但,海城國真是因這些人而滅麽?

趙淙榮和阿才在城外落腳,也能聽到國師行刑完畢的消息,趙淙榮嘆了口氣。他心裏早有猜測,國師并非不愛國,可能是太愛,才……做出那麽多壞事?

“阿才,此時或是冤枉了國師……”趙淙榮知道馬後炮最好別放,但他還是忍不住。

阿才笑着,給趙淙榮送上食物,坐下來吃飯,一邊吃一邊應道:“有何冤枉?國師作惡多端斂財成性貪得無厭,早死早好。”

趙淙榮想起一句話:若一個好人當了一輩子壞人,那他會比一輩子當好人的人更值得尊敬。

人,也總是在事情過後才仔細思考過去發生過的事情。趙淙榮不否認自己也是如此。思及此,趙淙榮自覺愧疚,便低頭安心吃飯,不再言語。

兩人吃罷飯,收拾收拾便繼續上路。趙淙榮勸阿才歇會兒,阿才卻說不累,還問主子要不要洗個澡再走。

趙淙榮不想耽誤時間,幹脆地搖頭拒絕。

與其相反的方向上,臣柳坐在馬車裏,忽然覺得心中一痛,不禁悲從中來。

國師被斬首的消息不胫而走,即使在國外,她也能隐約聽到些傳聞。

“師兄……”臣柳睜開眼,一雙美目中盈滿淚水,眼眶盛不住,終是凝成珠子,滾下面頰。

當年是誰提議對英氏一群人斬草除根?除了肖家、臣家,便是年為盛。

英氏之亂後,臣柳曾與年為盛徹夜長談,年為盛告訴她:國無禍不強,因為太平盛世,容易使人喪失防範之心。這世上有賢明國君如年儲楚,更有心思肮髒之人如英氏與其親戚。不将國君從夢想鄉拽回現實,讓他知道這世界還有陰暗,他是不會知道如何做好一個國君的。

年為盛老了,他已經八十多歲,先王犯錯那時他尚且年輕,卻已有決斷魄力,伺候完了年儲楚之父,輔佐新王年儲楚上任後,他改名換姓化作另外一人,以惡人之面在背後給年儲楚制造爛攤子,考驗年氏兄弟的行動能力和決斷力。

“死亡,無甚可惜,因為我們會做了我們認為值得的事情之後才走向死亡。柳啊,你也是,別為我可惜,在我死後,将髒水全部往我身上潑就是了。”

臣柳想起年為盛這番話,不由得掩面哭泣。但她不能以淚眼面對西國國君,所以她擦幹眼淚,坐直了身子,以微笑和從容,準備迎接敵國大臣們的刁難。

周祝陽并沒有去看國師行刑的場面,他覺得沒必要,牆倒衆人推,活着時根本沒人敢公開說國師怎麽樣,得知惡人死後,民衆卻才敢舉國歡慶,真是諷刺。

此時的封氏寝院裏,封遼為老友點上三炷香,拜了三拜。

“威生,你,辛苦了。”年威生,國師真正的名字。其人也曾名震朝廷,或許只有老一輩才會記得那人當年英姿了吧。封遼再擡頭時,已是滿臉淚痕。

肖上将軍坐在太師椅上,想起自己圍着那人要糖吃的時候,他那時還是個孩子,真是十分喜歡這溫和卻不失威嚴的叔叔。只是現在,那人以惡人之名活了十多年,以惡人之名死去。直到死去,也沒有人為他申辯半句。這也是,年威生自己的請求。

一個真正為民着想之人,定是從不居功自傲之人。也不在乎自己是否活得憋屈,是否一輩子不得正名。

但總有人記住他。總有人會記住他。

行刑後,閑雜人等散盡,劊子手打算為國師收屍,卻被年儲楚攔下了。

年儲楚是偷偷溜出皇宮的,此時身穿粗布衣,身上糊滿了僞裝的肮髒泥土。他弄得自己如此狼狽,只為堅持送國師一程。

劊子手認出當今皇帝,慌忙想要行禮,卻被年儲楚攔下。

年儲楚擦擦身子,用布墊着,才敢抱起國師屍體,将屍體背在背上,捧着國師頭顱走到陰暗處。

“……□□,您這是,何苦?當您孫子不會做人麽?”年儲楚抱着屍體,跪坐在地,痛苦使他想哭,卻發不出聲音,淚水止不住地落,試圖帶走他心裏那些哀傷。

年儲楚親手為國師阖上雙眼,擡起頭,深吸一口氣,卻止不住悲傷持續上湧入喉,被猛地嗆了一下,咳嗽了好一陣才緩過氣來。

“□□……侄孫對不起您,在您走後,還不得送您安息……是侄孫之過……”年儲楚仍舊記得,自己不得不下命讓皇弟殺國師那天,他恨不得當場跪下,在頭上磕出一片血肉模糊。他強忍着悲傷,故意調戲了弟弟,逃逸般跑回寝宮,才敢把頭埋在被子裏無聲哭泣。年為盛那點小心思,聰明的國君全看在眼裏,卻一個勁裝傻演戲。

所幸年威生是以國家重臣之名安然下葬,只有年儲楚和小部分人知道那不過是個衣冠冢。如今年威生假扮年為盛,用計謀亂了西國陣腳:匪亂加暗子,罪名一扣,必讓西國自覺被抓住把柄而不利于樹立大國形象,為了挽回形象不得不推後侵略海城國的進程,此時正好由海城國提出交涉,争取與西國達成同盟。

海城小國遲早會被滅,誰都清楚這一點,但衆臣都希望,這一日來得晚一些……再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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