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篇、

但凡喜歡屍體之人,肯定是夜貓子。這不,周應中午睡了一覺,吃完晚飯又躺在院子裏美美睡了第二覺,醒來已是月上梢頭,不時還能聽到夜游鳥咕咕的叫聲。

看時間差不多,周應才伸了個懶腰,手執燭臺進了後堂冷室。

這周氏寝院所在地乃是國君特別為周應騰出來放置“寶物”的,原本是前朝後宮冷宮所在,傳說有不少嫔妃自缢在這兒,常年積壓怨氣,搞得整個周氏寝院夏涼冬冷,也只有周氏兄弟願意在寝院裏住。周祝陽人稱周大膽,他那純陽之氣幫他避過不少禍事。而周應剛好與他相反,是純陰體質,就連愛好,也讓人看着背後發寒。這一冷一熱組合是很新鮮,兄弟倆性格互補,倒也處得不錯。

周祝陽見弟弟醒來,也跟着從床上爬起來,拎着三個燭臺三支蠟燭便跟上去。

周應進了冷室,推門瞬間,冷風刺骨,凍得他一哆嗦。冷室內有個冰窖,本來這就是個食物冰窖,卻被拿來修建成停屍房,氣得肖祈望大罵周應晦氣,但他并不忌諱吃冰窖裏凍出來的肉,只是埋怨沒有水果冰糕吃。不放水果是怕水果串了屍體的味道。

這冰窖後來就被用作停屍房,皇宮內群臣商量好了,索性換個地方修建冰窖,化了這争端。而周氏寝院這停屍房裏也被用來存放一些奇怪屍體,大多數是畸形人體,也有些奇怪動物,俨然成了一個怪奇屍體博物館。

周應來到那官服屍體前,将手中燭臺放下,占了長板床一角。周祝陽也用火折子點了其餘三根蠟燭,占了另外三個角落。

周應這才細細打量屍體。

屍體身上已經丢失了不少水分,幾乎是全幹了,皮膚在燭光下呈現棕色,緊緊貼在骨頭上,眼球早已幹癟,留下兩個深深圓孔,被眼皮覆蓋着,屍體上下颌緊閉,因為皮膚失水幹縮而露出黑黃牙齒。

周應打開随身小盒,取出鑷子,一邊看一邊說:“此人顴骨比較高,看來是西部人,至少不是我海城國原住民。粗看體态,是個男性,一會兒我再量量骨盆。”

周祝陽撇撇嘴,瞥了眼屍體下部那幹癟部分,心道:又不是只剩骨頭,那麽明顯的玩意兒就看不到嗎?怎還要多一舉量骨盆?

周應用鑷子撚開屍體官服衣扣,打開屍體衣服,只見屍體內穿着一件嶄新白衣,但白衣上卻密密麻麻寫滿了字。

“靠近來。”周應揮揮手,周祝陽立馬會意,端起燭臺,用火光順着周應眼神照亮屍體所穿白衣。

“果真不是本國人,這是西國祝辭。但死人身上為何……穿祝辭?”周應正想着,忽然被幾聲“叩叩”打斷了思緒。

“誰啊……”外邊傳來小厮應門的聲音。

“在下封英華,求見周老爺。”門外傳來低沉男聲,聽着很冷淡,聲音略有些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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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晚了……”小厮不太願意開門,但還是讓人進來了。

周祝陽和周應一起,幫屍體穿好衣服蓋上麻布,起身來到前廳。便看見封英華站在那兒,面色鐵青。也是知道封英華天生這種喪氣臉,不然周祝陽當場就一拳頭過去了,大半夜的,真晦氣得讓人想揍他一頓。

“大哥深夜來訪,是何要事?”周祝陽拱手問。

“是家祖之命,派我來請周應驗官為國師作連顱。”封英華垂首回道。

周應也早有料到,所以他才沒睡。周應反問:“線連還是皮連?”

封英華回答:“線連。”

也是,國師這種特殊情況不能皮連,不然怎麽給西國上交人頭?

這連顱,是指将被斬首之人的頭顱與身體連接起來,分為皮連和線連,皮連便是直接将頭顱縫回屍體身上,線連,是在無法皮連的基礎上,無論人頭是否還在的情況下,将“頭”與身體靠着“線”連接起來。其實線連也就是求個心理慰藉。但其中是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就不得而知了。

周家祖上曾是屍官,會做壽衣,會趕屍,會連顱,甚至據說還能溝通陰陽兩界。封氏祖上與周家師承同一個師父,但後來因為分了派別,各自掌握的技巧也有不同。連顱技巧被周家拿了去,封氏便學會“陰通”,也就是所謂和死人說話。

連顱必須晚上進行,因為鬼魂怕光,他們只有晚上才願意出來指出自己的身首分別是在何處。

周應點點頭,正打算随封英華去作連顱,卻發現封英華雙眼一直盯着冰窖的方向。

“封大哥可還有事?”周祝陽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冷面公子。

“西國死人,身披祝辭,恐是不祥之兆。”封英華掐指算道。

“噗……”周祝陽笑出聲,問道:“師兄,這是如何說?”

“你們剛接了個幹屍?”封英華問。

周應點頭。

“那幹屍內穿白衣,衣服上寫滿祝辭?”再問

周應仍舊點頭。

“按照西國風俗,人死後以祝辭描于白衣上,為死人穿上,死人轉世後便可富貴。但此法是邪說,不一定能成,反而是,養鬼用的。”

周祝陽心想反正你懂的多,也不多言語,輕輕碰了碰弟弟後背,示意他應付。

“西國将一個死鬼送到海城國,是想作何?”周應聽聞過此習俗,他也知道這種作法另有養鬼一說。

封英華并未回答,而是對二人說:“國師連顱之事要緊,這死鬼可用銀針定住,回來再收拾它。”

周應與周祝陽對視一眼,點頭返回冷室,為那具屍體額頭以及指尖用銀針紮上,鎖好門才跟着封英華出門。

所幸國公停屍處并不遠,周應到了現場,擺出道具,穿好白底黑襟喪袍,點了四炷香插在香爐裏,拿出一卷銀線,口中念念有詞。

并非周祝陽對這些沒興趣,他是純陽體質,不是他怕鬼而是鬼怕他,所以他家長輩一直不願他接觸這些。而他弟弟周應學了些陰間本事,現在沒事仍給人們做屍官。

只見周應變戲法似的指尖一撚,一簇綠火從他指尖冒出,飄向屍體上方。

要不是這場合不能發聲,周祝陽這會兒早拍手鼓掌叫好了,簡直跟變戲法似的令人着迷。

周應繼續念着招魂咒,将一張黃符折成五芒星,捏在手上,用香點燃後憑空畫陣。

封英華全程看着,眼底沒有半分波瀾,好似一個假人。

周祝陽一直覺得封家人十分神秘,他們似乎總有辦法說服別人做事,最強一代應該是封英華之母,生了一雙桃花眼,十分魅惑。周祝陽想到這不禁心裏八卦起來:封英華自幼沒有父親,聽說是遺腹子,出生後連母親也大失血而亡,天生克親,正是這些陰間事的好傳人。

周應這邊作法完畢,跪坐在地,捧起屍體與頭顱,扯出一段銀線,一端刺入身體,一端穿在頭顱下颌處,然後用那張燒剩下的黃符将線螺旋裹起來,再用剪子剪開銀線,将線拔出,掉個頭,将穿入身體的部分連在一起打了個結。

最後将線投入火盆。

連顱儀式完畢。

周應小心将屍體收好,洗了手,招呼衆人一起回去。

封英華跟随兩人回了周府,一起去冷室看屍體。

幾人再次進入冷室,點燃蠟燭,封英華和周應一起半跪下來,仔細打量這屍體。

“這是……”周應用鑷子夾起一段什麽,舉到衆人眼前。

封英華到此時才稍有些情緒浮上面頰,卻冷淡地回應道:“千絲。”

“這是何物?質地似乎很堅硬。”周應攤開手帕,将那段細絲放在手帕上。

“并不清楚。但此事,似乎扯上了不該扯上的人。”封英華說着,似乎還輕嘆了一口氣。

周祝陽站在二人身後觀察他們,忽然将頭轉向封英華。他似乎看到了什麽東西從封英華背上探出,或許只是燭光閃動之故,看走了眼。

“師兄您似乎有所猜測?可否分享?”周應皺眉問。

“去年我游走西國時打聽到一個神秘教派:元真道。”封英華說。

周氏兄弟認真聽着,不敢錯過任何信息。

“元真道何時建立已無人知曉,傳說他們主張永恒長生,正是當今世界但凡帝王都會追求之事。既然追求長生,必然會有試圖控制屍體之想法,這千絲,可能是他們用來控制屍體之物。”封英華皺着眉分析道。

“元真道?我還真沒聽過。”周祝陽想自己沒聽過也是正常,畢竟他并不關心那些亂七八糟的教派,就連之前外國人帶來的、在國內盛行過一段時間的白主-神-教,他都不感興趣。

“但他們如今只為坑騙錢財而存在,這控屍之術是否真實存在,就不得而知了。”封英華撚起那段絲線,看了一眼又放下。

“那你猜這東西能被控制麽?”周祝陽似乎沒聽進去封英華之前所說。

封英華擡頭,冰冷到毫無波瀾的雙眸望向周祝陽之時,甚至讓這個純陽體質的大老爺們兒抖了抖。

“或許,不能。”封英華許久才回答。

周應似乎對這種“控屍之術”感興趣,他問:“師兄,您可有探聽到更絕密之事?譬如這控屍之術相關……”

封英華回頭看周應,回道:“無非三口訣:僵屍,靈魂,金絲銀線黃符紙。”

“但我看這幹屍有些不一樣。”周應笑道,用鑷子翻開幹屍胸口衣服,指指幹屍胸前:“幹屍複活需換心,這是屍官這一行的規矩,可你看這幹屍,胸前平整如初。”

古人相信心髒乃靈魂之匣,心跳一停,人也就死了,匣子也就開了,靈魂也飛了。要讓人複活,必須挖出心髒,封入新靈魂,再小心放回去,接好幾根大血管。

……

當然,以後的人會發現他們這麽想是很愚蠢的。

“制作可控僵屍自然有專門的師傅,這點手藝因為公認逆天,漸漸被廢除,至今也不見流傳下來。或許他們發明了什麽新複活辦法,這我就不知了。”封英華說。

他聲音十分平緩,又沙啞低沉,周祝陽聽得有些昏昏欲睡,索性招呼二人道:“我不管你們了,我先睡了,你倆反人類自然規律的,別吵到我就行,愛怎搞怎搞。”

周應見兄長離開,轉頭對封英華道:“師兄,勿瞞着,你我心中有何秘密,早各自明了。”

封英華壓低聲音:“師弟可是信不過為兄?”他雖這麽說,卻伸手在地上劃下幾道,一豎,一只簡易耳朵。

周應笑道:“并非如此,師兄為人,我信。今日便如此罷,師兄請,若是要喝一杯,我奉陪。”

“那就叨擾了。”封英華站起身,朝人拱手道。

二人收拾好屍體,先後離開冷室,洗了手,換身幹淨衣服才回到正廳。周應為師兄溫了一壺酒,拿來兩個精致白玉杯,為師兄滿上。

二人喝酒,卻沉默不言,只能看到二人偶爾對視,喉結不時上下滾動。

直到清晨,布谷鳥啼鳴時,封英華才起身,讓周應送自己到門口,轉身離去。

周祝陽一大早起來,見周應在桌邊寫寫畫畫,便湊過去看。只見周應在紙上畫人像,寥寥幾筆,畫出一個黑袍道人。

中元大地文化雜融,各種教派百花齊放,難免有些撞衫的,但每個教派都有其獨特标志。周祝陽看着周應在黑袍人帽上畫出兩個相連的小圓圈,也不知他在畫什麽,只能猜是在畫這教派标志。

“這便是元真道道袍。但他們平時并不愛穿道袍。或是嫌棄行動不方便。”周應放下筆,将畫像遞給兄長,問道:“哥,可曾見過這标志?”

周祝陽順着周應所指,看向兩個小圓圈,搖頭。

“再見可留意一下。”周應話畢,站起身收拾昨晚留在桌上的杯盞。

周祝陽捧着畫像說道:“過幾日便是入燈節,那時候可熱鬧,到時我也會上街看看,幫你留意一番這……”

誰知周祝陽話說一半,便聽到外邊傳來呼喊:“不好了不好了!趙家小少爺失蹤了!”

周祝陽一愣,急忙拔腿走出屋子。周應也連忙跟出去。

周祝陽攔住下人一問才知,趙家當家(因身材瘦小仍被成為小少爺,也是衆人對他疼愛而喚其為小少爺)趙淙榮失蹤了,失蹤時間大概有數天了,但一直沒人知道。也是這趙淙榮并不喜歡與人交流之故,整日将自己悶在房間裏,每次都是一口氣完成數日任務,命人集中送出屋子,因此很難有人及時知道這人不在房間裏。

就連一直照顧他的阿才也不見了蹤跡。

周祝陽一想便知道趙淙榮和阿才一起出去了。

“還留下一封書信,囑我們莫擔心……”這下人一邊哭一邊說,哪裏有半分不擔心的樣子。

人去了哪裏,那封信也沒有提到。

周祝陽于是仔細詢問了關于趙家是否接到不同尋常的消息。下人想了想,說:“确實有不同尋常的,齊皿山趙家宅被人攻占,但此事已經上報,王上也派了人過去看了。”

周祝陽心想趙淙榮不會不要命還要往齊皿山去吧?

周應也有這種懷疑,但他确認趙淙榮會往齊皿山去,于是拉着兄長耳語道:“哥,我看阿榮一定帶着阿才去了齊皿山。”

周祝陽驚道:“怎可能?總不能不要命吧?”

周應面露遺憾地點頭道:“怎不可能?哥,阿榮童年經歷不比封師兄好,封師兄尚且四肢健全無病無缺,他是沒了爹娘,可他還有祖父疼着。阿榮父母健在也都将他當寶貝捧着,可他從小受外界排擠,長大了受重視了,卻已經看透人間勢利,對這人間真情早就沒了期盼,且不說他一年年受着疾病折磨,那雙腿……并非沒有知覺,他年年過冬都腿疼難忍,您可曉得啊哥?有腿不能行,有耳聽不清,有口不能言,有鼻嗅無味,剩下那對亮子(眼睛),也不知何時會被奪走,可他偏偏死不了,換做是你,你怕麽?”

周祝陽被周應這番話說出一身冷汗。

趙淙榮已經二十五歲,他若年年都受此折磨,能夠活至今,已是勇氣可嘉了。

“那他去齊皿山,不會光想着去尋死啊!”周祝陽知道聰明如趙淙榮,肯定是發現了些什麽線索,才選擇去齊皿山查看。只是他沒有帶上官兵,雖然是危險,卻有不想打草驚蛇之慮。

周應嘆氣道:“如今我們也無能為力,且帶上些慰問品,去看看趙家人吧。”

兩人一合計,決定分兩頭行動,周應去拜訪趙家,代表周氏為趙家送上慰問。周祝陽另有打算,他心想,趙淙榮定是覺察出此次襲擊不同尋常,結合之前西山匪亂,雖不能肯定兩邊絕對有聯系,但也無法否認這可能性。周祝陽決定向王上說自己的推測,希望王上暗中出兵,到時可以控制住那幫匪徒,也是為趙家讨個公道。

只盼趙家人,不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周祝陽在寝院正廳整理線索時,忽覺背後似乎有人看着他,他轉過身,卻什麽也沒瞧見。此時天氣還未回暖,今日似乎比以往冷上一些。

周祝陽命下人為他端上一壺熱茶,邊喝茶邊整理線索。周祝陽正想得入神,不經意間一揮手碰掉了茶杯,茶杯是粗瓷造的,一摔就裂。周祝陽低頭看那茶杯,只覺心中難受,背上發寒。

“可千萬別是不祥之兆。”周祝陽呢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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