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篇、

“不!師父!不要!”墨書居士做夢了,噩夢将他緊緊禁锢在過去。眼前一遍遍重現數年前他師父離去之時的場景……

伊從水盆裏拿起毛巾,稍微擰幹了,輕輕放在墨書臉上,給墨書整張臉蓋上了白色毛巾……這是給死人蓋臉的蓋法!但伊不知道,他沒有這方面常識啊。他只是聽說用毛巾給墨書敷臉,墨書會舒服一點……

“咳咳!”墨書醒了,毛巾上沒擰幹的水順着他鼻孔滑到氣管裏,嗆得他不住咳嗽。他坐起來,一把捂住臉,拿下毛巾,一臉驚恐地盯着牆角。

“啊!醒了!”伊撲上去,直接壓在墨書胸口:“墨書……伊好怕你和老板一樣,越來越冷……”伊想起那老板,不禁皺起小臉,将墨書抱得越發緊。

“唉,我沒事……只是中了毒,睡一覺就好。”如果不是夢境,墨書能睡得更安穩些。

伊見墨書露出他所熟悉的溫柔微笑,也放下心來,笑着抱住墨書,用臉在他胸口蹭着,活像只粘人幼犬。

墨書本想放過伊,因為伊越來越懂事,或許他可以讓伊學着如何做人,切勿任性妄為。但他這噩夢,卻再次勾起他那不願公開的苦痛回憶,哪怕是為了他自己,他也絕對不能輕易放過攀傀。

“我們現在在何處?”墨書轉移注意力,開口問。

“一個私塾裏,大概,可能,也許,嗯……是叫金陽?金陽私塾?”伊抱着手臂皺着眉頭回想。

兩人正說着,墨書就見門外走進來一個口眼歪斜的人。那人走路還一瘸一拐,一邊走着一邊顫抖,似乎每走一步都要花費極大力氣。

伊看向那人,朝他露出一個溫柔微笑:“阿進,身子舒服多了麽?”

那口眼歪斜長得并不好看的男子點點頭,呵呵傻笑着走過來:“公、公子……您、您醒了?這是、飯菜……”男子将飯菜小心翼翼放到桌上,接着磕磕巴巴地說:“先、先生送、送妞妞找大夫、還、還沒回……”

墨書可憐這男子,心想這私塾可能是在收留那些被抛棄的孤兒,這私塾先生心地一定很善良。

“抱、抱歉……公子,我、我礙眼、我走……”男子見墨書皺起眉頭,心裏湧起一陣自卑,急忙轉頭就想走。

“孩子,莫如此輕看自己!”墨書叫住他,松開眉頭給了男子一個微笑:“謝謝你,孩子。”

男子呵呵傻笑,回道:“也、也謝謝公子……我先、走、走了……”男子說完,轉身退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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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書游走江湖多年,自然知道這些身有缺陷而被人嫌棄的孩子是有多麽自卑,他們面對優秀人才時更會恨不得将自己埋在土裏,不讓人瞧他們。墨書并不以貌取人,他看的是心,長得不好看又如何?那些人其實大多數并不髒,從體外到體內,他們可以比那些外表優秀的家夥幹淨千萬倍!譬如那年英氏!

藥效還未完全消除,墨書仍舊感覺困倦,卻不願意閉上眼。但那些回憶,并不會因為他不願想起就不會被他想起,痛苦,總會在人疲憊時從四面八方趁虛而入。

墨書不自覺放任思緒回到那日,想起那年秋季。

這元真道本部坐落在深山裏,就是一回形宅院,看起來像是富人私宅,元真道也并無平時必須穿統一制服的規矩,門人們也不愛穿那累贅袍子,平日裏衣着十分随性,都愛穿些平民衣物。

可以說這元真道本部,看起來真不像個教派大本營。

時任元真道長祖的蒼鑄讓人運來一個巨大圓球,那球通體烏黑,足有成年人高,三個少年人才能将其環抱,球體圓潤光滑,沒有縫隙,剛被放在地上,就慢慢陷進地裏。

蒼鑄看着已是六旬老人,面目慈祥,身材因常年修煉而保持得很好,但他更像個文人,雖與墨書一般高,卻沒有墨書那身屬于武人的肌肉。蒼鑄性子也十分溫潤,樂呵呵地任弟子們圍觀圓球,只讓人別碰壞了,便因為還有些事務要處理而匆匆離開現場。

當時很多道人前來圍觀,都是些半大孩子,墨書比較清閑,就過來主持秩序,将那些孩子一個個勸回去。

但還有幾個孩子不願意回去,其中就有蒼勿的徒弟冊歆。冊歆年紀不大,十七、八歲,因為長得高挑,所以是那群孩子的小頭目,說話一呼百應,師父又是正一階門人,因此性格有些傲,還瞧不起墨書這個師兄。

“師弟,回去罷,無甚好看的。”墨書勸冊歆。

“呵,師兄,您也是傻,長祖帶回來的,能是不好的東西麽?”冊歆嘲笑道:“說不準還是新的長生秘方呢?這圓球裏藏着甚麽,師兄您難道不好奇?”

墨書見冊歆挑眉,一臉機靈古怪,試圖勾引出自己的好奇心,心中無奈,嘆道:“師叔沒跟你說過好奇心害死人?可別想了,乖乖回去罷!”

确實,蒼鑄之前并沒有說明那圓球是何物,也并未囑咐人們不得靠近,孩子們會好奇,也是自然。但墨書早已不是孩子,雖然好奇,卻暫時不想深究。

冊歆見師兄如此無趣,撇撇嘴,帶着一幫小弟,轉身離去。

墨書低頭看那半沉入土裏的圓球,心想冊歆所疑不無可能,還是去問問師父比較好。

墨書敲開師父房門,見師父正看着書,并不是如往常那樣悠閑緩慢地翻閱,而是快速撚着書頁,一頁頁快速翻過去,似乎在查找什麽。

“師父,弟子墨書,打擾了。”墨書再次行禮,等師父回應,才走到師父身邊,見師父桌上放着幾摞書,不由得疑惑師父在找何信息。

“那圓球似是無害,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莫舒啊,陪為師一同找找。此物名為攀傀,初降世時是在……距今千多年前。”蒼鑄頭也不擡地對墨書說道。

墨書點頭,探頭去看那些書籍,卻見那些書籍上均沒有書名。他翻開一本,頓時愣住。

“這、這我怎麽看得懂……”墨書無奈,将書遞到師父面前。

蒼鑄擡頭看了一眼,搖頭道:“看到看不懂的就且先放下。”

墨書放下那本寫滿了不明文字的書,拿起另一本看。第二本書還好,上邊所寫墨書還能看懂。他翻了翻,發現這本書是好幾個國家的語言混合寫成。

“師父,這些書籍是從何而來?”墨書忍不住問師父。

“是一男子給的。我問他攀傀是何物,他并不回答,只告訴我這攀傀快誕生了,因我是第一發現人,所以這攀傀,任我處置。”蒼鑄一邊翻閱書籍一邊回答。

墨書嘆氣,拿起書繼續翻看。可他根本不知要如何找到這圓球的信息,看了一會兒便放下書,雖然書中那些游記比圓球更有趣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分心被這些趣事影響,索性暫停尋找信息。

蒼鑄翻完十本,失望地垂頭嘆氣,或許這東西根本就是初次被人發現,也難說是否有人記錄下它相關信息。

“且走一步看一步,那男子表情也不像覺得這攀傀是禍害,先讓它沉入土裏罷。”蒼鑄見天色晚了,忙招呼徒弟去休息,自己也打算洗一把臉後上床睡覺。

墨書從蒼鑄卧房出來,經寝院左側繞過,正想往自己房間走,卻聽到某個屋裏傳出說話聲。

墨書其人并不喜歡探聽人是非,也不愛偷聽人家牆角,但他轉過拐角時聽到屋內人在說圓球,不禁停下腳步,靠在牆邊,屏息凝神聽屋內人說話。

“師叔,您真要挖那圓球麽?”屋裏傳出一稚嫩男聲。

“長祖一沒說這圓球是何物,二沒說這圓球有害,這其中肯定有秘密。不如讓咱們先看看,如果是好東西,還能讓咱們師父先知曉,讓師父公布出來,給師父贏得說話機會,不是很好麽?”說話的正是冊歆。

“還是別挖了吧?那東西黑乎乎的,看着就令人不舒服……”元真道當然也會收女弟子,這會兒傳出的是一個小姑娘的聲音。

墨書知道師叔蒼勿一直不太服氣現任長祖蒼鑄,覺得蒼鑄性格太老實,騙不來人,也就掙不了幾個錢,加上元真道一直在接濟貧苦人和孤兒還有些可憐女子,這樣一直花錢而不想辦法掙錢,就是地主家,也會被吃空。

蒼鑄雖然會讓弟子下山工作,但也只是給人打短工,他教育弟子不能只窩在本部,整日除了練武就是看書,不可不問人間世事。

元真道一直鼓勵門徒遠行,宣傳養生之道,順便行善事,但後來元真道門人知道這種養生之道能夠騙錢之後,心态就變了,人變懶了、貪了。蒼鑄其實是不忍心看門人變壞,才教導門人節儉且取財有道。

但蒼勿真不懂蒼鑄所想,他認為掙錢和行善可以兩不誤。他不懂何必要剝奪人之貪歡天性,讓人回歸本真追尋快樂才能活得長久,這也是養生之道。而掙錢,也是一種樂趣,像這種利用養生之道的“哄騙”,半真半假之事,怎麽能被指責呢?

墨書搖頭,心想這群孩子也是莫名有心計,到底是誰教出來的?他可不覺得蒼勿會讓孩子們留意大人之間的事。

或許是冊歆自己在民間學得的?冊歆十多歲才拜入蒼勿門下,他勤奮好學也天資聰穎,深得蒼勿喜愛。在入門之前就是個小流浪兒,跟着流動戲班唱戲,小小年紀就是個角兒,不知怎的會願意甩脫世俗名利,追随蒼勿。

墨書心想冊歆大概是個知恩圖報之人,在感激蒼勿收留之恩時設法給予師父回報。

然而人性,從來就沒有墨書想的那般單純。

冊歆自有想法,他從他人口中得知元真道的斂財行為,出身窮苦的冊歆早就受夠了流動戲班的艱苦生活,光鮮背後是無盡辛苦,且不提這一行,多數人吃的是青春飯。冊歆無意中得知元真道道人路過,便想盡辦法拜入蒼勿門下,想獲得以長生之道斂財的能力,早日擺脫窮苦困境。

其實世間衆人也只知道元真道服務于帝王,以長生之道換取大量錢財,卻不知元真道人将錢用到哪兒去,元真道的形象在平民眼裏并不好,很多人将元真道門人形容為惡徒。

“師弟真是知恩圖報啊!為了師父,我們也去挖那圓球出來看看裏邊是何物吧?”另一青年男子說道。有些孩子自小進入元真道,心思善良單純,正如墨書這般,蒼勿手下也有幾個這樣純潔輕信的孩子。

冊歆那孩子要感恩,墨書自然不會去攔他,但感恩歸感恩,墨書想就算是蒼勿在場,也不會同意冊歆亂來,逾越了元真道內部規矩吧。元真道門規其一便是不可未經長祖同意觸碰長祖私人物品,如今冊歆這樣做,恐怕是逾越了。但長祖性格平和親切,肯定不會怪罪一個孩子,這也是墨書不得不出手阻攔的原因:師父人太好,經常放任弟子逾越,萬一其他人追究起來,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別看蒼勿對弟子還不錯,他實際是個公私分明之人,該處罰時絕對不手軟,誰求情都沒用。

墨書想了想,輕敲冊歆房門。

“誰啊?大半夜了還不睡?”冊歆在屋裏埋怨道。

“是我,墨書。”

冊歆語氣更加不快:“有什麽事?明天說吧,都這麽晚了。”或許是覺得自己語氣不太好,緩了緩又補上一句:“師兄也早點回去休息吧,您也忙了一天了。”

墨書以為冊歆是刀子嘴豆腐心,便笑着應道:“師弟也是,早些歇着吧。”他說罷這些客套,才嚴肅沉聲道:“那是長祖私物,切勿亂來。”說完才轉身離去。

一夜過去,平安無事。

墨書松了口氣,洗漱完畢後便起來監督師兄弟門下的側階弟子晨練,随後準備早飯給衆人吃,吃完便開始講課。

元真道門人必學禮義廉恥才知廚生,就是禮儀、道德、口才、廚藝和一些野外生活技能。今天輪到墨書講課,他教授的是禮儀和道德課。此人不失為一名好老師,雖然不善言辭,卻知道孩子們喜歡學什麽,因此會在講課時融入一些小故事,他的講課頗受孩子們歡迎,孩子們認為他講課總比那些老頭講的要有趣得多。

趁着課間休息,墨書回師父那邊彙報工作,正想敲門,便見師叔蒼勿從屋內出來。只見蒼勿面色凝重,雖然這蒼勿平日裏也經常板着一張老臉,但此時看來,眼中還多了些不安與無奈。

蒼勿見是墨書,擡頭朝墨書張了張嘴,卻沒說什麽,只是面色嚴肅地看着墨書。

墨書朝師叔行了個禮,見師叔不願說,自己也不方便問,索性先去彙報工作,辦完正事再想是否找師叔聊聊。

結果墨書進了屋子,見師父也一臉愁眉不展,還拉着他聊将來如何繼任元真道長祖之位……

“師父,您這是怎麽了?”墨書狠下心打斷師父說話,疑惑地問道。

蒼鑄沉默,閉上眼垂下頭去。

“師父?”墨書關切地喚了一聲。

“唉……莫舒啊,為師老了,力不從心了,還是該由你們年輕人……”

墨書搖搖頭,笑道:“師父您說什麽呢?我這歲數,論資歷比不上師叔,論年輕比不過師弟們。再說了,師父,您還年輕啊,一百六十歲在元真道,可不算什麽吧?”

“你師叔算了一卦,說我大限将至……也是,應該夠了,該知足了……”蒼鑄嘆氣,摸着墨書額頭,對他說:“生死有命,好徒兒,為師活這些年不白活,有了你這麽個聽話懂事的孩子,見了人世間奇聞百态,值了。”

墨書咽下一口淚,紅着眼眶應道:“師父,一大早的,您別說這些成麽?一會兒,徒兒還怎麽安心吃午飯?”

蒼鑄呵呵笑起來:“你這孩子,何時學的這機靈勁?好了好了,去吧,去忙吧,為師繼續找那攀傀信息。”

墨書颔首起身,走出師父房間,剛一擡頭,便發現師叔還站在不遠處,心裏疑惑師叔是否還有話要對師父說,但為何又不進去。

蒼勿見墨書出來,招呼他道:“莫舒,過來。”這些老人都喜歡叫墨書俗名,當然,他俗名和道號讀音基本一致,怎麽叫都不差。

“師叔,何事喚小輩?”墨書作揖,畢恭畢敬道。

“你師父莫不是想不開,要傳位于你?”蒼勿皺眉問。

“是……”墨書點頭,見師叔面露不悅,忙說了句老人家愛聽的:“可小輩哪能勝任長祖之位?師叔,繼任之事該由您輔助決定,這還輪不到小輩說話。”

“唉,我給師兄算了一卦,卦象顯示師兄大限将至。你也知道,我這烏鴉嘴靈得很,只盼師兄能夠渡過難關了。倒不是為長祖繼任者之事而煩擾,師兄說你應當繼任,這長祖之位便是你的。”蒼勿公私分明,面臨大事,自然會放下那點私人恩怨争執。“我愁的是,當人自己放棄希望時,便容易被擊垮,你那死腦筋師父認死了天理,恐怕這會兒就要認命了。你跟你那些師兄弟們說說,讓他們輪着勸勸你師父,別讓他太過悲觀。元真道是他撐起的,但并不只他一人在支撐。”

蒼勿這番話聽得墨書心服口服,他更認為師叔才應當是主持元真道大局之人,而他只合适當一只野鶴,自由清閑才适合他。

墨書應下,送別師叔後不禁嘆氣,這大限又是何事?何時降臨?會與那攀傀有關麽?一切都是未知,也無人能夠将天意參透。索性走一步看一步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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