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二十四篇、
“對不起,師父,今晚好像沒有星星……”墨書的聲音被淹沒在爆-炸聲中,他們此刻正坐在距離爆-炸點不遠的山崖邊,身後那些火光仿佛與他們相隔一個世界,火焰燃燒得再激烈,也與他們無關。
蒼鑄安靜地靠在墨書懷中,半睜着眼,似乎是走了。但他僅存的微弱呼吸告訴墨書,他還活着。
“師父,冷麽?”深秋天涼,卻因為身後那火光,烤得墨書自覺背上一片灼熱。但他還是給師父攏了攏衣服。
“添蘊……”墨書忍着羞澀,喚了一聲師父的俗名。他想,這大概是喚醒師父意識的最後方法了。
“莫舒……”蒼鑄有了反應,他努力睜開眼,看向自己的弟子。
“歇一會兒,我們就下山……”墨書抱起師父,卻發現師父的身體異常沉重,重到他無法抱起。其實是墨書累了,這心靈上的折磨令他倍感疲憊。
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折磨已經讓蒼鑄精疲力盡,他搖頭,抓起墨書的手,放在自己腹部上,讓莫舒掌心觸碰自己的肌膚,試圖讓弟子的體溫化作力量,傳到他身上似的。
“莫舒……”蒼鑄說不出更多話語,他的靈魂似乎殘缺了,大腦已經無法思考,只能一遍遍呼喚莫舒的名字。以及,做出他能做的最後一件事,那便是……
“不!”墨書仔細看着師父的臉,卻沒注意自己的手,直到手上傳來一陣濕熱,才知道自己被迫做了什麽……等他驚訝着喊出聲時,已經太晚了。
人的腹部最為柔軟,是人之弱點所在,墨書那只練過鐵掌的手,此刻深深地陷入蒼鑄腹中。
“莫舒……”蒼鑄用微弱的聲音念着,用眼神将最後一絲溫柔傳給墨書,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出最後那句告白:“我……愛……”
唯獨一個你字,直到蒼鑄生命終結,都未說出口。
墨書不願拔出自己那只手,怕一拔-出來會導致師父失血更快。他想将師父抱起,卻使不出半分力氣,整個人仿佛被一雙大手摁住,死死地被摁着坐在地上,站也站不起來。
他不知應該向誰求助,只能無助地對着夜空哭嚎。直到聲嘶力竭。
天亮了,衆人上山尋找長祖和墨書,卻見墨書抱着長祖坐在山崖邊。墨書那只手已經被從蒼鑄身體裏抽出,幹淨得仿佛從未陷入長祖腹腔內。那只終結了蒼鑄生命的手安靜地放在墨書身側。
墨書被叫醒,他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殺了師父,他苦笑,怎麽會做這種夢,低頭一看,卻發現一切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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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鑄屍體上那個豁開的口子,觸目驚心。
四師叔遞上一幅卷軸,卻被墨書推開。
“沒看到是我殺了師父麽!我不配繼任!”墨書推開四師叔的手,推開衆弟子。跌跌撞撞朝蒼鑄那已經蓋上白布的屍體走去,跪在屍體前痛哭。
沒人阻止墨書哭泣,垂首靜待墨書宣洩情緒,師叔們曉得,此時故去那人,是墨書的師父,更是墨書的養父,還是墨書親口承認的愛人……
廉傾捂住胸口,那一掌舊傷,在此刻隐隐作痛着。
墨書知道自己不能悲傷太久,他收了眼淚,緩緩站起,轉身正想走,卻被人攔住了。
“為師兄呈上貢品。”蒼勿給他一個似乎裹着球體的布包,隐約還能看到布包內有血滲出。
墨書悲傷得無法多想,他抱過布包,跪下來,舉高雙手。
“元真道,長祖之二師弟,蒼勿門下弟子冊歆,排順位,第五,以死謝罪!”
墨書聽到這聲念報,吓得手一抖,那布包從他手中滑脫,掉落在地,咕嚕嚕滾了兩圈,停在墨聯腳邊。
墨聯不屑地踢了那布包一腳,走到長祖的屍體前跪下,恭敬地彎腰叩首。
是墨聯和安遷還有廉傾一起将冊歆砍了頭,墨聯還記得冊歆那驚恐的臉,實在是大快人心。
長祖繼任宣言從墨書手裏轉到蒼勿手上,又從蒼勿手裏轉到蒼瑾手上,在衆師叔手中轉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六師叔準備第二次将卷軸遞給墨書時,卻發現墨書已經不見了蹤跡。
衆人将蒼鑄的屍體安葬好後,蒼勿開始整頓內部,他門下那些與冊歆走得近的弟子,統統受到了處罰。
墨書回到他在山下游歷時居住的小房子,裏邊有他留下的衣物,那些清一色白的袍子下擺,都用銀線縫着一個“蘊”字。
墨書換下那身染血白衣,穿了新衣服,帶着包裹,開啓了他尋找攀傀傳說的旅途。
他要找到永遠終結攀傀活力的辦法。
可如今他卻……真是命運弄人。
師叔們最後還是回了本部,攀傀已經重新化作球體,好不容易沉寂了數年,衆師叔覺察到球體表面又開裂時,墨書也通過傳音得知了這消息。
兩個孩子再出世,就已長到了十一二歲大小。
墨書身邊這個,現在卻已經十六歲模樣。
“墨書……”伊見墨書發呆,急忙又洗了一條毛巾給他蓋臉。
墨書捂住那條毛巾,把它從臉上拿下來,轉頭看伊。
這孩子,曾與他一樣,是靠着師父莫添蘊喂大的。該說是他弟弟麽?
“墨書,是不是想誰了?”伊問。
墨書嘆氣,點點頭。
“嘻嘻,和伊一樣,伊也會想到墨書……”伊趴在墨書懷裏,抱緊了他。“伊喜歡墨書,不要其他人喜歡了,墨書就只能是伊喜歡的,伊答應過他要成為另一個人喜歡墨書的……但是伊就是伊,不是另一個人,也不是莫添蘊,哼,不讓別人喜歡墨書,墨書是伊的……”
墨書愣愣地聽着伊念叨,不知該用什麽話去接這一番他聽懂了卻又似乎聽不懂的念叨。
墨書這幾年游歷并非一無所獲,師父留下的信息裏指明幾個曾出現過攀傀的地方,墨書去了那些地方,找到一些當地志怪文獻,書裏說用熱液澆灌黑球可以使黑球表面産生裂痕,那時候是非自然孵化,攀傀活動一段時間後會繼續沉睡而且孵化出來的攀傀只有一個,連人形都化不了。
對于這東西的來歷,寫那本奇聞異事的人猜測是天隕,也就是來自天外的東西,是隕石、流星帶來的。
那人也是大膽,描述那攀傀觸之似肉,對攀傀又打又切,卻發現攀傀像一團黏土一樣,切碎了會自己拼起來變回一團,但中心是切不動的,非常堅硬。寫書那人只寫到這裏,記錄應該是不完整的。和其他寫到攀傀的記錄一樣,寫到切開攀傀之後就沒再寫了。但記錄後邊都會有別人的補充:本書作者失蹤。大概是因為對攀傀不敬而遇害了吧。
寫書那人當然不知這圓球名叫攀傀,但蒼鑄卻知道,蒼鑄也是聽一個叫做阮懷因的人說的。
墨書這些年也一直在留意是否能夠找到那個叫阮懷因的人。尋人一直以來都有個規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墨書沒有那人半點線索,索性放棄尋找。
他知道元真道禍害了西國國君,不過很快又從世界上消失。墨書知道元真道活動規律,知道他們賺夠了活動經費就要繼續研究青僵傀,急忙找了幾個本部據點,果然發現師叔他們在準備試驗青僵傀。
青僵傀是控屍之術的一種必用道具,相較于以往只将一般屍體作為道具,用青僵傀執行控屍之術要更加歹毒也更具有危險性。青僵傀必須采用新鮮屍體,脫水後往皮下、血管、骨骼連接點等等地方注入某種劇□□物使其身體軟化,之後利用堅韌絲線可以操縱它們行走、攻擊,雖然不至于刀槍不入,但因為注入過劇毒而渾身發青,活人若被抓一下,就幾乎無藥可解其毒。上級屍官若身手靈活,是可以掌握控屍之術的。其中還有些講究,諸如要什麽極陰體質,要什麽人體特殊構造之類,就不贅述了。
一般來說,一個人也只能操縱一只青僵傀。
墨書偷偷溜進那個被炸得粉碎的本部查看,那裏留着攀傀之卵,卵上已經有裂痕了,沒有人澆灌,看來攀傀之卵這回是真正達到成熟期了,要孵化出比較成熟的攀傀了。
果然,攀傀出世後不再是單純的模仿,它的智力越來越高,甚至能夠對別人的行動作出反應。不過和以前一樣,攀傀對人類不具有真正的攻擊性,它還是傾向于給人類制造一點小麻煩小傷口。
可是蒼勿是如何得知攀傀的能力能用在控屍之術上的?墨書想起被殺的冊歆,再想起師父之前說過,攀傀會将人變成它的傀儡,再結合自己之前在山洞門口遇到的那只傀儡。果然蒼勿是因為看到冊歆的屍體被攀傀操縱了,才重新燃起利用攀傀的私心吧……
“伊,你告訴我,為何你能操縱屍體?為何能讓他們動起來?”墨書還是決定問個明白。
“伊不知道……”
出乎墨書意料的是,伊本身對自己的能力似乎也并不清楚。
“伊,以後不能讓屍體動起來,明白麽?”墨書抱住伊,試圖教導他。
“嗯,伊明白了,在墨書面前,絕不讓屍體動起來!”
墨書無奈,心想這孩子果然鬼得很,肯定不會輕易聽話。
說完了伊,自然應該提起攀傀和它帶着的另外一個孩子。
菱趴在床上,看着攀傀。攀傀從剛才開始就蠢蠢欲動,菱知道伊那邊出了事,但他沒辦法過去幫忙。他只能拼命吃東西表達自己的擔心。
這幾日,菱的食量大到令利敖和英久驚訝,他們看着菱吃了一大盆紅燒肉,卻還要求再做一盆,不由得感嘆菱為何突然胃口大增……
只有菱自己知道,伊需要他吃這麽多東西。
過了那一日,菱的食量又緩緩回歸以前,但還是很會吃,而且開始葷素不忌,喜歡吃甜到掉牙的果子和糖。
“攀傀,伊不餓了,他不高興,為什麽,不餓了,還不高興?”菱玩着攀傀的手指,皺着小臉,擡頭看攀傀。
攀傀将菱抱起,打開房門,走到下人房,敲了敲趙淙榮和阿才所在房間的房門。
見門打開了,菱才被攀傀放下,這小孩一落地,立馬開心地朝趙淙榮跑去。
但凡小孩子都喜歡聽故事,菱當然也不例外。趙淙榮因為常年無法出行,所以喜歡在房裏看書,從國家歷史到兵法到理財到志怪小說,他無所不看,自然也包括一些房中書,因此他能給菱講很多故事,這讓菱覺得非常有趣,也因此喜愛和趙淙榮待在一起。
“今天給你講魚娘子的故事吧。”趙淙榮這幾日和菱相處起來,感覺甚是愉快,他慶幸菱很聽話,也十分乖巧。
菱安靜窩在趙淙榮懷裏,點頭應着。
宅子裏多了兩個人,英久不可能不知道,要不是利敖盯着他,他現在一定到下人房看個究竟了。
英久趁利敖不注意,走到下人房門前,打開門鎖。
阿才機敏,他感覺有人來,急忙讓趙淙榮躲在床縫中,但他自己個頭太大,一時間無法隐藏。英久動作也快,一進門便直接動手,一鞭子繞住阿才脖頸,将他拖倒。
英氏這群人其實非常狠辣,為了讓對手沒有反擊機會,他們都會為武器塗上劇毒。
阿才還未反應過來,便感覺一陣呼吸困難,他扯住脖頸上的鞭子,一面掙紮一面吸引英久注意力。
但一切已晚,英久發現了躲在床縫裏的趙淙榮,阿才也因為毒性發作,開始有血從他眼眶流出。
英久收回鞭子,正想往床走去,卻被拉住了腳踝……
“阿才……”趙淙榮發出一聲嗚咽,從床縫裏探出頭來,看着已經不能動了的阿才,拼命搖頭,不敢相信一個陪了他二十多年的男子就這樣被害,不敢相信人命竟然如此脆弱。
英久回頭見這屋裏還有人,看衣着應該是那下人的主子,卻因為被抓住了腳踝而動彈不得。
“阿才怎麽了?”菱跟着探出腦袋,歪着頭一臉疑惑地問趙淙榮。
趙淙榮并未回答,他擡頭看向英久,瞪目怒道:“無論你是何人!我會要你償命!”
英久冷笑:“小公子,看你身子孱弱,居然敢如此放話,倒是看看誰先交代在這裏!”
菱轉頭看看趙淙榮,又看看阿才,伸出小手,朝攀傀輕輕一揮。
“咔擦”。
攀傀殺人,從不需要多繁瑣。
“趙,殺人,償命,是這樣麽?”菱笑着伸出雙臂,抱住趙淙榮的脖子,像個撒嬌讨糖吃的孩子。
趙淙榮眼見殺了阿才的男人在瞬間被攀傀擰斷了脖子,睜大雙眼,驚得失去了思考能力。
匆匆趕來的利敖見房間地上躺着阿才和英久的屍體,判斷阿才死于猛毒,而英久……能夠将人整個腦袋擰一圈除了攀傀也沒人能夠做到了。
“英公子正往這裏趕,你們……有何打算?”利敖自知留不住攀傀和菱這兩個任性妄為毫無感恩思想喂不熟的白眼狼,深怕一個不小心,他也會被殺掉。
“我不會離開。”趙淙榮笑道。
趙淙榮知道,攀傀和菱在保護他。他不如放手一搏,将自己的命,交給這兩個怪物。
利敖看着趙淙榮這笑容,只覺背後一陣發涼。
利敖不敢得罪攀傀和被攀傀保護着的趙淙榮,他幫助趙淙榮,指使人埋葬了阿才,因為時間緊迫,他們沒能給阿才隆重的葬禮,但阿才好歹是葬在了趙家宅地裏。
趙淙榮跪在阿才墓前,靜靜看着墓碑。
趙氏第十六氏後人趙淙榮恩公,臣運才之墓。
“這兩個字,怎麽念?”菱指着墓碑問。
趙淙榮回過頭去,溫柔地看着菱。
“趙氏。”趙淙榮笑着說。
“……喜歡……”菱白嫩如玉的小臉泛起一抹紅暈。
“……”趙淙榮對菱心生憐愛,伸出手去,摸着菱的頭發,将他摟在懷中。
“要把趙氏,加在我的名字裏……”菱對攀傀說。攀傀聽着,許久才點頭。
另一邊的伊,似乎也能聽到菱在說話。
趙氏?
“如果這一切結束時我還活着,我會帶你踏上旅途。若你不願沉睡,我會一直陪着你,陪你旅行,帶你看你想看的。”墨書将伊摟在懷裏,坐在私塾後院,仰頭看星星。今日星光璀璨,不知師父能否感受到這燦爛星光。
“旅……”伊将頭靠在墨書懷裏,抓緊了他的衣襟,擡頭看天上。
“也能上天旅行麽?”伊期待地問。
“可以,如果我們能活到那個時候。”墨書笑着,抱緊了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