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四篇、
廉傾永遠無法忘記,那個銀發美人将他最愛的墨書師兄的屍體帶回去的那一天。
霖裳山的本部被大火燒毀,衆人帶着冊歆的頭顱上山找墨書和長祖蒼鑄,卻看到墨書抱着已經死去多時的蒼鑄,安靜地坐在懸崖邊上。
廉傾是第一個沖上去的,他發現師兄沒死的時候還松了口氣。
長祖大限将至,廉傾也是知情的,所以面對已經故去的長祖,廉傾雖然悲傷,卻不至于哭到站不起來。
直到墨書二話不說轉身離開,他才沒忍住淚水,跪在地上,面朝師兄離開的方向嚎啕大哭。他知道,師兄如果再回來,一定不會是原來那個師兄了。
徒弟們和幾個排行末尾的正一階門人被趕到了月落崖,廉傾因為聽話而被師父蒼勿留下來。
廉傾不知道師父在等什麽,直到他看到冊歆的無頭屍體站起來,才驚覺師父對攀傀的控制力還存在利用之心。
“呵呵,乖徒兒,你就是死了,也能為我們證明一些事,不枉我,親手留下你半個身子。徒兒,安心走吧。”蒼勿從冊歆身上拽出一把血紅色物體,将冊歆的屍體拉到廣場,徹底焚化。
廉傾偷偷跟蹤師父去了後山碑林,卻因為技術不到家,被蒼勿揪了出來。
“師父……”
廉傾垂着頭,等待師父罵他。
“我又何嘗不是和你一樣?廉傾?”蒼勿轉過身,慈愛地看着自己的二徒弟。
“曾經我和你一般懦弱膽怯,藏着自己的真心,直到失去他,才追悔莫及。當我打算讓一切順其自然時,這東西又給了我希望!”蒼勿舉起手中那從紅色物體。
廉傾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着師父。
他不笨,也大概猜出來師父要做何事了。
蒼勿蒼老的容顏掩蓋不了他熱切的心意。這老人,大概想起了他和師兄蒼鑄在一起的那段時光,老臉上浮起久違的紅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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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沒有收養莫舒之前,是怎麽樣的一個聖子,是受多少人愛戴的仙人……你沒經歷過,你不了解。為了看他一眼慕名而來的人多到一日十二個時辰每時每刻都有人來……師兄不堪其擾,選擇隐退,還戴上一副老人面具……可他美啊,俊得讓人一眼難忘……”蒼勿回憶着,回憶着那個已經不在人世的大美人莫添蘊。
廉傾看到過蒼鑄的真容,就是那個長祖“新收的徒兒”,叫什麽名字他忘了,畢竟他心裏只有墨書一個人,根本裝不下其他人的信息。
“命運弄人,命運弄人……他愛上自己的養子自己的徒弟,卻愛不上與他無瓜葛之人……”蒼勿搖晃着轉過身去,提起鏟子,開始挖土。然而被他放在一旁的紅色物體,看起來像是一只巨大蚰蜒的怪東西,逐漸萎縮變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蜷縮成一團。
蒼勿挖了幾鏟子才發現那東西廢了,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讓徒兒和自己回去。
攀傀在蒼鑄死後就變回黑球,安靜地躺在被燒得焦黑的廣場上,蒼勿整日守着那個巨大的黑球,一言不發,任憑日曬雨淋。如果不是偶爾起來喝水吃東西上茅房,廉傾真會以為蒼勿也走了。
廉傾不知道他等了多少個年頭,直到圓球一點點開裂,他才又見到了墨書,是他日思夜想的墨書。
“聽着,廉傾師弟,我們不能再讓攀傀出世!長祖是因他而死,我們不能再讓蒼勿師叔……”
廉傾不知道墨書說了什麽,他只知道自己答應了幫墨書将攀傀偷走。于是他想辦法配合墨書支開師父,将看似重,其實可以很輕易推着走的圓球送到山下。
蒼勿在知道墨書偷走黑球之後大怒,甚至打傷了廉傾,廉傾本就被冊歆那一掌打得內傷嚴重,數日悲傷使他留下病根,在接下師父那一掌之後他再也站不起來了,盡管師父并未對他下殺手,這一掌其實也足夠要了他的命。
但他沒有死,他茍活着,等着墨書師兄回來。那是他唯一的盼頭。
蒼勿對廉傾失望至極,帶人離開了霖裳山本部,下山尋找攀傀。
無人照顧又下不來床的廉傾知道自己只能等死,他安靜地躺在床上,回想起自己的人生。平淡無奇,除了喜歡上一個銀發美人之外,無甚可提。
就在廉傾快被餓死的時候,他被救了。救了他的,不是人類,而是一只通體烏黑的鷹。
那鷹張開翅膀,比他張開雙臂還要長。
鷹給他叼來果子,叼來水,叼來一根接尿的管子,幫他翻身擦背排洩……癱瘓在床的廉傾被一只鷹照顧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蒼勿帶着人回來,他才被同門師兄弟們救了。
廉傾記得,鷹給他叼來書,他看了之後給鷹講故事,那鷹似乎通曉人性,歪着頭看他,聽他說話,從不發言,只有在要離開的時候會發出噠噠的聲音。
蒼勿趴在後山碑林的路上,咽下最後一口氣,廉傾沒有參加葬禮,也參加不了。他狠心的大師兄告訴他,要麽你也去陪師父吧,話還沒說完,就被救了廉傾的鷹抓穿了腹部。
霖裳山已經沒什麽可以留戀的了,長祖在這兒慘死,而且一下子還死了兩個,弟子們打算從這個不祥之地遷走,留下師叔們商量下一任長祖應該由誰繼承。
廉傾聽着幾個師叔在隔壁商量,三師叔這瘋癫漢子提起了他,被其他人立馬否決。
“會是他的,怎麽也跑不了。呵呵。”三師叔還是那樣瘋瘋癫癫,酒氣隔着牆壁都能飄過來。
廉傾聞着酒味,嘆了口氣,躺下來。
衆人決定把位置傳給鳳霞薇,卻不知道鳳霞薇和封英華兩人早就跑路了。
師叔們打算離開這個傷心地,幾個墨字輩師兄弟看不下去廉傾無人照顧,他們過來問廉傾要不要跟大夥兒一起去月落崖,廉傾卻搖頭,他在這裏,或許還能靠着鷹養活,他不想走,他甚至還奢望墨書師兄能夠回來。
廉傾長得清秀,面相天生看着有點哀愁,笑起來也有些愁苦的意味,如果不是整日面對,偶爾看看還真是我見猶憐,但他其實很樂觀。小時候因為這種面相,出生在好男風的東國的廉傾,被當做娈-童賣出去,幾經轉手,受過好幾個老男人的欺辱,全靠着他樂觀的心态才活到被蒼勿救下收做徒弟,活到了現今。
吃過大苦的人,或是憤世嫉俗,或是更加慈悲,廉傾就屬于後者,他對每一個被收養回來的孤兒總是盡心盡力照顧,包括冊歆。他的心腸很好,好到總有人說他像極了蒼鑄而不是蒼勿。這也是三師叔想要讓他繼任的原因。元真道并不是個騙人錢財為主的邪教,而是一個收養孤兒的慈善中心。
在還沒決定下來長祖人選的時候,伊背着墨書回到了霖裳山本部。
廉傾靠在床頭看書,聽着外邊的師兄弟們大喊墨書的名字,大喊着師兄,哭得肝腸寸斷,他深吸幾口氣,放下書,看着門外。
門外依舊陽光明媚,哀傷卻一股股湧進房間,熏得廉傾胸口發疼。
廉傾想念那只通體烏黑的鷹,他想掙紮着爬出去看看,卻在放下書打算撐起身子下床的時候看到一個銀發人進來了。
那人十六歲左右模樣,一雙金色眸子裏毫無情緒,嘴角帶着若有若無的微笑,肌膚雪白得不見半點血絲,和墨書那種白化症人的白不一樣,這個銀發人的白讓他像個瓷娃娃般精致卻令人覺得他并不易碎。
“墨書說過你。”伊走到廉傾床前。
廉傾笑了一聲,點點頭。
廉傾怎麽可能不知道?這是攀傀雙子之一,金發那個和會化形的那個不知所蹤,眼前這個銀發的,看起來已經相當成熟了。因為廉傾殘廢了,全身經脈被師父那一掌震得脆弱易碎,使他無法用力,只能悲哀地整日卧床等死,所以師叔們說話并不避着他,也知道他從不會亂說話。
廉傾知道是攀傀使長祖羞憤而不願留戀人世,知道攀傀有使人複生之能,知道攀傀帶着兩個孩子,知道攀傀被墨書師兄帶回海城國國都,知道海城國陷入腥風血雨……
墨書師兄是不是也被攀傀逼得自盡,廉傾不知道,他也不想懷疑,不願猜測。正如師父告訴他的,人終有一死。他覺得應該看開些。
然而他和他師父一樣,放不下心中那人,哪怕那人心裏沒有他。
“你能複活墨書師兄麽?”廉傾微笑着問道。
伊點頭,又搖頭。
“那就,這樣吧。我無法親自送師兄上路,真是,對不起他……”廉傾想起墨書之前對他千般好,眼眶裏淚水打轉,終于還是落下來,滴在被子上,暈出一朵朵暗色水花。
“你不該這樣。”伊沒有接着廉傾的話頭,低下頭,在廉傾脖子上咬了一口。
之後伊走了,留下廉傾一個人在房裏。
廉傾在床上躺了一會,突然渾身開始發疼發熱,不消片刻,那疼和熱蔓延至全身,廉傾蜷縮起來,咬着牙,不願發出半點呻-吟。他無法形容那種疼痛,仿佛有人拿着鐵錘,砸他的身體,将他全身每一條痛覺神經拉出來,捋一捋,拽一拽,拉拉扯扯揉捏一番,然後在他身上澆油,點上一把火。
廉傾清楚地聽到他身體裏傳出來的哔啵聲,就像燒柴火時發出的聲音一樣。
在他以為自己會死的時候,那黑鷹來了,落在床邊,用巨大的翅膀蓋着他的腦袋,用身上柔軟的羽毛蹭他的面頰。
他覺得好多了,于是沉沉睡去。
再醒來時,他已經不疼了,仿佛做了一場夢,只有汗濕發臭的衣服告訴他,他的确曾生不如死地疼過。
廉傾下了床,很自然地走到門邊,看着門外。
滿地冥紙,證明門人的确是祭拜過誰。廉傾沒能送師兄一程,但他不覺得遺憾。他想起師父說人有輪回,無論有沒有,他都信。這也是他活下去的目标之一。他要等,等墨書、等師父、等長祖蒼鑄……等等對他有恩的人,等他們輪回。
“師兄?廉傾師兄?!你能站起來啦!”
師弟們的呼喊喚回廉傾的神志,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拉開衣服,胸口浮起的黑色掌印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癱瘓在床的那段日子仿佛只是他的夢。
“你們看,我說他能起來吧?”三師叔喝着酒,笑着說。
“……”廉傾看着四師叔遞過來的繼任卷軸,雙手接過,捧在懷裏。
他的面容依舊有些愁苦,但眼神卻明亮,充滿了新生的希望。
“元真道,不該是如此堕落。師叔們,師兄師姐們,師弟師妹們,我們,重新定義元真道之教義吧。”
永恒、長生、守誓、平和、純善。這便是元真道的新教義。
為了紀念長祖和墨書師兄,元真道正道門人統一着白袍白衣。側道,也就是負責屍事(與屍體打交道的行業:殡葬、控屍趕屍之術、屍官、屍體防腐)者,着黑袍。負責宣傳以及“騙錢”的外道者,着深黃黑邊袍。
廉傾站起來之後,那黑鷹也再未出現過,直到……
“唉我的媽!”肖祈望帶領一衆忠心耿耿的南部十陣隊剩餘精銳成員爬上霖裳山,這個粗枝大葉的将軍差點踩到陷阱,發出一聲驚呼。
國家政-權更替,在這個時代是常有的事,海城國早被瓜分,東西南三國又為了那點領土打了起來,整天打整天打,肖祈望反正是不想讓弟兄們吃這個苦,索性帶人上山來。三百多人,一下子占了這個山頭,可把隐居在山上數十年的元真道門人吓壞了。
廉傾帶人過來談判,想勸這些誤闖的人下山,卻在看到肖祈望手臂上那只黑鷹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鷹……能給我麽?”廉傾從未如此激動過,他一開口就是向人要遙鷹,全然忘了什麽禮節。
肖祈望臉色一黑,護住心愛的遙鷹,怒道:“你說給就給?把我家烏子當什麽人了?!”
高惜晨在背後提醒:“烏子是鷹。”
“不管!入我肖家門,它就是我肖家魂!管它是不是人。不給就是不給,幹嘛給你?略略略……”肖祈望朝廉傾吐舌頭。
廉傾無奈,抱拳解釋道:“鄙人曾受這鷹之恩,不能不報。”
“我也受過它恩,你給它肉吃就好了。幹嘛說什麽給不給?它是鳥,在天上飛的,你養不起!”肖祈望說着,伸手摸烏子的背,親昵地用手指挑挑它的黑喙。
廉傾嘆氣,是啊,那是鷹,搏擊長空,怎會被地面之物留住?
“那麽……二位為何帶這麽一大幫人上霖裳山?”廉傾問。
高惜晨将肖祈望打算帶人避禍的計劃跟廉傾說了。廉傾同情這些人,于是讓他們上山去,沒想到,那幾百個士兵一進本部後山就突然間沒了影子。
廉傾很驚訝的是肖祈望和高惜晨看起來好像已經習慣了似的。
“不瞞你說,他們已經變成了陰兵鬼将,全由肖将軍一手掌控。你們元真道應該是知曉攀傀之秘的,這點我們也不打算騙你。”高惜晨笑道。
廉傾早猜出來是這樣,他讓肖祈望上山,不過是為了他那只鷹。
那鷹果然是肖祈望所屬,肖祈望在本部的日子裏,那只鷹也經常回來,還是習慣性給廉傾帶野果。
山下邊日子太平後,肖祈望也帶着高惜晨離開了,留下了烏子和還沒醒過來的兵。
廉傾終于向鷹述說自己希望它留下來的心意,鷹沒有回答,撲撲翅膀又飛走了,偶爾也會回來看看廉傾。
元真道門徒換了一批又一批,長祖卻一直都是廉傾,再也沒變過。
元真道的幕後金主,更是沒有變過——呂伊,不願陷入沉睡的兆示伊旅。
作者有話要說:
至此第四部 分結束,次日開啓第五部分也就是最後一部分的日更,感謝讀者數月來的陪伴和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