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恤近忽遠

将軍府別院前的那塊空地上種植着各色草藥。

按理說,風陵川聞不慣中藥味,自然也不會讓人在府中種植、晾曬中草藥,偏偏這塊地是風梓霁親自開墾的。他當然只能慷慨妥協,從此駐步于別院外,将別院送給了兒子。

當年,洛汐在懷霁兒的時候,知道了獨孤藍的事,所受的打擊不小,終日郁郁寡歡,可能也正是因為如此,霁兒從小身體就不好,生病吃藥像是家常便飯。

這孩子長得更像他娘,皮膚光潔得如剛出窯的精瓷一般,墨玉色的眸子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只是身體實在是太過單薄。

都說久病成醫,吃了多年的湯藥之後,霁兒也不願動辄勞煩禦醫了,閑暇時間,他翻看了不少醫書,背着父母做了無數次親身嘗試,到最後反到是他自己給自己開的藥方更加有效。

風陵川覺得虧欠兒子,因此,但凡是兒子喜歡的,他都盡力滿足。

兒子既然喜歡醫術,他就請了全京城最有名的大夫前來教兒子學醫。

可是現在,這片兒子精心培育了多年的藥草地,被盡數損毀了。風陵川聞報,火氣騰地竄了上來,到底是誰?膽子也太肥了吧,都欺負到霁兒頭上去了。

帶着兩名家丁火速趕到別院,風梓霁早已乖乖地恭立在大門外等他了。

“呃……”每次看到乖巧的兒子,向來巧舌如簧的風陵川都有些詞窮。這個壞消息兒子應該已經知道了吧?可是他怎麽到像是個沒事兒人一般矗在這裏呢?該不會是被氣傻了吧!

“爹爹。”

“嗯……那些草藥。”

“是霁兒自己毀的。”

“什麽?為什麽?”

“霁兒要進上善軒。”

“胡鬧,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你若是想當大夫,爹還可以考慮給你開間醫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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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善軒是每個風家子弟都必須要去的地方?為什麽偏偏霁兒不該去?”

“你就是不去上善軒,也一樣是風家的長子長孫。”

霁兒這個樣子,怎麽當風家的長子長孫,爹爹你能護霁兒一輩子麽?風梓霁有些難過的低下頭來,用手指卷着衣角,低聲說道:“霁兒不要開醫館,霁兒要去上善軒。”

“聽話,再敢胡攪蠻纏,爹可要打你了。”風陵川揚眉笑了笑,邁開步子準備離開。

風梓霁急得一把抓住父親的腰帶,轉到父親身前,親手遞上了戒尺,并乖乖攤開右手。

看來兒子早就做好準備今天會跟爹爹頂着幹一場了。

“怎麽?平時在學堂裏,先生都是這般罰你的嗎?”風陵川看着兒子娴熟的動作,滿腹狐疑。

風梓霁點頭。

好你個老家夥,聽不出來我讓你不必客氣,嚴加管教是客套話嗎?居然還真動手打。

“可是爹罰你,卻不是打手心。”

風梓霁看着父親,疑惑。

風陵川拉了兒子過來,狠狠一巴掌拍在他屁股上:“再問你一次,要不要聽爹的話?”

“霁兒要進上善軒。”盡管一張臉因為害羞而紅透了,回答卻還是異常堅定。

風陵川皺眉,乖巧的兒子犟起來,比叛逆的兒子更難纏。探手抓住兒子的胳膊,就往別院的雅居裏拉。風梓霁被拖着走了幾步之後,終于反應過來爹爹要做什麽了,急得拽住父親,拼力往外拉扯,一邊低呼到:“爹……”

怕挨打就對了,總得有個能管住他的東西,要不然,老是這麽不依不饒地,還不得翻天了。因此,也不顧兒子的掙紮,三步并兩步地走到屋前。

剛一推開門,一股濃濃的藥味和煙味便撲面而來。屋內,十數個大銅盆內,霁兒這幾年來辛苦晾曬的草藥全都化為灰燼。看來,這孩子是鐵了心地要去上善軒,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兒子竟然如此倔強。

一時間,只覺得胸悶,頭暈,眼花,真是哪兒哪兒都不舒服。

風梓霁很無辜地看着爹爹在自己的“犯罪現場”被熏得暈頭轉向,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勉力拉了父親到別院後面的小樹林裏,風陵川這才勉強呼出幾口大氣。

風梓霁一聲不響地重新将戒尺遞給父親,轉身撐在樹幹上,風陵川接過戒尺,用力抽了他三記,霁兒疼地渾身發抖,也只是死咬着牙一聲不吭。

風陵川見狀,長嘆了口氣,對追随而來的丁管家道:“去把上善軒的丁大夫辭了。”吩咐完這句話,這才轉頭看着霁兒:“從明天起,你就是上善軒的大夫了。”

“爹,您讓霁兒去當大夫!” 風梓霁顧不上疼痛,猛地轉過身來。

“你說要進上善軒,爹爹遂了你的心願就是。連丁大夫都被趕走了,你還不滿意?”

風梓霁黑亮的眼睛眨啊眨,把眼眶中忽然湧上來的淚光拼力壓了下去,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可是他知道,這是父親最大的讓步了,他不是一個會恃寵而驕的孩子,爹爹越是關愛他,他越是懂得分寸。當大夫,至少也是進了上善軒了,今後的路,走一步看一步吧。

見兒子不再倔強,風陵川的心中,終于有了一絲贏過兒子的愉悅感。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轉身離開。

目注着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影,風梓霁拼命捂住嘴唇,将因劇烈咳嗽而頂上來的一口鹹鹹的鮮血壓了下去。

在任何人的面前,他都不需要表現得太過脆弱,在爹爹面前也一樣。

過度精心的呵護到底是愛惜還是放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這些年來,爹爹看他的眼神,除了憐惜,再無其他。

忻樂樓的雅閣,風陵川獨坐飲酒,這麽多年以來,他霸道地壓下了上善軒內的種種閑言碎語和針鋒相對,到底還是深感疲憊。現在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可是總有人要不識時務前來騷擾。

“風大将軍一個人在這裏喝悶酒嗎?”

又是那獨特的沉香味,一襲桔色的長襦裙出現在眼前,湛藍色的披帛邊緣,鑲着一圈火紅的狐貍毛,正是獨孤藍慣有的張揚。

“讓鴻兒去上善軒吧!”獨孤藍講話,向來爽快。

看着獨孤藍大大方方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風陵川冷笑一聲:“你是這當娘的,就這麽急着把兒子往火坑裏推?”

“你不也是從上善軒裏磨砺出來的嗎?十五征戰沙場,十六歲一舉奪帥,鴻兒今年也已經十五歲了。”

“正因為我是從那裏出來的,所以……”風陵川将話題打住,轉而說道:“你帶着獨孤鴻遠遠地離開京城吧,我可以給你們一大筆錢,足夠你們下半輩子衣食無憂。”

“風陵川,你就這麽厭惡我們母子?甚至此生都不想再看到我們?”獨孤藍狠狠地盯着風陵川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還是那波瀾不驚的眼神,還是那風輕雲淡的表情,最後他終于嘴角一彎,勾出的,卻是一絲冷笑:無名無份,至少可以平安快樂地生活,何必非要擠上牆頭,做那一枝獨秀,成為衆人的眼中釘,肉中刺,非欲殺之方能後快?

獨孤藍見風陵川根本就不屑回答自己的問詢,心中更是凄苦:“鴻兒胸有大志,這輩子不願做個山野村夫,就這麽被埋沒了。”

“天下之大,可以施展才華的地方大有所在,沒有必要非進上善軒不可。”

“鴻兒是你兒子,他應當跟随你的腳步。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二弟的大兒子風梓霖比鴻兒只小了半歲,他們父子二人了忍氣吞聲地籌劃了這麽多年,應該開始有所動靜了吧,你本事再大,怕也再難抵擋風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門規家規,鴻兒進上善軒不是正好解了你的圍?”

“進上善軒,注定吃苦受罪。”

“你這做爹的難道會眼睜睜地看着兒子吃苦受罪?”

“風某的精力只夠用來愛護一個兒子。”

“風陵川,難道你的心真的是鐵做的?”

“或許就是,不信,你随時可以挖出來看看。”風陵川的眼神冷得像是起了一層冰霜。

……

獨孤鴻進上善軒,事已定。

對獨孤藍來說,這是風陵川承認他們母子的第一步;對風陵川來說,這樣便頂住了後繼無人的壓力,護得了霁兒——正是一舉兩得。

只餘下獨孤鴻,此刻,他背對着夕陽,看着自己的身影被拖得越來越長。再一次,被那股強大的孤獨感席卷了內心。

剛才,他尾随母親到了忻樂樓,只聽到父親說的那句話:“風某的精力只夠用來愛護一個兒子。”

原來,終究不過是個替代品。

從小,他是聽着父親的英雄事跡長大的,他見過戰場上,神勇無敵、運籌帷幄的父親。他曾無數次看到自己的心,他仰慕父親,渴望得到父親的認可。

這麽多年來,無論酷暑嚴寒,他都起早貪黑、不辭辛勞地讀書練武,終究只是向父親和母親證明了,他尚有利用價值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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