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七 有蕡其實

雪夜,他裹着襦襖漫無目的地走在無邊的白茫之中。

他的孩子,他的愛慕,不過一杯鸩酒便化為烏有。整個人生從此倒轉,落入無盡的黃泉之下。

不遠傳來馬蹄嘚嘚之聲,傅子芩望去,便見一個面如冠玉的男子從馬車中走了下來。

“我是桃源族長之子成羽亭,”那人道,“昔繁讓我來接你。”

睜眼,是一片黑暗。

傅子芩起身,便見身旁一個黑色的輪廓。

對了,昨夜司離枭過來了。

傅子芩捂着悶痛的額頭,起身去翠玉白菜中掏了一粒藥出來服下。

回到榻上,卻忽地被人拉進被褥,“去了哪裏?”

“去喝了口水。”傅子芩不安地動了動。

司離枭也不知是否長途跋涉有些疲累,抱着傅子芩便又緩緩睡去。

傅子芩盯着暗黑的上方,心中忐忑不已。

離了皇宮雖然安全些,可也斷了和皇後的聯系。整整一個月不知那邊的進展,實在讓人心中焦慮。

翌日醒來時身邊已空無一人,傅子芩起身穿衣洗漱,皇帝在外殿品茶看花。

“待到秋來九月八,我開花後百花殺。”司離枭将茶盞放下,笑着看向身後之人,“秋日也只剩藝菊有些看頭了。”

傅子芩掃了一眼各色秋菊,默默地站到了司離枭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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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離枭将人拉近了些,道:“怎麽不肯同朕說話?”

多說多錯,他自然能閉嘴就閉嘴,免得連累他人。

“用過早膳了麽?”司離枭玩弄着傅子芩的手指問。

“還沒。”傅子芩答。

司離枭拉着人坐下,吩咐道:“給芩妃娘娘上膳。”

宮女應聲,不多會兒幾案上便擺好了核桃粘、金糕卷和紅豆膳粥。

“陛下吃過了?”傅子芩問。

“吃過了。”司離枭答。

傅子芩這才敢開動,少少地吃了一些便讓宮女收拾下去。

“愛妃近來胃口不佳?”司離枭靠着幾案問。

“是。”傅子芩點頭。

司離枭挑眉,心中不知盤算着什麽。

“愛妃離宮月餘,可是想華寧了?”司離枭淡笑着問。

傅子芩一怔,“華寧有皇後娘娘撫養,我自然放心。”

“朕前些日子見過華寧,”司離枭又将茶擡了起來微微搖晃,“皇後正教她讀千字文。”

想着小小的女兒坐在郦昔繁懷中,一個字一個字地念着“天地玄黃”的模樣,傅子芩的嘴角顯出淡淡的笑意。

仿佛猛地想起什麽,傅子芩問:“與吐谷渾和親的公主可選好了?”

司離枭一愣,忽地笑開來。當時他不過吓吓這人,沒想到他竟記到了今日。

傅子芩瞧他不答頗為着急,“究竟選好了麽?”

“封了禦史中丞的女兒為公主,明年春日便嫁過去。”司離枭答。

傅子芩暗中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一動不動地坐在黃花梨木的椅子上。

“愛妃如此思念華寧,不如過些日子朕便将她接來,在北郊行宮住上幾天。”司離枭道。

“當真?”傅子芩眼裏冒着期待。

“自然。”司離枭答,擡起茶盞抿了一口,眼角透着一絲邪氣。

司離枭在北郊行宮住了幾日便回去皇宮處理政務,知曉自己又會有一段時間的自由,傅子芩踏實地睡了一覺。

清晨,傅子芩在一陣鈍痛中睜開雙眸,只覺得眼前天旋地轉,腹中也翻騰不已。

傅子芩想要爬起來,手掌卻不受控制地滑出床榻邊沿,整個身子也随着堕下。

“娘娘!”玉葑聞聲推門而入。

連日的頭暈,加上今早的反嘔,傅子芩腦中驀地撕開一條裂口,宛如蜂鳴般嗡嗡作響。

“出去!”傅子芩低聲大吼。

“娘娘?”玉葑不解,“娘娘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宣禦醫入殿?”

“不用,你先出去!”傅子芩艱難地縮回榻上。

“可……”玉葑猶豫了一下,才欠身道:“是。”

關上門,傅子芩連忙将三指扣在脈上。脈搏因他焦躁略顯急促,但并未有連珠之像。

傅子芩心下仍是不安,摸不着滑脈也許是他并未受孕,也許只是胎兒尚不足月。但這些日子他一直吃着藥,想來應當不會有事。

穩了穩氣息,傅子芩下榻,從翠玉白菜的底托中又拿出紙包打開,游移不定地瞧着。

此藥一粒避孕,服上五粒便有落胎之用。

傅子芩一手按上自己的小腹,緊繃的肌肉之下摸不出任何差別。若此處當真有了司離枭的孩子,必定要立即除去。可這也是他的孩兒,如華寧一般在他腹中孕育,呱呱墜地後慢慢長大的生命。

渾身仿佛落入冰窖一般冷得顫抖,傅子芩從紙包中拿起五粒藥丸,慢慢湊到唇邊。

這也許,會是和華寧一般的孩子……會笑會跳,窩在他懷中讀千字文的孩子。

“只有死人,才不會離開我。”司離枭猙獰的笑意撞入混沌的腦中。

不……他絕不重蹈覆轍。

傅子芩心一狠,将五粒藥全數投入口中。

幹澀的苦味在喉間彌漫了良久,傅子芩脫力一般坐到了旁邊的木凳之上。

若你當真是我的孩子,與其與你生離,不如就此死別罷。

雖說當日沒有落胎之象,可自那以後傅子芩每逢睡醒都會幹嘔,玉葑無奈遣人禀報了皇帝,第二日司離枭便帶着禦醫殺氣騰騰地到了北郊行宮。

傅子芩一見錢禦醫心中不由得一涼,當年他還在十皇子宮中時,便是這位禦醫診出了他懷有身孕。如今皇帝将這人帶來,不知是否有了什麽懷疑。

見傅子芩面色紅潤,司離枭瞟了一眼玉葑,道:“錢禦醫,替他瞧瞧。”

錢禦醫放下藥箱拿出脈枕,恭敬地道:“娘娘請。”

傅子芩将手腕放上,錢禦醫略顯冰涼的手指讓他有些瑟縮。

“娘娘請靜心。”錢禦醫仿佛草紙一般幹皺的嘴唇一開一合。

傅子芩一聽更是心焦,脈搏也愈發紊亂。

“娘娘晨嘔了多久?”錢禦醫問。

“就這五六日。”傅子芩答。

“近來用了什麽膳食?”錢禦醫又問。

玉葑立即奉上近日的食譜,錢禦醫瞧着微微皺眉,終于放開了手指。

“如何?”司離枭着急地問。

“娘娘脈象穩健并無大礙,連日嘔吐大約是服了不潔之物。”錢禦醫收起脈枕道,“微臣這便為娘娘開幾劑藥方。”

傅子芩這才微微放心,禦醫也未診出有喜,應當是他杞人憂天了。

錢禦醫下去開方子,司離枭也跟了過去。

“錢禦醫,芩妃當真無礙?”司離枭仍不死心地問。

“回陛下,娘娘從脈象上看并無異樣。”錢禦醫也不得其解,“娘娘只是幹嘔,并無困倦渴睡或是嗜酸嗜辣,微臣也不敢枉加判斷。”

司離枭咬了咬後齒,臉色黑沉。

“若娘娘服了藥仍是晨嘔,”錢禦醫又補了一句,“十有八|九便是有孕在身。”

“當真?”司離枭眼中掠過一絲精光,又問:“你開的藥對胎兒可有害處?”

“陛下放下,”錢禦醫聽皇帝仿佛已經斷定芩妃腹中有子,只得順着道:“陛下且再等些日子,若娘娘當真有喜,脈象自然會顯現出來。”

不多會兒司離枭回到大殿,傅子芩的心髒又提了起來。

“放心,”司離枭挨着傅子芩坐下,将人摟進懷中道:“什麽事也沒有。”

他也不希望有任何大事發生,傅子芩暗暗道。

“你近日是吃了些什麽?”司離枭問。

玉葑又将備好的菜譜遞給皇帝,司離枭看過了,道:“嗯,這些菜品就不要再上了。”

“是。”玉葑福了福身,将菜譜接了回去。

“除了晨嘔還有什麽不舒服?”司離枭拍了拍懷裏的人柔聲道。

傅子芩一愣,仿佛回到他仍懷着華寧之時沒心沒肺的日子。司朝無一人知桃源族男子是如何生兒育女,他遠離家鄉時年紀尚幼也沒有多少記憶。司離枭每日無事便裹在他身邊,或是好奇地看着他的小腹,或是将他擁在懷中噓寒問暖。

那時即便他不肯承認,整個人卻都貪戀着少年的溫柔與關懷。随着胎兒逐漸長大,那份貪戀也化為情愫,絲絲縷縷地将他纏繞其中。

“沒有不舒服。”傅子芩淡淡道。如今這個懷抱已經足夠寬闊,足夠強大,他卻已經不敢安閑自在地沉溺其中,忘乎所以。

白日服了兩回藥,傅子芩覺着有些頭暈便提前入睡。司離枭仍留在北郊行宮,不過夜裏卻一反常态任由傅子芩呼呼大睡。

天色未明司離枭便醒來,坐在一旁看着傅子芩均勻地呼吸。若是平常這番景象總讓人焦躁不已,不過今日他要等,等一個他想要的結果。

傅子芩睡得早,起得卻晚,天色大亮才蠕動着手腳卷住被褥。

“子芩,子芩?”司離枭低聲喊着他的名字。

傅子芩皺了皺眉,用手揮開在他耳旁低語的男人。

“起來了,天亮了。”司離枭仍未放棄。

傅子芩這才睜眼,迷迷糊糊地坐了起來。

“你覺得如何?”司離枭去尋傅子芩的眼睛。

傅子芩睡眼惺忪地轉臉呆呆地看了他一會兒,忽地扒着床沿又開始幹嘔起來。

司離枭一愣,嘴角随即上揚。伸手拍了拍傅子芩的後背,聲音宛如春水,“沒事,很快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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