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九 桃源之子

若能如當年懷上華寧一般輕易地接受這個孩子便好了。

傅子芩撫着自己的肚子,目光放在宮人演繹的燈影戲上。

“連聲喝彩只誇好,巧語低言叫小青。這是誰家風流子,模樣又好學文又通。誰不誇我羞花貌,卻也是奴有閉月容……”精雕細刻的白色影子身段風流,婉轉地唱着戀慕之音。

若說白娘子與許仙一人一妖皆可成恩愛夫妻,他與司離枭此生卻再無那樣的契機。他的情意早在離開之時便已化為泡影,于康南王府中又遇上了僅剩的幾名桃源族,心中的恨意更甚。如今他已無力考慮與司離枭的關系,更無法接納司離枭的孩子。

“娘娘可是不喜歡《白蛇傳》?要不要換一折戲?”玉葑問,幾名唱戲的宮人也停了下來。

“無礙。”傅子芩擺了擺手,他如今哪有看戲的興致。

黑牛皮的影子再次動了起來,傅子芩擡起手邊的梨粥喝了一口,清潤的香氣還未落入腹中,便猛地又反嘔了出來。

玉葑眼疾手快,抓了痰盂立即接住。傅子芩只覺得肚內翻江倒海,直到連胃中的酸水也嘔盡才脫力一般靠在躺椅上。

這孩子比華寧要鬧騰得多,大約明白自己的出生不受期待,可着勁兒地折磨生身之人。

玉葑讓人将痰盂帶下去,擡水給傅子芩漱口。左绮裳搭上傅子芩的脈搏,眉頭愈發緊皺。

“娘娘如今什麽也吃不下,這可如何是好?”玉葑着急地問。

“孕吐之症無法根治,”左绮裳放下傅子芩的手腕,“娘娘須得好好休息,才能稍稍緩解。”

懷了仇人的孩子,不知外面的族人情況如何,他哪裏能好好休息。

“娘娘可要吃些梅子?”玉葑苦着臉問。

傅子芩揮了揮手,翻身靠在鋪了軟墊的藤椅內側。

“娘娘,您得保重身子,才能讓陛下放心啊。”左绮裳意有所指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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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子芩沉吟一聲,坐了起來道:“拿些梅子過來罷。”

玉葑瞧了一眼左绮裳,福了福身道:“是。”

反嘔暈眩的每一日都宛如上刑,直到胎兒足了四月才慢慢緩解了一些。傅子芩明白自己會開始暴飲暴食,看似平靜的肚腹也将日益脹大。雖說前四個月将母體折騰得夠嗆,可這胎兒卻長得十分強健,小手小腳踢打着傅子芩的肚皮,有時甚至能印出小拳頭的模樣。

不知從何時起司離枭喜歡将傅子芩摟在懷裏坐着,兩臂松松地環住鼓起的肚腹,沒頭沒腦地說一些蠢話。

“那群大臣,政事理不清,對朕的家事卻上心得很。”司離枭喝了酒略有些醉意,“說芩妃已有二子,皇後卻無所出,讓朕為天下着想,盡早留下嫡子。”

這模樣頗像當年的十皇子抱怨學堂抱怨兄弟的情景,可傅子芩已經不似從前那般有安慰他的心思。

“朕如今尚未弱冠便擔憂朕的身後事,他們當真見識深遠。”司離枭自說自話,擡起酒杯側過頭喝了一口。

坐在他兩腿間的傅子芩無語,就不能将他放開再喝酒麽?

“璟妃也是,性子又直脾氣又酸,私下抱怨朕沉迷美色也不是一次兩次。”司離枭夾着傅子芩的臉轉了過去問:“你這算美色?就是尋常宮女也比你好看。”

傅子芩嘆氣,是了是了,否則當年怎麽連先帝的寝宮都還沒見一眼便被送到十皇子宮中。

“前幾年還有幾分少年姿色,如今連頭發都硬得像是鋼針一般。”司離枭将他貶得一文不值,手下卻絲毫不肯松開。

我本身便不是柔若無骨吐氣如蘭的女子,有孕之後越長越壯當真對不住了,傅子芩翻了個白眼。

“這孩子看着比華寧大些,你生得出來麽?”司離枭又帶着酒氣問。

陛下放心,說不定他出生之前便會消失。

傅子芩想着,心裏卻微微沉了下去。

畢竟是四五個月的孩子,當真要他放棄還是有些不舍。可生來下又如何?他不敢保證能像疼愛華寧一樣愛他。

“華寧近來如何?”傅子芩問。

“華寧,嗯……”司離枭打了個酒嗝,“還是纏着皇後,就像她才是生母一樣。”

傅子芩沉默,說不清是高興還是心酸。

“皇後娘娘将華寧視為親生女兒,華寧才那般依賴她罷?”傅子芩淡淡道,若是當年他與司離枭之間沒有發生那樣的糾葛……算了,如今多說無用,只盼将來司離枭驟然離世,華寧不會恨他這個生父。

康南王發兵的日子,想來不遠了。

傅子芩摸了摸肚子,那時無論是勝是敗,這孩子都留不得了。

“嘿嘿,”司離枭也笑着撫上圓潤的肚腹,“若這是男嗣,朕便封他為太子。”

傅子芩苦笑了一下,平常妃子聽到這句話恐怕要大喜過望,可對他而言卻毫無用處。

“等孩子長大,父皇的三年喪期也過了……”司離枭又打了個酒嗝。

傅子芩一震,警醒地等着下面的話。

“朕便……解了你們桃源妖族的名號,将你的身份公之于衆。”不知那酒是否太烈,司離枭連話都說不清,“到時你們桃源族……就是司朝的百姓,不用再受追殺之苦。”

傅子芩不知他這是酒後的胡話還是有這個打算,小心翼翼地問:“當真?”

“當真。”司離枭眯着眼,擡起酒壺就要往嘴裏倒。可惜他已酩酊大醉,壺口的酒沒進他的口中,反而全數落在了胸前的衣衫之上。

傅子芩見他衣物盡濕,連忙起身給他脫衣。幾層料子下去,濕透的白色中衣下卻隐約能瞧見粉色的圖樣。

幾名宮人上前剛想幫忙,卻見芩妃一把将外衣又攏在皇帝身上,大吼道:“下去!”

宮人不解,怔怔地站在那裏。

“此處有我,除了醫女全部下去!”傅子芩的聲音更高了些。

宮人皆行禮退下,左绮裳上前,問道:“怎麽了?”

傅子芩抿着嘴,拉着黃袍的手指有些顫抖。

“興許是我看錯了……”傅子芩喃喃,放開外袍。

左绮裳往傅子芩的目光看去,也瞧見了皇帝胸口淡淡的粉色。

傅子芩捏了捏拳頭,兩手将中衣往兩邊拉開,呼吸猛地一滞。司離枭的胸膛上,浮現了桃源族遇酒才會綻開的桃花胎記。

左绮裳也倒吸了一口涼氣,冷靜下來,快手快腳地拿了錦帕給皇帝擦身。酒水漸幹,那圖形便也慢慢消了下去。

“娘娘先鎮定,先為陛下更衣再說。”左绮裳道。

傅子芩這才驚醒,拉着皇帝坐好了,将濕衣換下扶他到榻上休息。

直到爛醉如泥的皇帝呼呼大睡,傅子芩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他知道司離枭是夫人的孩子,也是半個桃源人。可他身上流着暴君的血,是狗皇帝屠了桃源之後,強迫族長夫人生下的孩子。

左绮裳見傅子芩神色張皇,道:“娘娘,請随我來。”

進了寝殿的耳房,左绮裳四下瞧了瞧,道:“子芩,我曉得你心中所想。此時千萬不可心軟,他是狗皇帝的孽障,必得殺之而後快。”

“可他也是桃源人啊!他身上有我們桃源的印記,他也是我們所剩無幾的族人啊!”傅子芩抱着小腹低聲道。

“子芩!”左绮裳拉住他的手臂,“想想被困在宮裏的夫人!若非深仇大恨哪個女人會憎恨自己的孩子?夫人既不認他,我們又為何要将他視為同族?”

“绮裳你方才應當聽到了,”傅子芩眼裏滿是祈求,“他說待狗皇帝三年喪期一滿,便為我們桃源族正名。”

“別傻了!”左绮裳恨鐵不成鋼地盯着他,“即便三年後他履行諾言,我們是否還能活到那天?”

傅子芩垂下眼睑,如今司朝仍四處捕殺桃源“餘孽”。除了躲在康南王羽翼之下的桃源族,當年有幸逃離的人也早已身亡。

“司離枭脾性暴烈陰晴不定,可康南王不一樣。”左绮裳正色道,“康南王乃餘皇後所出,同餘皇後一般品性和善。當年若非餘皇後偷偷攔下侍衛,少主早就被摔死。可那狗皇帝為了将夫人扶上後位,不惜給餘皇後安了一個莫須有的名號打入冷宮孤獨橫死。”

這些故事他已經聽了無數遍,可心中仍如刀絞般疼痛。

“子芩,少主就快臨盆。”左绮裳将傅子芩的手臂又抓緊了些,“只要康南王成為皇帝便會赦免我們桃源族,少主的孩子也會成為太子。我們桃源族有了靠山,才不用膽戰心驚地過日子!”

傅子芩無言,摸了摸自己的肚腹。

“還是說……”左绮裳眯着眼看他,“你想自己的孩子成為皇帝?”

“自然不是!”傅子芩低吼,“我只是……只是……”

左绮裳長長地嘆息,放開傅子芩道:“我知你為皇帝懷了兩個孩子,并非毫無情意。”

傅子芩想要反駁,最終卻只是沉默。

“若是你不願助康南王,到時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左绮裳柔聲道,“你的兩個孩子也能安康地活在新帝的庇佑之下。”

傅子芩感受着小腹的炙熱,沉重地點了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收藏(づ ̄3 ̄)づ╭?~沒有意外的話零點還有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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