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十 留與不留
冬日,雪花壓斷了幹枯的枝條,簌簌地落在院中。
傅子芩抱着六月有餘的肚子,隔着花窗看向雪地。
康南王那邊傳來消息,成羽亭生下一個男孩,名屹然,父子平安。以及,開春之後,舉兵奪位。
“娘娘,坐會兒吧。”扶着他的玉葑道。
傅子芩沉吟一聲,走到躺椅旁睡下。
玉葑上前為他按摩浮腫的小腿道:“小皇子再有三個月便會出生了。”
傅子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看向窗外。
當年他離開之前也是這樣的大雪,仍在月中不敢出去走動,他只能抱着司華寧站在窗邊往外看去。女兒黑珍珠似的眸子好奇地看着飄揚的雪花,嘴裏含着白嫩的小手指,流出一口的涎液。他忍不住笑,心想這麽小的孩子何時才能長大。
司離枭那時也還是個孩子,在院子裏堆了三個雪人,兩個大的一個小的。小的那個腦袋上紮了兩個辮子似的樹枝,生怕別人不知他有了個寶貝女兒。
誰知……
傅子芩感受着肚子裏的跳動,嘆息了一聲。
左绮裳端了保胎藥過來,躬身道:“請娘娘喝藥。”
傅子芩揮了揮手讓其他人全數下去,端起藥道:“可是有什麽要事?”
左绮裳從袖中掏出一個瓷白的藥瓶,道:“此藥味同茉莉,服下能在體內慢慢積毒,最終致人如腹上死一般暴斃,且查不出一絲異常。當年夫人便是将此藥塗遍全身,不動聲色地殺了狗皇帝。”
“不能下在飯食中麽?”傅子芩臉上微紅。
“皇帝的飯菜都會有人試毒,只怕被查出來。”左绮裳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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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子芩應了一聲“哦”,默默地接了過去。
“你若不想做,待康南王攻破皇城,也能殺了皇帝。”左绮裳低聲道。
“我做。”傅子芩答,司離枭暴斃,攻城之事才能萬無一失。
左绮裳點了點頭,“我擔憂時日無多毒性下得烈了些,你塗在身上萬不可吃下去,最遲月餘便能見成效。”
傅子芩捏了捏手裏的藥瓶,淡淡地應了一聲。
過了幾日司離枭照例回北郊行宮看他,不喜不憂的臉色與平時別無二致。
“好大的雪。”司離枭脫下狐裘,将傅子芩又摟在懷中,“嗯,還是你要暖一些。”
傅子芩早已習慣,任由他抱着。
“孩子還鬧你麽?”司離枭問。
這樣的溫柔讓人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傅子芩撇撇嘴道:“沒有。”
“嗯,當真是朕的好兒子。”司離枭拍了拍鼓脹的小腹。
“若又是女兒該如何?”傅子芩問。
“那便封她為公主,咱們再生。”司離枭恬不知恥地摸了摸傅子芩緊實的臀。
傅子芩不安地動了動,司離枭大笑開來,喚人捧上一條全新的虎皮襖。
“朕狩獵之時遇上了一頭老虎,便獵來給你做了身衣裳。”司離枭笑着道。
“我冬日的衣裳夠多了。”傅子芩低着頭道。
“是給我兒子的。”司離枭說着起身,拿起皮襖給傅子芩套了上去。
被推着到了銅鏡前面,傅子芩左右看了看,覺得自己像個獵戶。
“穿這身衣服看着都精神了許多。”司離枭搭着他的兩個肩膀。
傅子芩拉了拉襖子下擺,默默地看着鏡中站在他身後的男人。
陰晴不定。
他早就明白這人的脾氣。
開心的時候如珠如寶一般将你抱在懷裏,不高興了宛如破布一樣狠狠踩上幾腳。就像個尚不懂事的嬰兒,任着性子做事。
懷着孩子不宜沐浴太久,傅子芩在左绮裳的攙扶之下出了浴桶,便從衣服中摸出小瓶打算塗藥。
“這藥不會傷及孩子罷?”傅子芩握着瓶身問。
“放心,只有服下才起效。”左绮裳答。
傅子芩猶豫了一下,倒了些許藥液在手中抹在自己的鎖骨之上。那人最喜歡啃咬這裏,定會吃下去。
穿上衣服回到卧房,司離枭正坐在燈下細細地品味着一卷書籍。
“在看什麽?”傅子芩上前了些,身上明顯的茉莉香味讓他有些緊張。
司離枭頭也不擡,“史書。”
“哦。”傅子芩答了一聲。
“從古至今,歷朝歷代不過數百年。”司離枭晃了晃書卷,“不知我司朝又能綿延多久。”
傅子芩站着等了一會兒,見司離枭一心撲在史書上,便幹脆獨自回到榻上。
才躺下去,便被人從身後抱住。
“好香。”司離枭從傅子芩的肩窩聞去。
司離枭吐出的氣息讓人有些麻癢,傅子芩縮了縮脖子,鎮定道:“浴水裏放了茉莉。”
“嗯,還真是茉莉的氣味。”司離枭咬着傅子芩的耳廓。
按理說現下就該順水推舟,可傅子芩的身子僵得就像個蟬蛹,抱着肚子躲開司離枭的追捕。
“怎麽了?”司離枭一手往下,“洗得那麽香不就是為了引誘朕?”
給人戳破了心事,傅子芩臉上一紅。
司離枭笑着親了親他的臉,“你現在有孕身子不便,朕從後面好麽?”
傅子芩的臉已經紅得可以滴血,閉緊了眼被人像是□□一般放在榻上。
翌日睜眼已是日上三竿,傅子芩想要爬起來,身後卻像是散架一般酸軟無力。大着肚子承歡還是勉強了些,傅子芩躺着揉了揉脊背,猛地想起昨夜司離枭一直是從身後進攻,根本沒有舔過他的鎖骨。
自己送上門還沒有任何收效,傅子芩悔得癟了癟嘴。
躺了好一會兒才叫人進門,玉葑領着一衆宮女為他洗漱穿衣。
挺着肚子去了大殿不見司離枭的人影,傅子芩問:“陛下在哪兒?”
“回娘娘的話,陛下去了後院射箭。”宮人答。
下雪天射什麽箭?傅子芩穿上昨日皇帝送的虎皮襖便朝院子過去。
“咻”的一聲,翎箭直入紅心。
傅子芩站在玉葑撐着的傘下,默默地看着司離枭拉開□□,又是正中靶心。
司離枭放下弓朝傅子芩看過去,“醒了?”
傅子芩颔首,“嗯。”
司離枭揮了揮手,一衆宮人侍衛便離了後院,連玉葑也将傘交給傅子芩,行禮退下。
“怎麽了?”傅子芩撐着傘走到司離枭身旁。
司離枭伸手拿過傘柄,淡淡道:“下雪總讓朕想起你離開的那一日。”
傅子芩心裏咯噔一聲,不知皇帝為何忽然提起此事。
“即便朕當了皇帝登上大殿,也不如你生下華寧時那般欣喜若狂。”司離枭将手背在身後。
傅子芩看着他,想從那張淡漠的臉上找出一絲線索。
“你可曾知,你剛生下華寧昏死過去之後發生了何事?”司離枭瞥了他一眼。
見傅子芩不答,司離枭繼續道:“宮裏忽然傳召,說父皇出了大事。”
傅子芩心頭一震,将眼睛看向蒼白的雪地。
“朕到了皇宮便見父皇腰上纏了一圈紗布,隐隐透着血跡。母後披頭散發地被幾個近衛圍在中間,手裏還拿着帶血的匕首。”司離枭頓了頓,聲音愈發沉了下去,“就是那日,朕才曉得了母後本是桃源族長的夫人,父皇為了奪取母後,不惜将桃源屠族。”
傅子芩咬了咬牙,眼裏透出驚懼與怨恨。
“朕原以為母後只是性子冷淡,”司離枭苦笑着搖頭,“原來她從一開始便恨我們父子。”
寒英無聲落下,明黃的油傘上也積了一層厚厚的雪白。
“即便如此,父皇仍然宛如神祇一般将母後奉為整個司朝最為尊貴的女子。”司離枭的語氣比這大雪還要刺骨,“朕不懂父皇的迷戀,更不懂母後的絕情。”
傅子芩默然,司離枭那時不過十六歲,十六歲便要承受這樣的巨變,實在悲哀。
司離枭深吸一口氣,道:“但至少那時,朕有你,有我們的華寧。”
心髒仿佛被狠狠撞碎,一片一片散在傅子芩手中,尖銳的棱角重如千斤,刺痛他泛白的手心。
“可是母後從‘賢良淑德’的十皇子妃那裏聽說了你,妄圖從朕手中将你帶走。”司離枭哼笑了一聲。
傅子芩猛地擡頭,“所以,你便要殺了我。”
“殺你?”司離枭眼裏滿是嘲諷,“若你一心想要離開,那壺鸩酒便是為你而備。若你寧可死也想要留在朕身邊……”
司離枭沒有說下去,傅子芩腦中已經炸開一般混沌。
如果他寧可留在這人身邊,如果他再坦誠一些……
司離枭看了臉色慘白的人一眼,道:“雪愈發大了,進去罷。”
傅子芩呆呆地點頭,與司離枭一同走入殿中。
司離枭将傘放下,抖落肩膀上的雪花。傅子芩站得有些累,坐在藤椅上靜靜地看着他。
若是當年肯留下,或許他便能抱着他們的華寧,歡喜地等待第二個孩子的出生。
可他是桃源族,與司朝皇室有着血海深仇的桃源族。司離枭從一出生,他們便注定是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