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章四十二 對不住
輕卷珠簾,蓮步而入。
不知何時起,這深宮的規矩已經印入她的骨骼。
“昔繁?”傅子芩見了她,立即掙紮着坐了起來。
“你身子不适快些躺好。”郦昔繁立即上前制住他。
傅子芩勉強坐着,着急地問:“你怎麽來了?少主呢?我們贏了麽?”
郦昔繁垂下眸子,“不,我們輸了。”
“啊……”傅子芩的心跌落谷底,又連忙問:“少主呢?”
“少主被抓,如今身在獄中。”郦昔繁唏噓道。
傅子芩倒吸一口氣,掀開被子便要下榻。
“你去哪兒?!”郦昔繁忙問。
“去救少主!”傅子芩忙着去找鞋。
“你如今自身難保如何去救少主?!”郦昔繁橫眉道。
傅子芩瞧着自己如鼓的小腹,無力地坐了回去,“我們該怎麽辦?”
“我們什麽也做不成。”郦昔繁決絕地下了定論。
“那便等死麽?!”傅子芩拍了拍床榻。
“我們會死,”郦昔繁瞧着傅子芩,“你不會。”
傅子芩愣了愣,才反應過來皇帝大約會看在幾個孩子的面上留他一條性命。
“可少主……”傅子芩才說到一半,郦昔繁便打斷道:“少主此來本就帶着必死的決心,只是……沒料到功虧一篑……”
說到此,傅子芩才猛地想起,“你是怎麽進來的?華寧和知儀呢?”
“為了進來我可散了畢生的錢財。至于華寧和知儀,想來她們應當很好,”郦昔繁臉上帶了些慘白的笑意,“我也很久沒有見過她們了。”
傅子芩的肩頭微微垮了下去,他們終究走到窮途末路了麽?擡頭,卻見郦昔繁的嘴角不知何時銜着一絲血痕。
“昔……昔繁!”傅子芩驚駭不已。
郦昔繁以手捂住口鼻,黑血卻潺潺地從指間溢了出來。
“為什麽?!”傅子芩扶住她的手臂。
郦昔繁放開手,淡笑道:“落入孽障手中,還不知要受多少折磨。不如自己選個死法,興許還好些。”
傅子芩顫抖着收回手,郦昔繁卻再也無法支撐,半身癱在榻上。
“昔繁!”傅子芩大喊。
“我們……只剩小少主了……”郦昔繁口中不停地嘔着鮮血,“你一定……要保住……小少主……”
“好!我一定保住小少主!”傅子芩驚惶地答應,又朝門外喊:“來人!禦醫!禦醫!”
郦昔繁氣若游絲地擺了擺手,“沒救了……沒救了……”
“不可能!不可能!”傅子芩吃力地抱住她,想要下榻去尋人。
郦昔繁用最後的力氣握住他的手腕,“對……不……住……”
對不住,用這麽殘忍的方式來擺正你混亂的心,用這永恒的訣別來換取族人最後的希望。
“什麽對不住!哪有對不住!”傅子芩拖着郦昔繁往外走。
郦昔繁看着迷蒙的前方,盡力地伸了伸手,“娘……親……”
“什麽?”傅子芩一愣。
“娘親……”郦昔繁仍是失神地喊着。
她離開桃源時仍在襁褓,連親娘長什麽樣也不知道,所有的故事都是從桃源有幸逃出的大人那裏聽來。之後,大人們一個一個地消失在烈火之中,而她們,則被當年尚不是康南王的司靖禹收養。
仇恨,那是她學到的第一個詞。
再後來,她進了宮。夫人對她的親生兒子棄如敝履,卻給了她所有的愛。
“私底下你便喚我娘親罷。”
“娘親?”
“哎。”
“娘親娘親娘親!”
“哎!”
郦昔繁淡淡地笑了起來,“娘啊……”
纖細的手臂垂了下來,傅子芩怔在原地,重重地倒了下去。
這世上除了太陽,還有什麽比烙鐵紅得更燙?
成羽亭迷迷糊糊地想着,眼前只能瞧見一小片仍黏着焦肉的火星。
太陽啊,他們桃源,已經無法再存于太陽之下了。
“小子,早些招了,你也少受些苦。”獄卒拉起他垂下的頭惡狠狠地道。
成羽亭麻木地看着他,仿佛絲毫沒有聽見。
獄卒放下手裏汗涔涔的發絲,走到皇帝身旁抱拳道:“陛下,這小子好像失去了知覺。”
司離枭略一擡眉,淡淡道:“弄醒。”
獄卒立即舀了一桶水,唰地一聲灌在成羽亭頭上。成羽亭似乎擡了擡眼,眸中的光芒卻又瞬間湮滅了下去。
司離枭略微不悅地以腳點了點地,正要起身,另一名獄卒卻忽地走了進來禀報道:“陛下,那邊招了。”
“招了什麽?”司離枭問。
“他曉得的不多,只知桃源餘孽在賭坊後院藏了兩個小孩。”獄卒道。
成羽亭的意識瞬間歸攏,鋪天蓋地的劇痛随之侵占整副身軀。
“孩子?什麽孩子?”司離枭又問。
“他道偶然聽見左绮裳喚‘小少主’,也不知是喚誰。”獄卒答。
糟!成羽亭猛地睜大眸子。
司離枭離了位子,緩緩走到成羽亭面前,擡起他滿是血污的臉道:“沒想到逆王之子竟還在世。”
成羽亭咬着牙,猛地啐了皇帝一口血沫。
司離枭躲閃不及,抹了一把臉道:“好,好得很!朕自會尋着那孽子,親手将他的腦袋放在你面前!”
成羽亭也不知是哭是笑,回了皇帝一張扭曲的臉。
“押入天牢。”司離枭吩咐下去,便勾起嘴角走出刑房。
司離枭剛出大門,玉葑早已着急地等着了。
“陛下!”玉葑忙上前行禮。
“怎麽了?”司離枭皺眉,莫不是傅子芩出事了。
“禀陛下,大事不好了!”玉葑呼吸急促,“郦才人在飄绫宮自盡,芩妃娘娘驚吓過度……他……”
“他怎麽了?!”司離枭朝玉葑大吼。
“娘娘他……”玉葑的聲音越來越小,“滑胎了……”
司離枭只聽見腦中嗡的一聲,腳下已經直直往飄绫宮而去。
沾了血的白布中裹着一小團肉塊,司離枭撇過頭,揮手讓太監将白布帶走。
太監退了下去,司離枭才在一片戰戰兢兢的目光中走入卧房。
房中滿是血跡,有些是傅子芩的羊水,有些則是郦昔繁吐出的毒血。
司離枭看着橫擺在卧房中的屍首,擰眉道:“怎麽沒人收拾?”
“娘娘不讓我們靠近。”玉葑小聲解釋道。
司離枭看着跪在地上的男子,喊道:“傅子芩,起來。”
傅子芩毫無反應,只是渾渾噩噩地看着郦昔繁。
“你才滑胎,起來。”司離枭剛靠近了些,傅子芩卻立即拿起從侍衛那裏搶來的劍指向皇帝。
司離枭停下,但卻毫無退意。
傅子芩因落胎早已脫力,握着劍的手也不住地顫抖。
“陛下,再這麽下去恐怕芩妃娘娘也會有性命之憂啊!”錢禦醫作揖道。
瞧着他身下的血水便明白了,也虧得他還能撐到現在。
司離枭咬牙,疾步朝一側攻向傅子芩,一舉控住他的手腕。
唯一的武器落在地上,傅子芩奮力想要奪回。司離枭一轉手便卡住他的脖子,狠狠鎖住讓他動彈不得。
傅子芩仿佛沒了神智,一心只想往郦昔繁那裏撲去。
“傅子芩,她已經死了!”司離枭在他耳邊大喊。
傅子芩的動作一頓,又猛烈掙紮起來。
“你看清楚!郦昔繁已經死了!”司離枭重複道。
傅子芩根本聽不進去,手肘用力往後打。
司離枭無奈,一個手刀将人擊暈。
傅子芩終于安靜下來,司離枭立即将人抱回榻上。
止血,療傷,禦醫忙活了半晌,才從滿是血腥的卧房中退了出來。
“如何?”司離枭揉着額角問。
“這……”錢禦醫吞吞吐吐。
“有什麽直說!”司離枭不耐煩地道。
“是,”錢禦醫長跪道:“陛下,娘娘此次滑胎傷及根本,往後只怕常年病痛……且……且……恐怕無法再受孕了……”
司離枭瞪大眼,“什麽?!”
“陛下息怒!”錢禦醫立即叩頭。
壞事當真是一樁接一樁,司離枭沉了一口氣。
既然傅子芩已經無法生育,要不要讓穆晰舫……
念頭才剛冒出,司離枭便立即将其打消。
北疆王交出兵權的代價是保一家大小平安,接穆晰舫回去。
罷了,有弈昂這個兒子足矣,用不着多作打算。
“起來罷。”司離枭揮揮手。
錢禦醫如獲大赦,千恩萬謝地站了起來。
“他多久能醒?”司離枭問。
“醒是自然能醒的,”錢禦醫也見了方才的景象,“只是醒了之後……”
是啊,待他醒了又該如何?
“先……将郦才人的屍身葬了。”司離枭嘆息道。
“敢問陛下……是以才人的規格下葬,還是以罪人的身份下葬?”喬胥問。
郦昔繁倒是聰敏,當着傅子芩的面自裁,既免了酷刑之苦,又點燃了那人心中的怒火。思及此,司離枭恨恨道:“喂狗!”
“是。”喬胥說着便要下去。
“等等。”司離枭立馬喊住他。就以傅子芩那駭人的架勢,若真拿郦昔繁喂了狗只怕要以死相拼,“按才人的規矩來辦。”
“是。”喬胥應了一聲,見皇帝不打算再改口,才領着侍衛将屍體帶出了飄绫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