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章四十三 泥塑木雕

過了一日,傅子芩勉強睜開眼,可醒後仍是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樣,呆呆地坐在榻上,任誰說話都聽不進去。

皇帝進門時,玉葑正拿着小勺喂主子用小米粥。傅子芩塌着的嘴一張一合,仿佛匣子一般僵硬。

“拜見陛下。”玉葑行了禮才繼續喂。

傅子芩似乎沒見着人,只在勺子碰到嘴唇時才稍稍撕開一條縫,讓粘稠的白粥滑下喉嚨。

“醒來時便是這樣?”司離枭問。

“剛醒時更糟,”玉葑聲調裏帶着些顫音,“連嘴都不肯張開。”

司離枭沉了一口氣,“沒問什麽?”

“一個字都沒說。”玉葑又答。

司離枭稍稍向前,坐在床沿看向傅子芩的眼底。傅子芩的眸中再沒有一絲神采,仇恨,憤怒,都已經點不燃他生命的火光。

“傅子芩。”司離枭試着喊了一聲。

榻上那人只是淡淡地坐着,兩片發白的嘴唇抿成一條線,吐不出只字半語。

玉葑喂完粥,拿錦帕給傅子芩擦了擦嘴,便端着碗下去。

司離枭伸手,傅子芩毫不躲閃,泥塑木雕一般傻傻地坐着。

司離枭無奈,起身朝屋內侍從道:“讓太子和華寧公主過來陪陪娘娘,好好照顧你們主子。”

說罷,便負手離去。

回了太極殿,暗衛立即上前禀報,“桃源小少主找着了。”

“查清是哪一個了麽?”司離枭揉着略微發疼的額角問。

“這……”暗衛頓了頓,道:“服侍的侍從并不知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小少主,左绮裳……又逃了。”

司離枭心下本就煩悶,聞言抄起硯臺便朝暗衛砸去。

暗衛不敢躲閃,生生讓龍威歙硯砸出一個血口。

“陛下息怒。”喬胥上前為皇帝順氣。

司離枭略略平穩了心緒,又問:“如今人在何處?”

“兩個都已關押在萃霖苑。”暗衛答。

司離枭略作一想,問道:“北疆王可知曉此事?”

“尚未禀報。”暗衛拱手,随即又小心翼翼地問,“陛下,是否?”

司離枭見暗衛比着“滅口”的手勢,不由得皺眉。

兩個都滅口自然最為妥當,寧可錯殺不能放過,可……

“陛下,其中一個,可是北疆王之子。”喬胥提醒道。

他自然知道,司離枭眼裏漫過一層寒氣。其他人都好,偏偏北疆王,可是清清楚楚地說過必定要保兩個兒子平安。

“将兩人帶去天牢。”司離枭道。

暗衛抱拳,“是。”

三人離去,窗外的張幼清才輕輕戳了戳太子。

司弈昂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原來皇伯父有個兒子是桃源小少主啊,話說桃源小少主是什麽鬼?”

“賤人之名殿下無需知曉,”張幼清彎起眉眼,“太子殿下,咱該去飄绫宮了,娘娘可還等着呢。”

“哎!”司弈昂開心地揚起嘴角。

“殿下,娘娘才滑胎,您得表現得傷心些。”張幼清肅然道。

“哦對,父親沒了小寶寶,可難過可難過了。”司弈昂嘟起小嘴,随即朝貼身太監道:“幼清,還好有你在!”

“這是奴才的本分。”張幼清笑道。

“好,賞!”司弈昂大方地道。

“多謝殿下。”張幼清作了一揖,微微勾起唇角。

芩妃滑胎且不能再生育,主子的位子,總算穩了些。

司弈昂抵達飄绫宮時,兩個姐妹已經率先到了父親面前。

“父親,你是怎麽了?華寧已經沒了母親,不能再沒有父親了啊!”司華寧怎麽喊傅子芩都沒有反應,已經哭得像個淚人。司知儀年歲尚小,只是懵懂地讓乳母抱着。

“皇姐。”司弈昂大步上前。

司華寧一見弟弟更是淚如泉湧,“太子,父親不認識我們了!”

“什麽?”司弈昂一驚,手腳并用地爬到榻上喊道:“父親,我是弈昂啊!”

傅子芩就如對待司華寧一般,依舊毫無反應。

“怎麽會?”司弈昂傻傻地跪在榻上。

“殿下,娘娘想必是悲痛過度,您先下來罷。”張幼清作勢要扶主子下榻。

“我不!”司弈昂用力甩了甩手。他心中總有一絲希冀,最近他那麽乖,好好讀書沒有胡鬧,況且父親讓辦的事他一件也沒落下,父親一定看得見他!

“父親!父親!”司弈昂用力搖晃着傅子芩。

屋內的侍從都看得心驚,幸而華寧公主立即止住了他,“太子,父親大病未愈,可不能這麽折騰。”

司弈昂停下手,不解地嘟着嘴,父親怎麽就沒反應呢?

“下來罷。”司華寧如今也顧不上傷心,先把那混世小魔王隔開才是正事。

司弈昂這才扶着張幼清的手下了榻,站在皇姐身旁喃喃道:“這可怎麽辦呢?”

“我也不知啊。”司華寧再聰慧也只是孩子,只能搖頭。

侍從給搬了凳子,太子和華寧公主便對着床榻坐下。

“皇姐,你說我把我的玩物送給父親的話,父親會不會開心些?”思來想去,司弈昂最後只想出這麽個辦法。

司華寧失笑,“父親不是小孩子了,怎麽會喜歡這些玩意兒?”

“那父親想要什麽?”司弈昂問。

這倒把司華寧難住了,在她的記憶中,父親幾乎把所有的笑容都給了她們兩姐妹,其餘的從未上心。如今她們都無法喚醒父親,還會有什麽值得父親為之動容的東西?

“父親,您想要什麽?”司弈昂微微躬身,“您要什麽弈昂一定給您!”

傅子芩只是靠着軟枕,眼中空無一物。

卧房中又靜默了一會兒,司華寧掏出手絹道:“父親您瞧,這是華寧繡的,今兒回去華寧給您也繡一個。”

司弈昂一聽也不甘落後,“父親,弈昂最近能背《詩經》了,‘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兩姐弟你一句我一句地念叨着,幾乎說到口幹舌燥,傅子芩仍一副怔愣的模樣。

張幼清給兩人擡了茶水潤口,司弈昂放下茶盞,長長地呼氣。

“父親,您知道麽?今兒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從父皇房裏跳下來。”司弈昂仍不屈不撓地擺談,“您說那個人之前是躲在哪兒啊?弈昂從來沒有見過。”

司弈昂稍等了一會兒,見父親仍然不言不語,便又繼續,“那人跳下來以後,就和父皇說,什麽桃源小少主找着了。桃源小少主是誰啊?幼清說這人我不用認識,可既然父皇親自問了,想必是個重要的人罷。”

傅子芩混沌的顱中宛如刺入了一根長針,神智也慢慢歸攏,“小……少主?”

正侃侃而談的司弈昂吓了一跳,父親說話了?!

“父親,您看看我,我是華寧啊!”司華寧立即湊上前去。

傅子芩怔怔地看了一眼女兒,又将目光移到太子身上,“你方才說什麽?”

“有個黑衣服的人……”

“那個人說了什麽?!”

“說桃源小少主找着了。”

傅子芩捏了捏拳,沙啞着聲音問:“然後呢?”

“然後?”司弈昂歪着腦袋回憶,張幼清覺着有些不對立即出聲阻止,“娘娘,太子無意在房外聽見此事,可離得有些遠了實在聽不清。”

“哪裏聽不清了?”司弈昂嘟嘴皺眉,“我聽得可清楚了,父皇問知不知道是誰,黑衣服的人說什麽侍從不知道,左什麽的又逃了。”

那便是還未暴露了,小少主……和他的弈恒。

“于是父皇問那兩個人在哪裏,”司弈昂的思路就像流水一樣順暢,“黑衣服說在萃什麽苑,這個院子我好像沒見過,宮裏有這個地方麽?”

“有,萃霖苑,就在梳雨宮旁邊。”司華寧答,養母過世後,過去的一切全部變得清晰起來。

梳雨宮旁邊,應當是冷宮。傅子芩咬着牙,“關在萃霖苑麽?”

張幼清不停地給太子使眼色,可司弈昂還是傻呆呆地答了,“本來是在的,後來父皇又說要将他們帶去天牢。父親,我聽說還有一個是我堂兄,父皇怎麽會把我堂兄關進大牢呢?”

司弈昂還未問完,傅子芩便掙紮着起來穿鞋。他一動,身下的傷口像是撕裂一般,痛得他又倒回榻上。

“娘娘,您還病着呢!”玉葑上前扶着傅子芩。

傅子芩一揮手,忍着渾身的疼痛勉強夠到了鞋,随便踩着便要走。

“娘娘,您要去哪兒?奴婢找人用轎子送您去!”玉葑驚駭得要死,“您穿好衣服再去,別吹着風了!”

“去天牢。”傅子芩緩緩地吐出三個字。

“天牢哪是您能去的地方?!娘娘,奴婢求您好好養傷罷!”玉葑說着便跪下磕頭。

一幹宮人也順着跪地,“請娘娘回榻。”

若是平常傅子芩心一軟便答應了,可如今生死存亡之際哪管得那麽多,艱難地邁着步子便要出門。

玉葑瞧着勸不住,立即喊道:“還不給娘娘喊軟轎?!去把娘娘的外衫取來!”

“是,是!”慌忙中幾名宮女立即跑出了卧房。

“父親,您要去也等轎子來吧!”司華寧拉住傅子芩。

傅子芩看着仿佛幼鹿一般孱弱的雙腿,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任由宮女給自己穿好了衣服,傅子芩等着軟轎,忽地似乎想起了什麽道:“來人。”

兩名太監上前跪下。

“去禀報北疆王,世子找着了,就在宮裏。”傅子芩橫眉道。

兩名太監互相看了一眼,又垂下頭去。

“若是這消息傳不到北疆王耳中,”傅子芩低沉着聲音,“我要你們的命!”

“是!是!”兩名太監第一次聽見芩妃如此狠戾,惶恐地爬起來便跑。

傅子芩看了看堆疊着層層灰雲的蒼穹,心中擰成一團。

小少主,弈恒,但願他能趕得及。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請看,潑天狗血——父子相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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