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章四十四 困獸之鬥
耳邊只能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回響在燃着燈籠也無法照亮的陰潮走廊。獄卒模樣的人領着兩個孩子快步走向不知名的牢籠,高大的影子仿佛一座石碑,重重地壓在他們身上。
“兩位公子,請進。”那獄卒倒還算客氣。
看着打開的鐵門,司弈守無端地覺得冷。只有哥哥的手是熱的,仿佛雪地中唯一溫暖的火源。
司弈恒從鐵欄外望去,便見內裏唯有一個披頭散發的男子。那人仿佛沒了氣息,恹恹地躺在木榻上。
“請進。”獄卒重複道。
司弈恒握緊了弟弟的手,慢慢走入牢中。
牢房不算小,除了木榻好歹還放了個木桌。
司弈恒想要去看看那人,立即被司弈守給拉住了,“哥,別去。”
“不怕,哥去看看。”司弈恒拍了拍弟弟的手,便獨自走向木榻。
那人一動不動地躺着,當真像是死了一般。司弈恒穩了穩心神,小聲喊道:“叔叔,叔叔?”
躺着的人終于動了動手指,費力地擡起頭看向他。
看清那張臉的一瞬,司弈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個自稱是他生父的人,自稱會将這天下交到他手中的人,如今仿佛一張染血的紙片,輕輕一吹便能破碎。
司弈恒也看出了這人,忙上前問:“叔叔,你怎麽了?”
成羽亭看着眼前這張擔憂的臉,還有幾步之外,驚懼中帶着厭惡的,他的兒子。
成羽亭不後悔将兒子送到遠處由辛雪揚撫養,畢竟當年情況危急,實在不宜讓孩子待在他身邊。可他恨啊,恨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告訴屹然他的父王是如何的威武,告訴他自己是如何地愛他。
“叔叔?”司弈恒又喊了一聲。
成羽亭勉強地坐了起來,默默看着司弈恒與司弈守。
這個時候,這兩個孩子出現在這裏,不用想也曉得蹊跷。只怕皇帝是想從他的反應上來判斷究竟誰才是桃源之子。明明只要兩個都殺便是,可偏偏多此一舉,也就是說……皇帝不打算,或者說不敢誤殺“北疆王世子”。
成羽亭微微眯了眯眼,不鹹不淡地問了一句,“你們怎麽在這兒?”
“我們也不知。”司弈恒搖頭。
“這兒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回去。”成羽亭狠狠地盯着司弈恒。
司弈恒心下一跳,回頭望了一眼守在牢門的獄卒。
“呵呵。”成羽亭沙啞地笑了笑,微微搖了搖頭。
“怎麽了?”司弈恒不解。
成羽亭淡淡地掃了一眼兩個孩子,皇帝啊皇帝,你萬萬想不到罷,這其中之一便是你的親生兒子。
或者說,曾經他便有過一閃而過的念想,将屹然放在皇帝親子身旁說不定是件好事。
“你過來。”成羽亭終于将目光放回兒子身上,那其中的冷意讓司弈守不由得抖了抖。
司弈守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個他或許應該稱為父親的人,遲疑了一下,還是将半個身子掩在哥哥身後。
“你何必怕我。”成羽亭仍是一副冷淡的模樣。
司弈守側過臉去,不再看他。
成羽亭将自己羸弱的骨架擺正,忽然問:“都吃飯了麽?”
司弈恒怔了怔,搖頭。
“餓了就快出去罷,”成羽亭笑着看向獄卒,“這位大哥,勞煩你送他們出去。”
司弈守一聽,精神不由得一振,眼睛期待地看着獄卒。
獄卒将手放在腰間的刀上,慢慢走了過來。
司弈守已經轉身過去,只盼着獄卒能帶他和哥哥逃出生天。
成羽亭看着獄卒放在刀柄上的手,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獄卒走到兩個孩子面前站定,方正的臉上帶着些肅殺。猛然間,白光乍現,直直地朝着他們砍去!
成羽亭隐隐地有預感獄卒要出手,可大刀出鞘的一瞬間,他還是忍不住朝自己的孩子撲去。
司弈守只覺得天旋地轉,忽地被人撲倒在地。
司弈恒閃躲不及,眼看刀刃就要劈向他的肩膀,卻聽外頭一聲“住手”,獄卒立即收了手。
完了。
成羽亭罩在兒子身上,腦袋幾乎要炸開。
司離枭施施然走來,嘴角噙着一絲成功的笑意。
成羽亭立即回過身來,将司弈守擋在身後。
“桃源少主,桃源小少主。”司離枭緩緩道,“當真父子情深啊。”
桃源人?!
司弈恒大駭。
他們也是桃源人?還是傳聞中的桃源少主?!
“司離枭你要殺要剮沖我來,這孩子什麽都不知道,你莫要動他!”成羽亭嘶聲喊道。
司離枭大笑不已,“朕早便說過,要親手将他的腦袋放在你面前!”
司弈守吓得臉色慘白,司弈恒也是大驚失色。
司離枭接過獄卒手中的刀,瞥了一眼牢中的另一個孩子道:“帶北疆王世子回去。”
“是。”随從的太監應了一聲,扶着司弈恒道:“世子,請。”
司離枭握着刀,仿佛嗜殺的修羅。
司弈守只想将自己縮得更小一些,好讓皇帝看不着他。
“這把刀,究竟喜歡父親的血,還是兒子的?”司離枭的目光越過成羽亭,直直地停在戰栗的孩子身上。
成羽亭将孩子護在身後,那一瞬間他甚至想下跪去哀求皇帝放過他的兒子,那是他和靖禹的孩子,這世上唯一一個,延續了靖禹血脈的人!
司弈恒傻傻地看着弟弟,腳下也仿佛粘在地上似的動彈不得。
皇帝……是真的要殺弈守麽?
他短暫的人生當中從未見血,難道第一個見的便是自己的弟弟麽?
“世子?”太監以為這孩子吓傻了,又用力拽了他一下。
司弈恒略微回神,便見司離枭高高地揚起大刀,朝着成羽亭的身後揮去。
“不要!”司弈恒甩開太監的牽制,朝着成羽亭和司弈恒奔去。
司離枭看着擋在獵物面前的小孩,眯起眼道:“讓開。”
若非為了北疆王,為了那能調動北疆數十萬兵馬的虎符,他根本不在意這孩子的死活。
“不……不行的!”司弈恒張開小小的手臂大喊。
“這兩人是桃源餘孽,世子是要為他們求情麽?”司離枭将刀放了下來。
“桃源人……桃源人為何不能活?”司弈恒質問道。
“為何?因為他們天生便是妖人!”司離枭輕笑一聲,知曉皇室秘密的人,怎麽能活?
“陛下!”司弈恒猛地跪了下來,“我不知桃源與我朝究竟有何糾葛,但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求陛下放他們一馬,我保證将他們帶去北疆一生都不再回來。”
成羽亭看着義無反顧擋在他面前的孩子,忽地懷疑自己至今的所作所為,是否真的有意義。
司離枭挑眉看他,這孩子倒是有些膽識,可惜心太軟,将來恐怕難成大氣。
“朕信世子的話。”
司弈恒剛想跪謝,卻聽司離枭又道:“可惜朕信不過桃源之人。”
“陛下!”司弈恒喊道。
司離枭朝太監使了個眼色,太監立即上前拉住司弈恒道:“世子爺,您就別摻和了。”
司弈恒被拉了起來,獄卒也上前架住他的另一只手臂。
司離枭略有不悅地看着成羽亭,他不介意将殺戮的時間延長一些,但絕不能因為別人插手而推遲。
“陛下!”快被拉到牢門的司弈恒大叫起來,“陛下當真找着對的人了麽?!”
成羽亭和司離枭皆是一怔,轉頭看向門口的孩子。
“我……我……”司弈恒看着弟弟顫抖的肩頭,“我才是……桃源之子……”
司弈守瞪大雙眼,成羽亭更是驚愕失色。
“你?”司離枭眯着眼看他。
“是……是我……”司弈恒艱難地邁向成羽亭,忽地跪下道:“父親,夠了,不要再讓無辜之人為我們送死了!”
成羽亭有些不知所措。他是為了屹然罷?可為什麽,為什麽這孩子願意将自己置于死地,只為了救毫無血緣的弟弟?!
司弈恒擡起頭看向司弈守,那孩子已經吓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父親常說,留下來的人,才最可憐。
戰場之上刀劍無眼,昨日還一起用飯的人或許今日便是一具屍體,而活着的人卻要背負起死去之人的思念和責任。
他沒辦法眼睜睜看着弟弟死去,與其一生都背負着歉疚,不如就由他……由他……
冷汗從司弈恒的額頭流了下來。
“你說你是桃源之子,有何證據?”司離枭仍舊不信。
“我……”司弈恒的心中猛地動搖起來,連帶整個人都開始發抖,“陛下拿酒過來便知。”
司離枭揮了揮手,太監立即從牢頭那裏借來了好酒。
司弈恒看着放在木桌上的酒壺,顫抖着點了一些在手上。
“弈恒,你記着,便是你長大了也不要飲酒。”母親的告誡仍在耳邊回響,“非要飲酒,也絕不要沾到下巴。”
酒氣順着下巴滑過,司弈恒仰起頭,好讓皇帝看清他下颚的花紋。
粉色的花瓣漸漸浮現,宛如一朵半開的桃花。
司弈守下意識地捂住自己的小腹,在他的丹田右側,也有一朵隐藏的花蕾。
司離枭看着司弈恒的目光裏帶了些戾氣,“原來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