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中

日子就這麽平靜如流地過去。

每天見到的人很少,除了前來指點武功的男子,就只有個負責送飯、打掃、收取換下的衣物……諸般雜事的小厮,莊子裏規矩很嚴,小厮從來不敢跟他多話。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一護很喜歡這樣單純安寧的生活,京城中十五年煙火鼎盛,金馬玉堂的生涯不是虛妄,但是他并不喜歡将自己當成一個錦衣玉食的皇子,在他心中,父皇是父親,母後是母親,他們是一家人,如此而已。

如果練成一身本領,那他一定要去浪跡江湖,體驗海闊天空的人生,再不用被困在那個黃金鑄就的樊籠裏,窒息。

記得常回去看看老頭就行了。

“在看什麽?”不知何時,男子站到了他的身後。

已經有些熟悉了的淡淡香息竄到了鼻間。

宮中脂粉成陣,是過于濃膩了,所以他從不喜薰香,不過倒覺得這香氣淡雅清冷,跟這個男子很合。

“我在想,”也不回頭,抱膝坐在屋頂上的一護依舊着迷地望着鋪滿了金紅夕彩的天空和夕陽下比天空還要豔麗的湖水,沉醉于面前這水天一色的凄豔和蒼涼,“這天到底有多高,地又有多大。”

“你想去看?”

“是啊,我想在有生之年,游遍大江南北,看盡壯麗河山,體驗各種各樣的風土人情,我想去塞外,看看風吹草低見牛羊的景致,我想騎着馬跟風賽跑,還想穿過沙漠,到沙漠另一邊的國度去……”

不羁清揚的眼裏滿是憧憬夢幻的光華,卻有着刺破天穹的銳利和堅毅,似乎什麽都不能限制他,限制這顆飛揚的心。

直到這刻,白哉才徹底看清楚少年高潔又天真不染的靈魂。

生于绮羅叢中,卻不為绮麗繁華所迷惑,全身上下不見一絲嬌養纨绔之氣,在任何環境下都能堅強地找到自己的方向,只想追尋自己的理想。

皇宮困不住他,這太湖中央的小小山莊也是一樣吧?總有一天,少年将像一只振翅的鷹一樣,飛得比任何人都遠。,而且會在廣闊的世界面前一天天成長得更加成熟,更加光彩奪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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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你學武功是想行俠仗義,除暴安良。”

“那跟剛才說的又沒有矛盾,一路去的路上就可以做了嘛。”一副“你很笨”的樣子晃着頭,少年側過臉來笑得狡黠又調皮。

夕陽下,他光線一般近乎透明的發絲,他年輕不染半點紅塵風霜的臉,他清亮如泉的眼底都流淌着漂亮的金紅,燦爛熱烈的色彩似可燙傷心魂。

是不是所有冷寂枯澀的心靈都有趨光的本性呢?在這個過分純淨漂亮的笑容面前,胸腔中似有焦灼的蒼白火焰升起,炙烤得心髒一陣緊縮,白哉突然無比渴望去親吻那雙流光溢彩的笑眼。

克制的指尖刺得入掌心,令人清醒的痛。

然後才是巨浪一般轟然襲來的震驚。

竟然……竟然會對這個只堪堪自己一半年紀的少年……

深吸一口氣,“下來,屋頂這種地方以後不可以去。”

一護皺起了眉,不理解剛剛明明顯得那麽近的距離一下子被這麽的拉遠,“你一定要用這種命令的口氣說話嗎?”

“你現在歸我監管。”

“暴君!”不滿地咕哝,一護還是順從地跟着從屋頂躍下,在男人背後做了個鬼臉,“反正再過兩個月你就管不着我了。”

沒能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一護本能地覺得地脊背一緊,繃得發痛。

然後才感覺出背部牆壁的涼意,和肩膀上幾乎要捏碎肩骨的手掌。

居高臨下近距離俯視的阗黑眸子沒有一絲可資窺測的光彩,仿佛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濃黑可以吞沒并且同化任何色彩。

“做……做什麽……”氣勢完全被一面倒地壓制,身體自動地往後縮,簡直要嵌進了牆壁,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什麽叫恐懼,對于未知的,即将發生的一切的恐懼,一護結結巴巴,甚至不清楚自己在說什麽,“你……要幹嘛?”

“你這麽想走?”冷靜的話語,卻更加讓人驚懼。

“怎……怎麽樣?不行嗎?”天性就是不肯服輸,一開始的驚恐之後,一護反倒被激起了傲氣,說話愈加地順暢起來,“你忘了我是你抓來的?”

倔強瞪視回去的眼眸在背光的黯淡暮色裏似灼灼燃燒的花火。

鉗制的手突然放開,男子背過了身,素色的衣擺在空氣中劃開清冷而決絕的線條,“想走的話現在就走,否則,我會把你留下,讓你這輩子都走不了。”

什麽……什麽意思?

“突然說這種莫名其妙的話逼人做決定,你總得給我個理由吧?喂!站住!”

男子站住了,“你真要知道?”

“當然要。”

“…………”

“怎麽,有什麽不能說的?”十足挑釁的口吻。

“如果你繼續留在這裏,我終有一天會忍不住,把你變成我的人。懂了嗎?”男子轉過身來,看着少年瞠目結舌的震驚表情,唇角勾出露出冰冷的自嘲弧度,“明天有船,我會遣人一路護送你到安全的地方暫住,京師事了你就可以回去了。”

一護動彈不能地看着黑白分明的背影邁着沉穩的步伐向小院的院門走去。

這種話……意思是……

……喜歡……嗎?

喜歡我?

突如其來的明悟和同時升起的羞赧幾乎要在臉頰上燒了起來,而那抹月白即将消失在院門外又讓一護無比的恐慌——強烈的預感在叫嚣,如果就這麽讓人走了,也許這輩子都再也見不到他了——他足尖一點,提氣輕身,從來沒有這般完美地,将學來的步法身法用出過。

宛如一只低空掠飛的雨燕,幾丈的距離只是一閃而過。

絕頂高手應該是不會這麽沒有防備的吧,就這麽輕易地被一個初學者從背後抱住了腰。

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和心情,一護将臉埋在了寬厚的背上。

似乎可以聽見心跳呢,那麽急切慌亂的節奏,跟自己一樣。

于是心情不可思議地安寧下來,想說的話流暢一如掠過平原的風。

“你很讨厭啊!”

“什麽時候都是自說自話地決定一切,還不許別人反對。”

“突然抓了我來,突然又要趕我走。”

“相處都這麽久了,連名字都不肯告訴我。”

微涼的大掌抓住了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握在了掌心,渾厚磁性的聲音似乎能直接震動着耳鼓,“真這麽讨厭?”

“很讨厭。”

“再說一次!”

“非常非常讨厭!”

猝然轉過身來将自己擁入懷中,男子清俊的面龐散發出玉石的光輝,冷冽卻那麽的溫柔,“朽木白哉,我的名字。叫我白哉。”

“白哉……”

才喚出口,看起來線條銳利甚至有些無情的端麗薄唇就傾覆了下來,卻是那麽灼燙的溫度,落在嘴唇上就像要燒起來似的,幾乎是火焚的疼痛。

這個外表清冷內心寂寞孤傲的男子啊,竟然會有着這麽熱烈的爆發麽?

身體被有力的臂膀緊緊嵌入懷抱,一護不能呼吸地回擁住男子,死死地閉上了雙眼。

唇瓣相互摩挲缱绻,驚人的親密,驚人的甜美,似乎所有說得出的說不出的心情都可以在這樣的行為中釋放出來,從中發現真正的自我。

有什麽好奇怪的呢?早在看見男子驚才絕豔的劍光的時候,心就被生生奪走了,再也找不回來。

你的寂寞,你的驕傲,你的孤絕,你的哀傷,你的一切,都在那樣的劍光中展露無遺。

心即是劍,劍即是心。

唇上的溫度離開,詫異地睜開眼,頓時就落進了那雙深幽得不可思議的沉淵,“還讨厭嗎?”

“不,”一護夢呓般地開口,微笑,“是喜歡,很喜歡。”

“有多喜歡?”

“比喜歡練武只差一點點的喜歡。”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答,還肯定地點了點頭。

白哉頓時哭笑不得。

揉了揉少年發質柔潤的長發,喜悅于掌心的溫暖和細膩,“那我是不是還要努力?”

“嗯,不可以再那麽專制,不可以限制我的自由,不可以對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食指點在了喋喋不休的嫣紅嘴唇上,白哉幾分不懷好意地擡起了愕然住嘴的少年那尖巧的下颌,再次俯身擒住那兩瓣甜蜜的柔軟,“所謂的努力,是這個……”

“唔……你……”

“別出聲……”

清幽的月光淡淡灑落,剛剛升起的月兒含笑為親密相擁着兩個人兒灑下美麗的薄紗,月光下,他們沉醉的容顏如此的年輕,如此的美好,無憂無慮,心醉神迷。

“你該猜到委托我的人是誰了吧?”

“我老爸呗,有什麽難猜的。”

“不錯,他知道你無心皇位,所以希望你能脫出這個漩渦。你不知道吧,那晚我把你帶走的時候,其實還有另外一撥人潛入,都是訓練有素的殺手。”

“是嗎?還真的是把我當成眼中釘了啊。”笑得勉強,一護覺得冷似地縮了縮,“他們自己想要那個位置想得不得了,就以為別人都跟他們一樣。”

“皇朝的傳統,不論長幼嫡庶,能者為尊,你父親當年也是踩着兄弟的鮮血搏殺出來的,只有一代比一代強,皇朝才能強盛下去。”

“……可是太殘酷了。”都是一脈同源的血啊!

“所以他才私心讓你離開。他很疼你。”

“我知道。”尋求溫度地更加縮進了白哉的懷中,一護悲涼的心情被沖淡了些,“老爸不會有事吧?”

“放心,他是大風大浪都過來了的人。”

“嗯,也是。等一切平息之後,我要回去看他。”

“我陪你。”

“好。到時候我們偷偷潛進宮去,吓他一跳。”到底是孩子心性,一下子又快活起來。

白哉不由失笑,“你當有那麽容易,皇宮地形複雜,戒備森嚴乃是天下第一,哪裏是那麽好闖的。”

“這麽說你闖過了?”

“反應很快嘛。”白哉擰了擰少年調皮皺起的鼻尖,“我是闖過。”

“不會是搞刺殺吧?”

“我才沒那麽無聊,我是想去偷一味藥。”

“藥?”

“當年,我的妻子緋真身患重病,我找到了醫仙卯之花烈,她竭盡全力,也只能幫緋真延命一年,而且一味千葉淩霜花她那裏還沒有,據說只有皇宮還藏有一株幹品,所以我就去了。”

“後來呢?”低低發問,少年明亮的眸子藏在了眼睫下,悄悄地窺視着面露哀然的男子。

“後來,我還是驚動了皇宮的守衛,畢竟,大內的衛公公一身藝業已經晉入宗師之境,我一進皇宮,他就感應到了。雖然想要脫身難不倒我,卻取不到那株千葉淩霜花。”

“衛公公?可是他兩年前就死了。”天天想着尋訪高人,沒想到高人就在身邊啊,真是……

“嗯,他跟西域番王有私怨,兩年前離開皇宮決鬥,跟番王同歸于盡了。還有,”細心地看出了少年的心思,白哉解釋,“衛公公練的功夫是不可能教你的,只有太監能練。”

“呃……”一護一寒,忙把話題扯了回去,“這樣啊,那後來呢?”

“後來,你父親出來,他問明了緣由,慨然将千葉淩霜花送給了我,我于是留下了家族的一面令牌,如有為難之事,定不推辭,三個月前,我接到了那面令牌,然後,趁你歇宿在宮外王府的機會,帶走了你。”

“原來如此。”一護長長籲了口氣,瞬間卻又想到了什麽,“那……那你的妻子……”

“她還是去了。”奇藥雖能延命,卻挽不回凋零的命運。

“你很難過吧?”一護想起了白哉曾經令他心中一顫的沉郁。

“是啊,那時候,覺得天地都是空的,實在是……很寂寞。”

輕輕擡起少年的臉,白哉仔細地端詳着,手指摩挲着年輕秀致的線條,“卻想不到,我還能碰見你,喜歡上了你。”

少年形狀修長的眼中眸光流轉,讓人不由迷醉于那清澈明豔的光澤和質地,輕輕地覆上嘴唇,心裏溢滿了愛憐和感動,細細密密的長睫驚慌地撲扇着,在嘴唇上刮出細微的麻癢,“一護,不要離開我,如果你希望游遍大江南北,我們一起,去哪裏都可以。”

“真的?”少年承受似的仰起了臉,雙眼可愛的閉起,睫毛微顫,在眼睑投下弧形的陰影。

“當然。”細細的啄吻逡巡而下,驚異于柔嫩勝過春花的腮頰,“我不會束縛你,但是你也不能撇下我。”

“好,就這麽說定了。”歡喜地摟住男子的頸項,一護笑得開懷,“不許反悔。”

“決不反悔。”擒住綻開在飽滿朱唇的可愛笑容,白哉鄭重許諾。

柔情蜜意在盡情品嘗蜜酒的兩人心中蕩漾,沁入心魂至深處。

願得一心人,白頭不分離。

曾經失去,曾經以為再不會有,但是現在,我終于找到了,那麽,幾年的寂寞和冰封都會融化,我會好好珍惜,握緊你的手,決不放開。

可是,世事如棋,變幻莫測,又怎能盡如人意?

十天之後,白哉突然接到了飛鴿傳書。

打開來一看,頓時面色大變。

“怎麽了?白哉?”正在專心練刀的一護停了下來,朝陽下,他泛起了健康粉色的臉上薄薄汗光在晶瑩閃爍,朝氣蓬勃。

白哉盡量讓自己的語聲平穩,“一護,你的父親駕崩了。”

“當啷!”長刀落地,四目相對,一護的臉色和嘴唇倏地轉為全無血色的慘白,身體搖搖欲墜。

“不……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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