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知身旁人在窺視自己,白昙自昏昏沉沉陷入了夢寐中去。

石壇之上,白骨森森,熊熊烈焰如燒不盡的業火,焚骨灼心。

壇中巫閻浮正盤腿端坐,衣衫褪到腰間,露出精實身軀,一頭長發在周身回蕩的氣流中漂散開,肌膚上布滿汗液,光滑如一尊銅像。

此時他眉心緊蹙,呼吸紊亂,臉色鐵青,結印的雙手亦骨節泛白,全然不似平常練功時的情狀。

“師尊……昙兒喜歡你。為你而死,昙兒很歡喜。”

“師尊,要了我罷……”

白昙用魅惑的腹語連綿低喚,含着一口甘露,仰頭覆上對方雙唇,勾住他燙如烙鐵的脖頸,舌尖探入對方齒隙,将甘露徐徐渡入。

一時如旱地來雨,巫閻浮微啓雙唇,将少年一把拽入懷裏。

白昙一邊喂着,一邊伸手摸向了身側擺放的青銅燭臺,将蠟燭拔去,緊握在手。此時,巫閻浮忽而發出一聲低哼,緊阖的狹長雙眼驟然睜開,竟是滿目血紅。一雙手突然将他擒住,嘴角嗆出一絲血來。

“你……”

心知他是走火入魔,白昙咬一咬牙,揚手捅下——

“噗”地一聲,燭錐穿胸而過。

巫閻浮身形一震,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又低頭看了一眼,捂住那淌血的傷處,一張嘴,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

白昙唯恐被他反制,急忙跳遠了一步,卻見他全身震顫,似是血脈逆行,手臂上根根淡藍血管虬結凸起,宛如活蟲在周身游竄,整個人伏倒在地,狼狽不堪,連爬起來也難,哪還見一代宗師的絕代風姿?

踟蹰片刻,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提起他身側岩縫間嵌着的弑月鈎,一挑,一劈,便将雙腳間的鐐铐斬成兩截,又緩緩走到巫閻浮身前。

“将我帶回來時,料來你萬萬沒想到會有今天罷?師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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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咳嗽了兩聲,似是在笑。

笑聲回蕩在石室內,竟有幾分凄滄悲涼。

他艱難地翻過身來,倚靠着身後岩壁,卻又變成了平日那副慵懶優雅的神态,仿佛不是死到臨頭,而是要睡上一覺。喘了幾口氣,他凝視了他良久,染血的唇才若有似無地一勾:“昙兒,有個秘密,為師想告訴你。你可知,方才,為師在無色界裏遇見了什麽魔障?”

“嗯?”

以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傳頌自己什麽密法,白昙将耳朵湊上去,猝不及防竟給巫閻浮狠狠咬了一口,還朝他耳裏吹了口氣:“可惜啊可惜,為師命數已盡,你是一輩子也休想知道了……”

“死到臨頭,你還!”白昙将他一把推開,站起身來,擡起戴着腳铐的一只腳踩到身下男人的胸膛上,俯視着他,“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好個狼崽子!”巫閻浮失聲大笑,笑了沒幾下,又嗆出一口鮮血。一張俊美的面容慘白如紙,唇色卻紅得刺眼,着實怵目驚心,“真是大意了……怎麽沒防着你?”說着,他伸出一只手,抓住白昙垂及腳踝的一頭長發,似想要把他拽進懷裏,卻已失了力氣。

白昙往後一躲,刀刃斬下,便只給他抓住了一截青絲。

巫閻浮攤開手掌,掌心已是皮焦肉爛,一截青絲轉眼便被焚成一團焦灰,他卻竟是一把盡數抹在了胸口傷處上,喘了口氣,哈哈一笑:“真是自作孽。當年,就該把你扔在那月隐宮的地牢裏……”

——一句話如利刃當胸穿來。

白昙眼睛一閉一睜,手腕一旋,就利落地割了巫閻浮的脖子。

看着那死而不瞑的一雙眼睛失去光亮,鮮血染上自己足尖,他像被燙到般跳開來,扯了扯僵硬的唇角,卻終是笑不出來。

咬緊牙關,汗液涔涔的手攥緊鈎柄,尖端沿路而下,劃開身下人的胸膛,一用力就将心髒剜了出來,一剖兩半。挑起那滾出來的一顆血淋淋的舍利,他将它握在手裏,看也不看一仰頭,一口吞下。

生腥的血味充斥口鼻,令他有些作嘔,忙按住嘴巴,生生咽下,埂得眼淚都幾乎掉下來,活似個囫囵吞棗的半大孩童。

他邊咽邊想:“無愛無怖,方能縱橫于世間,師尊,你教我的。你不死,我便要成你練功的爐鼎,這輩子都休想翻身。”

走到窗邊透口氣,從天山之巅俯瞰下去,整片北疆盡收眼底,卻忽然覺得高處不勝寒。獨餘耳垂還留一點餘溫,揮之不去。

白昙在睡夢中擡起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側。

巫閻浮正閉目養神,覺察身邊動靜,睜開眼瞧去。

身旁少年一只手覆在腮邊反複磨蹭,不知是夢見了什麽,巫閻浮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只手的食指戴着一枚血玉扳指上——那是屬于他的東西,顯然對于這纖若無骨的手尺寸大了些,一根麻線在戒環上密密纏了幾圈才戴牢。

對于自己在那大功将成的緊要關隘想到了什麽,亂了心緒,以致走火入魔,巫閻浮已憶不起來了。許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失散了個半魂一魄,他生前的許多記憶都殘缺不全了。

唯一清晰的,便是白昙布滿殺氣的臉。

卻又是同一張臉,此刻嘴唇緊咬,泫然欲泣。

若是換了別人,恐怕他會被這神态勾起一絲愛憐之心。

可他怎會忘記,這小娃娃是怎麽背叛自己,将他一下斃命。

他唯一不設防的人,如今卻成了他的心腹大患。

巫閻浮目光閃爍,右手聚攏五指,結了個虎噬神光咒印,卻連擡起手腕也困難,空有招式,卻無一絲威力。還未出手,便會給白昙擊斃。

曾經的西域第一高手,如今卻淪落到這種田地,哈。

他嗤笑一聲,盯着白昙側顏,心念流轉。

若要奪回功力,唯有一法。

不想,白昙卻在此刻睜開了眼。

在熹微光線中,迷迷糊糊對上近在咫尺的一雙眼眸,心中警鈴大作,卻跟着記起,藥人本已是活死人,無需睡眠,方才收起殺意。

翻身坐起,忽而覺察身下有些異樣,掀開絨毯一看,白昙立時臉色微變。絲錦內袍掩不住亵褲內的凸起,點點白濁更是沾染到了褥子上。

他遺精了。

白昙有些不知所措的屈起雙腿,伸手扯開亵褲,惶然地垂眼看去。

到底是個有用的器物了。

于白昙而言,這該是一等一的幸事。

六欲天與其餘雙修法門有所不同,前五重可獨自修煉,只需有一“明妃”以奇技淫巧在旁引誘修煉者,助其提升定力,到了第六重時,才需與“明妃”交合,如能固守精元不洩,便可破除七情六欲之障,如佛陀涅槃,領悟至上奧秘。幸而巫閻浮卻還沒得及與他雙修,就走火入魔,被他所殺,否則,他定會成為巫閻浮功力登頂的一塊踏腳石。

可這一等一的幸事擺在眼前,白昙心中卻滋味複雜。

記起昨夜之夢,他又羞又怒,一腔惡心郁火無從發洩。

這喜事,簡直仿如那死去之人對他的捉弄。人都死了,還能如何?

要他變得不像個男人的是他,讓他變成男人的也是他。

此般模樣皆落在巫閻浮眼裏,竟令他感到似被貓爪撓了一撓,心癢難耐。

一場貓捉老鼠的游戲,最有意思的不就是這老鼠以為自己是貓麽?

白昙正胡思亂想之際,忽覺小腿一涼,不由打了個激靈。精瘦無力的手搭到他的膝蓋上,藥人竟支起身子,似乎想爬到他身上來。

他立時捏住他脖子:“你做什麽?”

“讓卑奴……讓卑奴服侍教主。”

“滾!”白昙一巴掌就将他掀下床去。

“你以為“明妃”是誰都當得麽?廢物。”扯起內袍,将裸露的一邊肩頭掩住,白昙慵然起身,搖響榻邊銅鈴,召來扈從。

藥人雙臂發抖,半死不活的伏在地上:“卑奴不敢。”

白昙心知他汲取了鬼藤藥力,無論如何折騰也死不了,便也不去管他,蔑笑一聲,拂袖而去。他背過身去,褪去衣衫浸入浴池裏,未看見那形容凄慘的人低着頭,用手背擦了擦唇邊一縷血絲。

廢物……麽?

換上一身幹淨內袍,白昙坐到鏡前,由因陀為自己穿上教主行裝。

西夜王禦賜的摩羯冠落在頭頂,霸氣威儀,繡有金翅鳥紋路的玄色羽袍披到身上,便如羽翼加身,神秘飄逸,不似凡人,随時可以一縱身飛入天穹。若戴上那為國師特制的祭神面具,活脫脫就是一個巫閻浮再世,只怕是進入西夜王宮參拜當今的新王也不會被察覺。

“教主,這個……要戴麽?”見白昙臉色愈發不好,因陀惶然地問。

西夜國與浮屠教自古以來政教一體,教主即國師,每任教主衣物都是宮中工匠精心織作,新教主繼位也需觐見國王,而白昙這名不正言不順的殺人奪位,自然是沒有專人為其制作新裝的。

是了,終究都是死人遺物,穿着怎能舒心?

面具呈到面前,鏡中人一雙鳳眼微凜,将它拿起,覆在了臉上。擡起眼去,白玉面具宛如活物,變幻出那人相貌,将他駭得呼吸一凝。

眨眼再看,又似僅僅是幻覺。不過白昙清楚,這并非幻覺。

此面具名曰“無相”,可依據使用之人所思化出另一人的樣貌。

而他剛才所見,無非便是所謂……

魔由心生。

忙取下面具,不敢再看,忽聽門外傳來一聲低喚:“教主,無障求見。”

想來是教內重要人物已被昭來,白昙整了整衣衫,持起弑月鈎,瞟了一眼趴在地上喘息的藥人,發覺他身上鬼藤漸失顏色,根根卷曲,有枯萎脫落之兆,不覺一驚,将人抱将起來,放進了一池寒水內。

剛一觸水,一只手臂蟒蛇般纏住他的脖子,懷裏藥人仰頭埋到他頸窩,似惬意至極,發出一聲嘆息。

濕冷黏稠的一縷氣息掠過耳根,竟令舊疤襲來一絲刺痛。

白昙突地有些心慌,伸手撐住池邊岩石才未跌進池內。

巫閻浮卻得寸進尺,又伸手摟住白昙腰身,湊到他耳邊發出一聲低吟:“主人,可要當心……”

他雖有意作弄他,這句告誡卻是真的。

白昙定了定神,忽而想起鬼藤是通達冥界之物,在教內進行祭祀時常用來占蔔通靈,這藥人說不定也懷有通靈預知之能。

他問:“此話怎講?”

“主人的身體不好,我的身體一日卻只需浸水一次。我是一劑良藥,主人要常備在身才是。”

這話說的癡誠,不似心智正常的人。白昙哼笑,倒是體貼入微,可偏偏是個藥奴。他站起身,将藥人的一只手握住,一并扯出池外。

他推開門去,門前離無障看見他這身行裝,神色微地一怔。

玄色羽袍逶迤曳地,全然沒過了雙足,愈發顯得眼前人身形嬌小。

恍惚間,還是十年前被巫閻浮牽着手帶進來的那個孩子。

可怎會還是呢?

這麽一念閃過,人已至身前,他立時伏下身,與十羅剎齊齊拜倒。

“恭迎教主出關。”

烈日當空,寒風凜冽,旌旗獵獵飛舞。

緩步走下階梯的人一拂袖擺,如金翅鳥展翅,熠熠生輝,風光無限,複又倨傲地巡視了一番衆人的後腦勺。

“起身罷。”

“教主請。”離無障應聲站起,掀開車輿前的簾帳,臂上卻在這時突地鼓起一長條,在袖子裏詭異扭動起來,想掩飾卻已來不及。白昙見狀,伸手一捏,便覺一個類蛇的活物迅速鑽到了袖口,跟着眼前就閃過一道藍光。

離弦之箭般,直沖那藥人襲去。

白昙定睛看去,不禁一愕。

一只手臂粗細的藍鱗銀尾石龍子趴在那已被吓得渾身發顫的藥人胸膛,搖頭擺尾,姿态親昵,似在與他撒嬌。

他猛一收掌,就将藥人吸至面前,一把掐住石龍子的身軀,擒在了掌心。

聞見他身上血舍利的氣味,兇悍嗜血的畜生也順服下來,尾巴輕輕纏住他手腕。白昙輕撫了一下它的脊背,笑逐顏開。

要知此石龍子絕非山野間尋常得見的四腳蛇,而是身懷奇毒,又可化解百毒的珍奇異獸,原為巫閻浮所豢養,做救命之用。在他身死當晚,這畜生竟将金籠咬出了一個洞,不知是鑽去了哪,任他上天遁地也尋不着。

不料……

将‘三毒’揣進袖口,白昙斜眼瞟向離無障,笑意斂得無影無蹤:“師兄,你何時找回了‘三毒’,怎麽不禀告本座,莫非是想私藏不成?”

“教主誤會了,”這聲“師兄”叫得離無障險先靈魂出竅,忙不疊的解釋,“這畜生是屬下來時在樹林裏偶爾撞見,屬下見它已凍得僵死,便放在懷裏煨,沒料到卻在方才,竟醒了過來,想來是嗅見了新主的味道。”

“哦,原是如此。”白昙作恍然大悟狀,戲谑地欣賞着離無障畏懼他的神态,踩着一名扈從的背,抱着‘三毒’坐進了那通體鍍金、鋪着厚厚虎皮的車輿裏,“我無意為難師兄,師兄不必如此懼怕。”

離無障心有餘悸的擡頭時,一只纖長的手已将車簾放了下來。

“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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