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離無障極擅巫蔔。
他算到了許多事,卻有一件事怎麽也沒有算到。
他算不到,巫閻浮會死在他最柔弱的小徒弟手裏,更算不到,他憐愛的小師弟,有一天會以教主的身份走進這座壇城。
望着走下車輿的身影踏上壇城那被鑄造成一雙巨手的青銅門橋,離無障扯了一下手中鐵鎖,将趴在馬上的藥人拽下來,跟了上去。
青銅大手緩緩展開,宛如佛祖渡人升入極樂壇城,階梯上卻鋪的是累累顱骨,階梯兩旁密密麻麻,白森森,亮慘慘,如一簇簇雪蓮,皆是向上伸着的人手骨,抓不住一生癡嗔怨怒,形态萬千。
白昙無數次走過這座橋,卻是第一次以這種姿态,這種身份。
壇城上,已有數百人等候,十位壇主餘下的五位也已到齊。
他走得不急,倨傲悠然,目光掃過這些手,卻還是有些毛骨悚然。
巫閻浮曾告誡過他,心中有懼,有恨,執着久了,便會成魔障,一旦有了魔障,就會被這些怨靈的手絆住腳跟,淪為其中一員。
一陣寒風吹過,白昙打了個冷戰,忽覺衣擺一緊,像是真被抓住了。
一回頭,就瞥見身後一根帛帶果然勾在了一只手上。衆目睽睽下,他不禁有些窘迫,卻是那藥人跪伏在地,用嘴替他解下那根帛帶。
“主人,可要小心,禍事纏身。”藥人擡起頭,淺眸通透。
“用不着你提醒。”白昙一聲輕哼,看也不多看他一眼,過了橋,一縱身躍向殿中的大祭壇,竟從熊熊烈焰中穿過,毫發無損的落到那最高處的蓮花寶座上。自當日帶着巫閻浮屍首出現在大殿上宣布自己将繼位,後大敗兩位護法以來,他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坐在這位置上。
五位壇主見他穿過那煉獄之焰,皆心知肚明,白昙功法已成,恐怕已不亞于巫閻浮,便不約而同紛紛拜倒,口中齊齊高頌贊歌。
“教主神武,吞赦日月!”
白昙聽得心煩意亂,袖擺一揮,将酒樽打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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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铿”地一聲響徹大殿,贊歌戛然而止。
他往後一靠,斜卧在寶座上。
“起身吧。別對本座來這套虛的。你們可知本座召你們前來,所為何事?”
“屬下不知,還請教主明示。”座下有二人搶先齊齊應聲,迎到座下。
這二人其一懷抱人骨琵琶,一人手持人骨筚篥,一男一女,面容幾乎一樣,身姿妖嬈,身披璎珞,雌雄難辨,正是樂部與舞部的壇主那羅與乾達,曾是巫閻浮的最得力的鷹爪,一轉眼,就對新教主獻起了殷勤。
“愚笨,竟連這點猜不到。”一人跻身他們之間,跪倒在白昙座下。
這人是個俊俏少年,猶如天竺人般将長辮盤在頸間,湊上前來,沖他粲然一笑,“恭喜教主出關。想必教主六欲天已修煉至樂變化天,召來我們,自是為了挑選合适的“明妃”,突破最後一層境界。”
“夜叉……你耳目倒靈。”白昙認出了此人,眼底泛起冷意。
這夜叉也是巫閻浮的徒弟,不過已出了師,曾與他關系暧昧。巫閻浮在世時,這人常對他暗中使壞,尤其是巫閻浮閉關三年間,這人更是變本加厲,有一次害他掉進冰洞,昏迷了半個月,差點一命嗚呼。
本就想尋個理由解決此人,誰料想他竟主動送上門來。
他盤腿坐正,皮笑肉不笑的,“難道你有合适的人選?”
夜叉走到座前,拜倒下去:“如能成為“明妃”,屬下三生有幸。”
“哦?旁人都是避之不及,你倒主動送上門?”白昙挑起眉梢,捏住青年下巴,看着那水色潋滟的一雙眼,朝他吹了口氣,“你如今已身為壇主,大有可為,用你做練功的爐鼎……豈不浪費?”
“屬下願為教主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夜叉擡起頭來,手攥住他的一邊腳踝,低頭親吻足背,以表忠心。
白昙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扶起時探到脈搏,只覺燙如一團炭火,脈象紊亂,猶比他走火入魔時更甚,心下了然,這夜叉所修功法便是浮屠教秘法《地藏十輪經》裏的《黑水經》,若是與這人雙修,他不被他反噬了才怪。無非是觊觎血舍利,不安好心。哼,當他是個小孩兒一般傻麽?
鞠躬盡瘁?別有居心才對。
白昙嘴不說,卻已心生殺意,一手結了咒印。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黑煙從夜叉身上湧來,他早有防備,腳尖一點蓮座,展開雙臂向後避躍。
那夜叉見一擊不中,立時兇相畢露,一扭頭,長辮猶如毒蟒向他襲來,竟是一副要與他同歸于盡的架勢,離無障見狀,立時出手來助,白昙卻出手如電,一只手已擒住那長辮,另一手五指成爪,就朝夜叉天靈蓋襲下。
夜叉一聲尖叫,伏倒在地,滿頭鮮血,顱骨已然碎裂。
壇下一片嘩然,衆人無不心生震駭,要知夜叉已身為壇主,卻被白昙一擊擊敗,白昙吞噬血舍利後功力之高,不言而喻。
白昙坐回寶座,垂下眼皮:“本座才剛剛出關,便有人等不及要來試試我的功力,真是妙極。”他又傾下身,嗜血的紅唇微啓,似兩片薄刃,“明知沒有勝算,卻還要自尋死路,你這是何必?”
夜叉奄奄一息,雙手蜷起,長發蜿蜒散亂,形如鬼魅的向他爬來:“師尊……師尊……你殺了師尊,我自要……為他複仇!”
白昙瞳孔微微一縮,他心知此人強弩之末,便也不懼不躲,站定在原地,輕吐內力,蔓延上蓮座的發絲就如被火灼了般焦枯萎縮起來。
夜叉頂着熾熱氣流,勉力仰起頭來,滿臉鮮血,雙目竟淌下兩行血淚,瞪着他目呲欲裂。
“師尊這般寵你,你為何要恩将仇報?而我,連求他看我一眼也……”
“寵我?”白昙像被一根無形的刺紮了一下,一腳将夜叉踹開還不夠,只覺受了奇恥大辱,胸口一陣氣血翻湧,忙閉目運氣。
往日舊憶一幕一幕的湧上來,壓也壓不住。
巫閻浮悠悠擡起眼皮,朝座上少年看去。
因為個子小,坐在蓮花座上腳還挨不着地,露在衣擺外面,如不是穿了鹿皮軟靴,便能看見那纖細腳踝上因長年戴着鐐铐而留下的疤痕。
殺了他,當上教主,自以為便無法無天,能肆意妄為了麽?
極淡的眼眸促狹地眯起。
哈,鐐铐不在了,痕跡卻仍在。
一生……到死,都無法抹去。是他的娃娃,就一輩子是他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