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掀開簾帳,望見不遠處一隊人馬正朝壇城北門的方向行去。
為首那人頭戴皮帽,身裹蟒皮大氅,右衽大袖,皮膚黝黑,一副西羌人打扮,正是方才出現在殿上的五位壇主之一,人稱“地龍”的索圖。
他手裏挾着一個少年,那少年生着一頭胡人的金發,十分惹眼。
白昙一怔,立即厲喝:“停車!”
“壇主,你看,那莫不是教主的轎子?”
聽見身旁低喚,索圖忙勒緊缰繩,跳下馬來,少年還在他懷裏拼命掙紮,哭喊不止,惹得他暴躁不已,當下就打算擰斷這剛逮住的小美人的脖子。不料還未出手,一道黑影就飛襲而來。
索圖松開懷裏獵物,身體如蟒貼地迅速游開,定睛一看,發現那物正是一片龍鱗狀的镖,正是那弑月鈎上的,不禁心中一寒,拜倒在地。
白昙翩然而至,看也未看索圖,卻徑直迎向那倉皇失措、衣衫褴褛的金發少年,将他一把攬入懷裏。
“謎沙,你怎麽被他們又抓住了?”
“昙,昙哥哥!?”少年驚魂未定,搖了搖頭,“蛇房燒毀後,我們往山下逃,可天山太大,我迷路了幾個月,今日正撞上殺上山來的這些人……他們人多,你,你快跑罷?”
“殺上山?他們是來朝拜我的。”白昙冷冷一笑,斜眼瞟向索圖。
那皮帽下的黝黑面龐霎時晦暗無比,饒是飛揚跋扈慣了,也不敢觸怒這位新教主,将頭埋得更低,五體投地,仿佛真成了一條地龍。
白昙不依不饒,緩緩逼近他身前,一步一步,步履輕慢,卻在積雪上留下一個一個烙痕似的腳印。耳聞冰雪融化的嘶嘶聲,索圖不敢擡頭,只聽見對方極悅耳的一聲輕笑。
“本座親自将蛇房燒毀,遣散裏邊的人,就是有意放他們一條生路。怎麽,見本座還沒坐穩位置,就把本座的命令不放在眼裏麽?”
“屬下不敢。”索圖低聲答,繼而被一只纖長的手擡起了下巴。
目光在少年秀美的頸線逗留了一瞬,就對上了那雙眼睛。
Advertisement
漆黑的瞳底,滿滿的憎意利如冰刃。
索圖呼吸一窒,知道自己這下是犯了大忌了。
這“蛇房”,乃是浮屠教內豢養“明妃”之所,關得都是些體質特殊的童男童女。一旦進了這裏,就只作為供人修煉的爐器而死,或老死于囚籠,唯這二種命局。
巫閻浮雖名義上将貴為王嗣的白昙收為徒,卻将他安置在蛇房,待他也如娈寵,半點厲害功法未傳授于他,只教他如何修習媚術。
這些衆所皆知的往事,白昙是禁止下面的人提及一字的。
索圖如臨大敵的心想,他這不是當衆扇教主耳光麽?
“教主,教主恕罪,屬下無意違背教主之命。”索圖兇殘好色,卻不善言語,在白昙的目光下,不一會兒就面紅耳赤,支支吾吾。
早些時聽聞師尊将他那最小的徒弟當作娈寵,索圖便好奇不已,總想一窺真容。可白昙就像是被養在深閨的小姐,那一次與師尊同去西疆時,才得機會見着,而那次驚鴻一瞥,也是見他與師尊同騎一馬,依偎在師尊懷裏,身上裹了一層雪貂,只露出半邊臉龐,和一雙纖細足踝,孱弱不堪,似個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
哪裏像現在這般,鋒芒外露,煞氣逼人。
真是,太過,太過……
雖是一身毒刺,可愈毒的花,不也愈香的麽?
索圖不敢與他對視,只好看向腳下,思緒不由更亂。原來白昙方才在車輿裏小憩,出來時未着鞋履,赤着一雙腳,踏在冰雪上。
足尖瑩白剔透,真如一對月下初綻的昙花。人如其名。
白日在殿上,離的遠,他還覺未出什麽,現在挨得近了,他便覺得,這人連腳趾尖都透着一股說不出的濃郁魅意,讓人喘不上氣。
難怪了,師尊那樣的人也會掉以輕心,死在他手裏。
見索圖滿臉大汗,啞口無言的蠢樣,白昙也有點不耐煩了,懶得與他多計較。他輕蔑地一拂袖,拉着少年上了車輿,頭也未回:“索圖,本座要了你的美人,自會還你一位,不日就送到你的壇部。”
“謝,謝教主賞賜。”
索圖擦了擦頭上的汗,戀戀不舍地投去一眼,正巧看見簾帳垂落下來,一張素白的面孔一閃而過,他不禁愣了一愣。
他自幼目力極好,在識記美人這件事上更是異常敏銳。
方才在殿上未看清,眼下一看,嘶,這藥人不僅生得極美,還有點眼熟。他像是很多年前在哪見過。可,在哪見過呢?
對了,那一年,那個月隐宮裏的……
奇了怪了,就是他當年救了白昙,白昙怎麽會不認得他?
索圖奇怪地陷入了沉思,依稀想起當年他師尊巫閻浮為了奪回白昙與此人交手時,雖已負了傷,可一出手如魔神出世般凜冽殺氣,劈風斬月的招勢,只叫神哭鬼泣,毀天滅地,整個武林之中能擋下一招之人也寥寥無幾,他拜入巫閻浮門下十年,也不曾見過他使出全力,可那人卻能一箭重傷了那時的巫閻浮,實在不可思議。不知是因其內力足夠雄渾,還是因為懷裏抱着白昙,讓巫閻浮有了顧忌,這件事,在索圖心裏始終是個謎。
而他更弄不懂的是,為何師尊當年明明已決意棄了白昙這枚棋子,可從月隐宮踏上歸途後又半道折回去,大費周章的把半死不活的白昙搶回來,甚至不惜丢了原本要去搶的重要寶物,實在是匪夷所思。
那時他曾無數次的想問這個問題,又無數次的打了退堂鼓。
于是,到巫閻浮死,他也不曾知道是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只知道,救回白昙這個外表柔弱實則心狠手辣的小妖孽,恐怕是他師尊那般運籌帷幄,冷血無情的人物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失策。
——也是致命的失策。
……
聽着馬蹄聲漸漸遠去,車輿搖搖晃晃地行上山坡,金發少年才緩過神來,從白昙懷裏擡起頭,還心有餘悸:“昙哥哥,我好怕。”
“別怕,你昙哥哥現在是教主,跟在我身邊,誰也奈何不了你這只小羊兒。”白昙親呢地喚了他的梵語小名,揉了揉他的頭發,一笑,真似個溫柔的好兄長。以往他住在蛇房時,與小他三歲的謎沙相依為命,親如兄弟,如今,謎沙是為數不多還不怕他的人了。
“真的麽?那索圖不會再來抓我?”謎沙眨了眨眼睛,一對綠眸怯生生的,真似個惹人憐愛的小羊兒。
“他敢,我親自剝了他的皮,拿來給你做鼓玩。”白昙眼神驟然狠戾,将謎沙吓了一跳,卻又見他轉瞬笑了起來,“怪我疏忽了,龜茲離這兒遙遠,你一個人怎麽走得去。待到改日我去西夜,親自将你送回去。”
謎沙忙搖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麽傷心事,眼中泛起淚光,咬了咬牙道:“不,謎沙想跟着昙哥哥,學厲害的武功,謎沙再也不想回龜茲當奴隸了。要回,也該回樓蘭,那裏才是謎沙的家鄉。”
白昙這才憶起謎沙與他說起的往事,心裏一軟:“罷了,你學學武功也好,明日我就讓無障教你些功夫。”
“嗯。”謎沙抹了抹臉,馬上就笑逐顏開了。到底是心思單純的少年,一下又被車輿內另一個沉默不語的人吸引了目光。
那人樣貌極俊,藤蔓纏繞,鮮血淋漓的身子卻極可怖,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忍不住摸了摸白發男子手臂上的鬼藤,竟感到它猶如活物般扭動了一下,不由吓得大叫了一聲:“我見過,我見過這種植物?”
“哦?”白昙疑道,“你在何處見過?”
“我在天山裏迷路的時候,見到過一個寒潭。那寒潭裏有好些屍體,身上全生着這種鬼藤,水藻似的,有幾個薩滿巫師模樣的人跪在寒潭邊上磕頭,好像在祈禱屍體死而複生,好生可怖。我害怕得緊,就跑了。”
他們怕是也在養藥人罷。白昙暗忖,知道這鬼藤來源,不禁心下喜悅,如此一來,萬一這藥人被他榨幹了,也不需太擔心。
巫閻浮聽着,卻有些心神恍惚,一時置身于雪山深處,騎着一匹白馬,馱着一個人,又抱着一個人,在暴風雪中艱難跋涉,苦苦尋着什麽。可記憶支離破碎,他記不清那時情形,只隐約覺得好像就是在尋那寒潭。
他為何要去尋鬼藤,養這藥人呢?
是為了誰呢?他自己麽?他何時受了如此重的傷?
謎沙戳了戳他的胸口:“這人,是昙哥哥從那寒潭裏挖來的麽?”
“自然不是。”白昙見巫閻浮眼睑低垂,不言不語,活像某種食草動物,忍不住撓了撓他棱角分明的下巴,“這人是我養的藥人,叫阿癡,你看他,生得這般高大英俊,又溫馴得很,像不像“銀蛟”?”
“銀蛟”是巫閻浮養的一匹高原馬,是萬裏挑一的駿,跑起來矯健無比,如龍似蛟,通體雪白,鬃毛近乎銀色,能懂人言,以馬語回答。白昙喜歡得緊,當年随巫閻浮一起前去西疆時,便将它讨了來。
巫閻浮死時,這靈馬似有所感,眼中泣血,長嘶不止,咬着他的衣角胡亂撕扯,自那以後,無論他如何逗它,銀蛟卻是再也不發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