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白昙面露狠色:“不去?那本座不就成了縮頭烏龜麽?任那些流言蜚語在江湖上流傳,說本座是個以色事人的娈寵,靠着身子,靠着媚術,才坐上這教主之位,千人騎,萬人操?這口氣,本座可忍不得。他們想見見本座長得什麽模樣,本座就讓他們見上一見。”
離無障噤若寒蟬,這些傳言的确傳得風生水起,源頭便是月隐宮。
自前任宮主麒野死後,月隐宮群龍無首,內亂不斷,宮主之位至今懸而未決,由二堂主伏鹿暫時代為主事。
伏鹿為麒野的義子之一,自然極為憎恨白昙,又在上次武林大會上力拔頭籌,成為西域武林中七大高手第一,便有了稱雄西域武林的野心,于是在江湖中懸賞白昙的人頭,并肆意散播遙言,想逼他出來迎戰,一是為麒野報仇,二便是借此證明自己不遜于昔日的西域武林霸主巫閻浮。
謠言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多,如今,整個西域江湖差不多都将白昙視作武林之恥,把他當作茶餘飯後談資的不在少數,甚至“慕名”想見見他是何等姿色也大有人在。雖然白昙派了十羅剎出去殺了不少人,流言卻沒有消停的意思,将他氣得幾乎嘔血。去年的武林大會他閉關練功沒去,今年武林大會若是再不去,不知道這謠言又會變成什麽樣。
想了想,白昙不再猶豫,當下提筆,寫下回信。
離無障不無擔憂地看着他:“教主,三思而後行,你現在大功未成,太過冒險。”
白昙沒理他,一揚手,一只白頭大鷹“呼啦”一聲振翅撲入窗內,轉瞬已銜住信筒遠去。他目光追着鷹使沒入夜色,若有所思道:“正好,借着武林大會的契機,本座也需尋到一個合适的人,助本座修煉六欲天。”
巫閻浮聞言臉色一變,朝他看去。
他摸了摸自己的面龐,自嘲道:“師兄,你說,我這張臉,誘得一個內力精純又是練童子功的男人愛上我,難不難?”
離無障不自在地将視線挪開來,看着牆面:“教主在說笑吧?”
白昙笑了一笑:“橫豎都洗不幹淨,不如索性做實了。只要能練成六欲天,坐穩西域武林霸主的位置,讓人人都要仰頭看我,我看還有誰敢提娈寵二字?不過就是要糟踐自己的身子,反正我這身子本來也是要獻給老魔頭的,跟誰交合都一樣,本座又不是女人,還能懷上孩子不成?”
巫閻浮聽着他輕描淡寫的語氣,眼神愈發幽暗森然。
離無障這才反應過來:“難道……難道,這便是姬毒所言的《行欲經》最後一卷裏的法子?”
“正是。”
離無障牙關緊了一緊,什麽也沒說,沒了平日那副嬉皮笑臉的神态,勉強扯起唇角:“屬下自會為教主物色合适的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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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昙垂下眼眸:“師兄待我真好,好得讓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世上之人太善變,前一刻說着情話好話,後一刻就可以把人推入地獄。老魔頭是如此,我也是如此,你知道他怎麽喪命于我手?”
說着,他鋪開一張空白羊皮紙,筆尖蘸了那無色無味的赤煉蟲汁,在紙上劃下一道無形痕跡,迅速勾畫開去,扭扭曲曲不知是何圖紋。
離無障盯着那羊皮紙,隐約意識到那是什麽。
“我說,‘師尊,昙兒的命是你的,為你而死,昙兒很歡喜。’他便信了,飲下我喂給他的甘露。”白昙筆下一停,“你說,好笑不好笑?”
離無障默不作聲,呼吸微窒。
“他不知,我在甘露裏面下了這寫密信用的赤煉蟲汁,無色無味,遇熱方顯毒性,所以,他才會在走火入魔後五內俱焚,毫無還手之力。師兄,你可記得那日之前,我求你給我帶的一卷講易容術的密經?”
白昙伏在桌上,一筆一畫細細的勾,宛如提線走針織出那隐秘內情。
“我将它燒了,才制成那藥粉。”
“如此,我便算你的共謀,師尊不死,我便會跟你一起死,不是麽?”離無障慘然一笑,“我拿回易容經時發現裏面缺了一頁,便知有蹊跷。而當日師尊與你閉關雙修,他走火入魔時我就在門外,如何會不知道裏面的動靜?師尊死前對你說,他有個秘密想告訴你,不是?”
“你知道那秘密是什麽?”白昙擡起眼皮。
“不知。”
離無障竟然為了白昙叛了他?巫閻浮心下冷笑,倒也算意料之中。
白昙這小妖孽,嬈骨天成,媚術了得,實為禍水。若他無意也罷,若有心勾引,怕是沒幾個人能抵擋得住。饒是他,竟也一樣。
“罷了,原來師兄料事如神。如果不是你,我怕是也沒有時間取血舍利。”白昙嘆了口氣,“你過來,将衣物脫了。”
離無障不明所以,卻仍将衣袍褪下來,露出一具清瘦軀體。
白昙抖了抖那卷似若空無一物的羊皮紙,走過去,覆到男子白皙的胸膛上,伸手将他摟住,身體緊壓上去。
離無障怔然僵住,亦明白過來,小心翼翼地壓住少年的背。
“赤煉墨汁上了皮膚就洗不去,如此一來,你便是我的人皮藏寶圖,成了衆矢之的,只有我能護着你,你便是想叛我,也叛不得了。”
離無障嗅了一下他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教主好生心狠。這樣,無障不成了你的柏奚了麽?”
白昙一莞爾,将羊皮紙往地爐裏一扔:“可不就是柏奚?你成了我的柏奚,你妹妹姻河也會對我死心塌地,這一手棋我下得好不好?”
離無障朗聲大笑,撫掌稱贊:“好極,好極。”
羊皮紙焦枯變黑,被白昙輕輕一吹,就在風中碎成了齑粉。
他垂眸盯着灰燼中一星濺起的火種,明明滅滅:“師兄,你待我如何,我心裏清楚。只是我這人命犯煞星,你看,凡與我有牽扯的,沒一個有好下場。可我雖不懂什麽大恩大義,也不似巫閻浮那般冷血,你既跟了我,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也必竭盡全力不讓你死。”
離無障聽他如此說,心裏卻是嘆了口氣。
師尊是否當真如他所說那般冷血,世上除了自己,确是再無幾人知道。可這真相,白昙許是永遠都不知道的好。
人都被他親手挫骨揚灰了,知道了,只會徒增痛苦罷了。
這世間癡嗔怨怒,不都皆源于活着求不得,死了忘不掉?
白昙既然選了斷舍離,那便由他斷舍離。
……
“教主的意思,無障明白。”離無障戴上面具,轉過身,胸膛上已隐約浮現藏寶圖的紋路,又被他披上的衣袍掩住了。
“此次出行,危機四伏,本座不想暴露行蹤,你一個,姻合,姬毒,再加一個索圖,便足矣。你且去挑個羅剎,扮作本座的模樣,讓其他三位壇主大張旗鼓的護送,與我們兵分兩路。”
“教主想的不錯,這次去武林大會,路上得萬分小心。”離無障不無擔憂地放輕聲音,“正巧,屬下聽說,近日有波斯來使的隊伍要去焉耆,正巧是去羅布泊方向的,與我們同路。不如,我們混在其中?”
“混在其中?”白昙眼中閃過一絲利光,“為何不幹脆李代桃僵?那波斯來使到沒到達焉耆,又幹我們何事?”
離無障啞然失笑:“那倒也是。我們何時出發?”
“自然,是要趁夜。”
“明白。”離無障又問:“藥人也要一并帶上?”
白昙蹙眉:“把他放在這兒,不是一轉眼就會給人偷了去?本座現在可離不得他的血。”
離無障面露憂色:“恕屬下冒昧多問一句,教主現在多久飲一次那藥人血?”
白昙有點不耐:“一日……一次。”
“那麽請教主自今日起,一個月內莫要再飲。”離無障沉聲道,“鬼藤養的藥人血不是尋常藥物,雖可解百毒,補內力,但萬物皆是物極必反,屬下雖不知飲多了會有什麽後果,也要提醒教主謹慎些。”
“知道了。”白昙一臉的不以為然,“你快些去罷。”
吩咐扈從收拾好了行裝,他才想起該把藏經閣裏那些秘籍藏好,免得被人偷了去,便匆匆前去,将裏裏外外的機關全都加固了一道。
……
嘶嘶……嘶嘶……
寂靜之中,響起一絲詭谲聲響,似一只蛇在滑行。
巫閻浮眯起雙眼,循聲望去。
幾步之遙的一根石柱上,赫然纏着一條紅鱗毒蛇,它立起三角形的頭,蛇信一吐一縮,俨然是正蓄勢發動致命一襲。
他卻視若無睹的斂了目光,端如一尊石雕。
“師尊……是你罷?”那蛇擺了擺尾,竟發出人聲。
“三魂六魄只餘一魄留在屍身內,也跑不出這天山外……”
“是又如何?”巫閻浮面無表情,伸出蔓藤纏繞的手去,指尖觸到蛇頭,見它畏懼的往後一縮,便反手捏住了七寸,雖無什麽力度,威脅之意卻分毫不弱,“你以為你現在能趁人之危,殺了為師不成?”
“嘶……徒兒自然不敢。”姬毒未料到他竟如此坦然,毫無失勢的弱者之态,反倒先發制人,心下湧起層層恐懼。
雖已換了副軀殼,貌露病态,言語舉止間,西域武林霸主的氣勢仍在,姬毒本是懷了殺心前來刺探,現在卻實在不敢輕舉妄動。要知巫閻浮向來料事如神,運籌帷幄,縱橫武林王廷,只手遮天,在世人眼裏是魔神般的人物,在他這個徒弟看來更是如此。即使下錯了白昙這一顆棋子,屍身被挫骨揚灰,眼下看來,他也絕沒有陷入死局。
“不敢?這天山上剛一易主,我看你便對那小妖孽噓寒問暖,心思都打到了為師的屍首上……”巫閻浮聲音驟沉,透出幾分狠戾,“倒是膽大得很呢。”
“若知師尊已借屍還魂,徒兒絕不會如此。”姬毒小心試探,“師尊當真是神機妙算,想必這藥人軀體亦非凡物,要恢複功力也非難事。”
巫閻浮狹眸半斂,唇角戲谑地勾起:“你這套招數哄哄小妖孽還行,對着為師就不必了。為師雖落魄至此,可在你身上施的咒卻還沒忘。”
姬毒心下一緊:“師尊何時在徒兒身上施了咒?”
“不然你以為,為何你近一年功力凝滞不前,容貌漸衰?在為師發現你與月影宮私下往來之時,便下了赤膽忠心咒。本來若你迷途知返,這咒也不至侵入肺腑,至多讓你眼睛不适。啧,為師前日見你眼底泛血,想必常雙瞳血脹,目力時好時壞,正是咒入髒腑之兆。““師尊實在好手段,徒兒竟一點也不知是你下的咒,還以為是修煉這《百蟲咒毒經》必經之路……”姬毒聲音怨毒,蛇身游向男子頸項。
巫閻浮卻毫不在意,一手撚住蛇尾漫不經心地把玩,嘲弄道:“為師亦知,你求那小妖孽,不過就是為了他腦子裏的藏寶圖,為求神殿裏一杯乳海泉水,解你的毒。可你卻不知,天下能救你的人,便只有為師。”
毒蛇馴服地盤到他腕上:“可師尊如何才肯解徒兒的咒?”
“你便待在他身旁,做他的左膀右臂便是,表現得越忠心越好。”巫閻浮垂下眼皮,睫羽落下的陰影染得眼瞳幽藍深沉,聲音也極低,“為師只要你,在合适的時候推他一把……将他送到為師手心裏來。”
“師尊,想要怎麽下這第一步棋?”
巫閻浮淡淡道:“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原本安插在月隐宮的棋子,倒是可以用上了。你且放出風去,就說大堂主天夙還尚在人世。”
姬毒思忖一番,會過意來,又笑了:“師尊,妙策。如今師尊頂着天夙的皮囊,而當年因師尊下的一手好棋,讓他在月隐宮聲望極高,不少人唯他馬首是瞻,三堂主連鸠更對他死心塌地。如今你一回歸,許是便會成了主心骨。到了月隐宮,便是你的地盤,看看那小妖孽如何狂的起來?”
巫閻浮薄唇似笑非笑地一勾:“現在說這個,為時尚早,走一步看一步。你這回,可千萬別再讓為師失望。”他一頓,斂了笑,“還有,在為師下手前,若是有人動了他一根毫毛,為師必拿你試問。”
“遵命,徒兒如今只願戴罪立功,為師尊扳回一局。”
巫閻浮又道:“既然如此忠心,便将你這魇蛇借給為師用,還有,取了放在兵器閣的傀儡針給為師送來。為師如今不方便用大兵器,這傀儡針還是使得了的。”
“……是。”
話音剛落,纏于他腕上的蛇一溜煙消失在暗處,半柱香功夫,便又游上他胳膊,巫閻浮垂眼看去,果然見蛇嘴裏叼着幾枚釘子粗細的傀儡針。
幾根鬼藤将針一一卷起,對着他手腕腳踝上幾處大穴挨個紮進。傀儡針深入膚表足有半寸,直達骨骼,他卻是一眨不眨眼,只有瞳孔微微收縮。
須臾之後,他動了動手腳,長吐了一口氣。
雖還不能如常人一般行動自如,可比原來有力得多了。
真正需要那傳聞中神殿裏含有“不死甘露”的乳海泉水的,不是姬毒,而是自己。
乳海,也正是鬼藤——又稱“阿修羅之手”真正的發源處。
天竺神話中,毗濕奴将“不死甘露”倒入乳海分與衆神之時,阿修羅為分得一杯羹,化為天神,被毗濕奴識破,祭出妙化天輪——那神殿中的至寶,斬下阿修羅一手一頭,而阿修羅卻已飲下甘露,頭顱升入天空,獲得永生,手則留在了乳海之中,化為如今的“鬼藤”。
此神話雖不知真假,但神殿中的秘寶卻如實存在,“妙化天輪”有工匠所繪之圖現世,鬼藤更是透過層層冰雪,從地底神殿中生到了外界。
可離了乳海泉水,寄生于人身的鬼藤便會慢慢開始異化,到日蝕之日,便會使被寄生者喪失心智,變為一具如魔似獸的兇屍,狂性大發。他亦親眼見過薩滿巫師用鐵鏈拴住兇屍行走于雪山之中,這便是他為何廢去這藥人本尊一身武功後,還要挑斷他的手筋腳筋,鎖縛于水牢裏的原因。
當年為讓白昙死而複生,他将這人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曾想過會有報應,亦不曾料到,這報應今日會原樣報回到他自己身上。
真是業障。
他自是不願認命,仔細一想,距上一次日蝕之日已過七年,照當年他所觀測的彗星“記都”的星兆看來,下一次日蝕之日,正是在今年年末。
日蝕來臨,便是那神話中阿修羅吞日之時,天地無光,百鬼橫行。
鬼藤,也便會在此日響應阿修羅召喚,化為魔物。
若要進神殿取乳海泉水,還需幾件毗濕奴法器。若要得到那幾件法器,他便得以如今這身份,下一局棋,步步為營。
昙兒,即便你要當西域武林霸主,也逃不出為師的五指山。你就算坐在霸主之位上,睥睨天下,俯視衆生,亦也要雌伏為師身下。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乳海”】出自印度神話中著名的“攪拌乳海”故事,大致內容為印度三相神之一的毗濕奴為公平分配“不死甘露”給衆神,故将甘露倒在乳海中攪拌,後引發了天界衆衆沖突與戰争。
(此印度神話故事與本文息息相關,有興趣可以去百度查一下。)
【柏奚】過去百姓家中用來代人承受災厄、祛除傷病的柏木人偶。
【武林争霸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