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師尊變異
沙子如崩塌的天穹般四面壓來, 白昙頭暈目眩, 只覺被一個人緊緊摟在懷裏, 順着沙不知滑向何處。
手觸碰到堅硬石地,白昙晃了晃頭,打起精神, 方覺身下壓着一具冰冷結實的軀體,睜開眼睛,四周幽暗昏惑, 看不清身處何地。他伸手一摸, 摸到身側的弑月與破日,方才放下心來, 舉到面前,他便在鈎钺柄上的寶石散發的微弱光線中對上一雙眯起的藍眸。似乎見他無事, 覆蓋在他顱後的一只修長大手方才動了一動,拍去他頭上背上的沙子。
“阿癡?”白昙撐起身子, 想将他扶起,身軀卻是酸軟無力,滾燙如沸, 手臂一軟, 又栽倒在藥人身上。巫閻浮翻過身,托起他後頸,瞥見他唇上泛着藍色磷光,立即伸手抹去,又将他下巴捏住, 兩指撬開唇縫,将指腹在他尖利犬齒上重重一劃。
“主人,你中毒了,莫要把我的血咽下去,漱了口便吐出來。”
“嗯。”白昙吮進一口鮮血,将口中磷粉盡數吐出,又吞進一口血,緩了緩神,方覺好了不少,他才吃過大補之物,又在練功時被人突然打斷,體內真氣仍是有些紊亂,身子一動,便覺血氣上湧,呼吸不暢。
巫閻浮擦了擦他唇上毒粉,半跪起身,深吸了一口氣,将人打橫抱了起來,站直了雙腿,四根入骨之針頃刻引來一陣劇痛。
他不覺想起當年在天山深處,也便是這麽将白昙護在懷裏,頂着暴風雪在寒潭前熬了七天七夜,以致血液凍結,渾身筋脈壞死大半,不得不閉關三年修生養息。如今,他竟又發自本能地做出了幾乎一樣的事。
呵,這小妖孽,當真是他的克星。
“阿癡,你自己能站起來?”白昙吃驚地看向他,想起藍眼人那番不清不楚的話,心下狂跳不止。
但藥人并未答話,只抱着他,舉目四望。
白昙定了定神,環顧四周,發現這流沙底下居然別有洞天,似乎是一個塌陷的城池,殘垣斷壁的輪廓被掩埋在沙下,依稀可見,他們正跌在一處階梯之上,而階梯下方,竟然全是水,而且在不停上漲——
這底下有一處地下河。
白昙發現河水流往這殘骸中的一道石門之中,興許便是通往外界的出口,松了口氣:“阿癡,我們順着地下暗河走,也許能到達地上。”
巫閻浮點點頭抱着他走下階梯,沒入齊胸深的水裏,身上鬼藤便如渴水已久的水蛇般扭曲舒張開,令他的身體靈活起來。
白昙見慣了他在水池裏的模樣,也便不覺吃驚,順勢摟住了他的脖子,情不自禁地順着他的胳膊看向他的手,盯着那道疤痕,心緒愈發混亂。他真是他的恩人,是當年救他出地牢的那個人麽?
當年巫閻浮沒有殺死他,而是将他做成了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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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恨不得以死相報的恩人,竟然便近在他眼前,而他卻渾然不知?
他不可置信地想要否認這個念頭,可越想卻越是相信。
胸口幾如被撕裂,他抓緊了藥人背後的一把發絲,将頭抵在他沒有溫度的胸口,聽見胸腔裏沉悶如鐘的響動,泫然欲泣:“阿癡,以前的事,你當真一點記憶也沒有了麽?”
巫閻浮眼神一沉,搖了搖頭:“主人在說什麽,阿癡不懂。”
白昙将手裏發絲抓得更緊,眼眶濕了。
巫閻浮聽見他直吸鼻子,知道這小哭包多半是哭了,心中戾氣更甚,将人摟得更緊了些,一聲不吭。二人順水流游入石門之內,便進到了幽深的甬道裏。這甬道不似外部那般殘破,保存的尚算完好,牆壁上還留有模糊的浮雕輪廓,不知原來是什麽樣的地方,被埋在沙下又有多少年頭。
游了一陣,甬道深處透出些光亮來,卻是從水底來的。白昙朝水下望去,見下面似乎有一個更大的空間,也許通往什麽河流湖泊,他們一路便是順着源自天山的喀什噶爾河來的,想必這裏也離得也不遠。
可他的水性着實不好,怎麽沒想到出門前去藏經閣臨時抱抱佛腳呢,他武學悟性那麽高,學點水下功夫不就是兩三天的事麽?
“主人,要游下去麽?”
猶豫間,藥人問道。
白昙深吸了一口氣,将鈎钺放入背上的皮囊,屏住呼吸,點了點頭,巫閻浮沉下身子,示意他伏到自己背上,待他趴穩,便一頭紮了下去。
白昙猝不及防,身體卻已向水裏沉去,雙臂不由自主地纏緊巫閻浮的腰,像菟絲子一樣挂在了他背上。一瞬間,他只覺這四肢俱廢的人變得矯健無比,身上的鬼藤似活蛇般蜿蜒扭動,帶動水流,讓他們游得極快。
他睜大眼睛,朝四周望去,發現這下面果然空間極大,不知有多深,水中漂浮着星星點點不知名的發光物,借着那些光亮,能望見底下有許多模模糊糊的巨大黑影,橫七豎八的,像是人形。白昙不怕殺人,不怕見血,但他最怕神神鬼鬼那一類未知的東西,吓得把頭埋在巫閻浮頸窩裏,提心吊膽地從他的頭發縫隙間朝下窺望,見在那圈人形之中,水流形成一個漩渦,光亮就是從漩渦處散發出來的,顯然便是地下河的出口。
巫閻浮弓下身子,抓緊他的雙腿,緩緩游近漩渦。
水流湍急了起來,将他們卷入漩渦之中,向下吸去。白昙騰出一只手捂住鼻子,努力調動內息聚于肺部,卻在那斑駁的光點間猛然瞥見了幾張車蓋大小的慘白猙獰臉孔,頭皮一炸,冷不防地嗆了一口水。那些光點不是別的,竟是數雙夜明珠做的眼睛,這些巨大的不知是神是魔的雕像支離破碎的倒沉于水底,猶如墜入地獄的亡者,怒視着他們這兩個不速之客。
洶湧的水流灌入口鼻,白昙張大嘴,口裏冒出一串串氣泡,瀕死的窒息感從四面八方壓來,令他眼前發黑,卻在這時,一雙手将他往下一扯,冰涼柔軟的物事便封住了他的唇,将一口救命的氣渡了過來。
白昙立即手足并用地将對方纏了住,拼命索求空氣,巫閻浮一只手環緊懷裏難纏的小崽子,一只手扶住旁邊的石像,用力一蹬腿,忍着劇痛游出了漩渦,眼前頓時豁然開朗,上方波光粼粼,似有火光灑下。
甫一露出水面,白昙便深吸了一大口氣,眨了眨眼,便被眼前景象驚住了——這水面之上的空中,漂浮着無數盞燃燒的蓮花燈,不知到底是何物,燈火照亮了周圍景象,赫然是一個龐大的石廟群,三四個天竺樣式的圓形穹頂東倒西歪的傾塌在水面上,雖已經布滿裂痕與青苔,殘破不堪,但仍然可以看出十來根方形石柱與數尊形态各異的人形雕像,蔚為壯觀。
看上去,它們是由于一場地震而沉陷于此,至少也有幾百年了。
而在巫閻浮看來,眼前更像是被水沖到這兒來所造成的景象,傾斜的方向如此統一,必是從高處傾塌,應該是這廟群原本坐落在這地下河的發源之山上,被一場曠日持久的巨大雪崩沖垮後,随水塌陷入地底。
滄海桑田,鬥轉星移,千百年時光,高山化做大漠,也并非不可能。
他們碰巧跌入的神秘之地,說不定便是那天竺神殿的某一部分。
白昙好奇地伸出手,碰了一下近處的一盞蓮花燈,巫閻浮想阻攔他已來不及,即刻,這燈上之火立即暴漲三尺,便聽“嘩啦”一下水聲從某處襲來,響徹了整個空曠的神殿,甚為清晰。
白昙循聲望去,只見一道水痕朝他們蜿蜒而來,水面之下竟有一條如蟒似龍的長長白影,足比那廟群中的石柱還要龐大幾倍!
“主人,上去!”
巫閻浮将他朝身旁一塊高地處用力一推,猛地紮進水中,游向另一邊,白影被他引得轉了個彎,長長身軀翻出水面,掀起一層浪花。
白昙霎時看清了,那竟是一條銀白巨蟒,三角形的頭顱上生着一枚血紅眼睛灼灼發亮,煞是駭人,轉瞬蟒身已将藥人困在其中,張開血盆大口朝他一口咬下,剎那間,水波翻湧!
他立時拔出鈎钺,閃電般縱身躍起,旋身朝那巨蟒七寸猛劈而下,卻如劈在金剛石上,激出一串刺目火花,雙臂陣陣發麻,身子被彈出幾寸!
背脊重重撞上石牆,白昙一口鮮血湧到喉口,眼冒金星,眼見那巨蟒纏着藥人扭過頭來,血紅獨眼虎視眈眈地盯着他,頓時心中殺意高漲。
咬咬牙,強催內力,他便反持鈎钺便朝雙腕割去,以血飼喂這兩把兇兵,使出“地獄十九變”中同歸于盡的殺招,巫閻浮見他如此,一聲厲喝,渾身鬼藤暴漲三尺,将他扯落水中,銀蟒一扭頭便想咬,巫閻浮瞳孔一縮,擡臂便擋。蟒頭被鬼藤扯偏幾寸,堪堪一口咬中送上來的手臂,霎時間鮮血四濺!巫閻浮面目扭曲,奪過破日,朝蟒頭那血紅獨眼精準捅入,一聲筋骨折裂之聲,手臂血肉模糊。巫閻浮眼也不眨,趁着蛇身一松,抱緊懷裏之人,猛力扯下半截殘臂,紮入水中,縮入一道窄縫之內。
那銀白巨蟒頭被刺傷,又擠不進窄縫,叼着一截殘臂在水中翻騰了幾圈,一頭撞在一座石像之上,長長身軀将它緊緊盤繞,而後便沒了動靜。
巫閻浮眯眼瞧去,依稀辨出那石像輪廓,心下頓時了然。
——天竺蛇神婆蘇吉。
應了他的猜想,這石廟群,果然是毗濕奴神殿的一部分殘骸。傳說婆蘇吉被毗濕奴扔入乳海之中,那麽這地下河的源頭,定然必是乳海泉。
白昙驚魂甫定,方才混亂之中沒看清發生了什麽,見水中血霧彌漫,才發現藥人沒了半截小臂,大驚失色之下,立時一手壓住他臂上血脈,卻瞥見血水白發間一雙狹長藍眸,竟似因充血而變成了妖異的紫紅。
白昙被吓了一跳,顧不上其他,往外瞧了瞧,看那巨大白蟒再無聲息,便拖着藥人的游到一塊石臺上,撕下鬥篷一角為他包紮斷臂處。
巫閻浮垂眸看着他細致的動作,瞳中血色更濃。
——這小妖孽,竟能為這恩人做到如此地步,同歸于盡的招數都使出來了?這“地獄十九變”哪是随意使得的?簡直是胡鬧。
心裏這般想着,擡起另一只手,拭去白昙睫毛上挂着的一滴水。白昙擡眼看了看他,眼圈已然紅了,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你疼不疼?”
“這點疼還受得。”巫閻浮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只覺那筋骨斷裂處鼓脹發癢,似乎有什麽東西在往外鑽,掀開布條一看,竟是骨肉在生長。
白昙驚訝地盯着他的手臂,發現那血肉模糊的斷面處竟生出了白森森的小臂骨雛形,肌肉皮膚猶如植物發芽生出枝葉一般,沒過一會,便已長出了手掌,那原本被劃斷筋脈的地方也已變得完好健全。
巫閻浮動了動新長出的手,感覺比原來強健得多,不由心裏一動,掃了一眼白昙手裏寒光閃爍的鈎刀。如此,他倒算因禍得福了。
若是将其他手腳也砍去——
但這個,他沒法現在做,也不能在白昙面前做。
白昙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新生而強壯的手,破涕為笑。他極少這麽笑,這一笑宛如冰雪初融,驚心動魄,只叫巫閻浮目光一滞,依稀想起他露出這般的笑容,還是幾年前,他教他在伊犁草原上騎馬的時候。
“還好,能長出來便好……這鬼藤原來如此厲害,你也……”白昙喃喃道,擡起頭,盯着他的眼睛蹙起眉,“你的眼睛怎麽回事?”
巫閻浮俯身望向水面,一見之下,心中一悚,暗忖,許是方才疼痛太過劇烈,故而激發了鬼藤的魔性。如此看來,他還不能在清醒的時候便自行斷肢,得借助麻沸散一類的藥物,讓別人動手才行。
他深吸一口氣,掬起一捧水飲下,觀察着水面上自己的雙眼。
白昙想起方才情形,才想起什麽,扭頭便望見“破日”還插在那白蛇頭上,便想去取。可人才站起來,便覺血氣湧到胸口,頭暈目眩,身子一歪,被身後人眼疾手快地拽住,軟綿綿地倒在了他懷裏。
紊亂的真氣終是壓制不住,在七筋八脈中游竄起來,白昙急促地喘了一口,感到渾身發起燒來,似乎血毒又發作了。
“血,阿癡,血……”他虛弱地呻-吟了一聲,抓住一根鬼藤,扭頭去舔巫閻浮胳膊上沾染的血,猶如餓貓那般急不可耐,身子卻顫抖得厲害。
抿下一口,便伏在藥人腿上,背脊一起一伏,呼吸微弱下去。
巫閻浮面無表情地垂下眼睫,擒住他的一只手,一探脈搏,感覺脈象淩亂虛浮,又滾燙無比,便知他是內力受阻,血氣逆行,又一把扣住少年細軟後頸,活像拎貓崽子一樣從自己懷裏提了起來,出手如電,接連封了他神藏、靈墟、天樞、璇玑幾處大穴,然後将人翻了個面,剝開那金箔胸衣,從另一只胳膊裏取出一根傀儡針,精準紮進脊中神道穴。
一股淤血立時湧了出來。
“哈——”白昙這才猛吸了一口氣,呼吸暢通起來。
巫閻浮取出傀儡針,收進發間,盯着少年軟弱無骨的單薄脊背,眯了眯眼。這般弱不禁風,功夫也學得亂七八糟,還想去參加武林大會,真是不知死活。不知多少人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剝了麽?
若是他不在身邊——
巫閻浮閉上眼睛,胸中激流洶湧,忍不住低下頭去,舔盡少年的鮮血,再睜開眼時,狹長眼眸卻已然盡紅,瞳孔也變成了獸類的菱形。
烏雲壓頂般的危機感忽然擭了白昙,與此同時,一具身軀牢牢壓上來,胸膛被身下粗糙石地磨得生疼,他本能地撐起身想逃,腰間卻一緊,被一只勁韌手臂牢牢箍住。後頸被男子堅硬的下巴抵住,潮濕冰涼的唇舌從耳根一直肆虐上來,反複吮吻他的一邊耳垂——一如那人臨死之前。
白昙神志昏愦,卻仍是吓得打了個激靈。
他一縮脖子,想要甩開,卻被巫閻浮一口狠狠咬了住,他刻意要讓他記住這疼痛,記得更深更牢些,一輩子也擺脫不了心魔才好。
白昙如陷夢魇,發出一聲嗚咽,像頭受驚小獸般渾身發起了抖。
這一聲嗚咽鑽入巫閻浮耳裏,便讓他肺腑間“噌”地燃起一簇鬼火,想起方才他為救“自己”那般奮不顧身,便惡燥更甚。将臉扳過來,便狠狠封住了他的唇,舌尖強勢霸道地長驅直入,頂開齒縫,宛如撬開一顆尋索多年的含珠蚌貝,卷住柔軟小舌吮吸津液,幾欲連呼吸也要一并侵奪,恨不得把他一口吃進肚裏,鬼藤也有感知的蔓延狂長,将身下柔軀密密纏住。
一股狂勁忽自體內外噴湧,他筋骨都咯咯作響,瞳仁血色漸濃,吻勢愈發狂熱,腦中混沌不堪,似乎萬物皆空,唯有懷裏之人是真實的。
白昙被吻得透不過氣來,只覺似有數條小蛇貼着皮肉蜿蜒爬行,生有嬈骨之人,身子最是敏感,哪經得起這般侵擾?當下整根脊骨都像化了狐貍尾巴,軟得沒了形狀,卻還是害怕得想逃,雙手胡亂摸索着,碰到一把冰涼涼的鈎刃。
弑月有所感應,發出一聲銳吟,令白昙如夢初醒。
呆愣了一瞬,白昙狠狠咬了一口嘴裏的舌頭,火燒屁股般翻過身,去推身上人沉重的身軀。一擡眼,卻對上一雙兇獸般血紅如妖的狹長眸子。他打了個哆嗦,抓起弑月鈎,刃背抵住藥人的頸項,撐起身子,屈起雙腿,便一眼窺見了對方腹下醒目的光景。
“你,你——”
藥人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雙手撐在地上,好似嗅到腥味的野獸往前湊,白昙避無可避,又被他一把摟了住,頭埋在他頸窩間上下猛嗅,好像發.情的雄獸遇見了雌獸。
白昙頭皮發炸,一擡手便想扇他,忽而想起這人是自己恩人,忙收了力道,手掌便如撫摸般輕輕刮過他的臉,下一刻,耳垂便是一熱,竟被得寸進尺地舔了一口,濕滑的舌尖如游蛇般沿着頸項往下鑽去。
白昙又怒又駭,扭開頭,掙開他手臂往後退,鬼藤又密密纏上來,他此時尚還虛弱,竟然一時躲避不開,四肢都被扯住,拖回藥人身下,他頓時毛骨悚然,幾乎吓得哭出來,眼淚汪汪地大吼一聲:“阿癡!”
巫閻浮本渾渾噩噩,狂躁難耐,聽見熟悉的聲音,頓時動作一滞,白昙趁機竄起來,一腳把他踹中他胸口,将他踹進了水裏。
冷水浸沒全身,巫閻浮方才清醒了幾分,眨了眨眼,瞳仁中血色褪去,變回了原本顏色。白昙膽戰心驚地望着水裏人影,心裏不住猜測他是不是因被這怪蛇咬了,所以中了什麽奇詭的毒,所以發起狂來。
白昙急促喘息着,站起身來,胸衣一下滑落到腰間。
他心下一窘,用手捂住,才感覺背上襲來一絲刺痛,好像被什麽紮得。他往後摸了摸,感到正是神道穴的位置,不由奇怪得很。難道是這藥人幫他療傷了?
他彎下腰,去看水裏巫閻浮的狀況,此時“嘩啦”一聲,巫閻浮從水裏冒了出來,神态已恢複如常,低喚道:“主人。”
白昙松了口氣,将他拉上石臺,便要去取破日,卻被巫閻浮抓住了胳膊:“主人,讓阿癡去取。”
“不成,你又不會武功!”白昙想起剛才情形,心有餘悸。
“阿癡的身體能再生,主人不必擔心。”說完,巫閻浮便游近那巨蟒盤繞的石像,伸手握住“破日”刀柄,從巨蟒頭中獨眼上拔了下來,又揮臂一旋,将那顆血紅獨眼整個剜了下來。
那是一個流暢而淩厲的動作,白昙呼吸一緊,心跳驟然加速,就像是他十三年那年,初次見巫閻浮使出“三梵破”時的感受。
何以會想起那魔頭來?
他搖了搖頭,将這莫名的異樣感抛諸腦後,坐下來運功調息,疏通經脈。真氣剛走過半個周天,他便突然聽見某一處響起幾下水聲,循聲一望,便見幾個人影從水下躍出來,都赤着上身,古銅膚色,為首的那人胸口刺有一張詭谲妖異的狼首,一對眼瑩瑩發藍,不懷好意地朝他望來。
竟然是方才月隐宮那幾人!
白昙站起來,一躍而起,将藥人護在身後,握緊了手裏的弑月鈎。
“白教主,這麽巧,你也在這兒?”連鸠手臂一甩,手裏的勾魂爪寒光畢露,他不急着出手,只死死盯着白昙,”絕色,真是絕色,美人出浴,風情萬種哇!”
他這般一說,幾個人一齊怪笑起來。此時白昙渾身濕透,紗裙緊貼身體,幾若透明,掩不住玉色肌體,若不是手握兵器,滿身殺氣凜冽,看上去便真如一朵弱不禁風的出水芙蓉,只讓人心生淫念。
白昙見他們個個面露邪色,目光仿佛要把自己剝光,一時屈辱至極,急怒攻心,幾乎要嘔出一口血,立時暗蓄內力,只欲将他一招斃命。
但他有傷在身,尚未恢複,又得護着一人,局勢于他實在不利,需得以守為攻,走為上策。他們既是從水裏出來,那麽出路,也應在水下。
“怎麽着?白教主生氣了?我說教主是美人,教主還不樂意?”連鸠鄙夷地輕笑了一聲,躍到水中一處石頭上,“莫非教主不是靠美貌取了西域武林霸主天魔巫閻浮的命,不是靠媚術坐上這教主之位?你的确有本事,兩個縱橫武林的一代宗師,竟然都死在你手裏。”
“那又如何,自古以來,成王敗寇,講什麽手段?”白昙冷冷道,嘴裏這般說,心下卻仍是一萬個不願被人輕視,微微仰頭,“本座殺巫閻浮,是用的手裏這把弑月,本座坐上教主之位,腳下亦踩着累累屍骸。你若不服,便別以多欺寡,一人來試試,本座到底靠的到底是不是媚術?”
連鸠被他一激,當下語塞,他确是不敢單槍匹馬地跟白昙鬥,往後退了一步,身後幾人便一齊朝他撲來。
白昙猛地揮出弑月鈎,鈎刃于空中飛速旋舞,将幾人打得措手不及,他抓住巫閻浮的胳膊,壓低聲音:“阿癡,你可還有力氣帶我往下游?”
“主人放心。”巫閻浮沉聲應道,指間卻已夾起一枚傀儡針,擡起眼皮,望向對面那人。
白昙五指一展,收回弑月鈎,一手結印祭出魅遁咒,一手将巫閻浮架上身,飓風一般閃到連鸠身後,弑月鈎直逼向對方後頸,連鸠避之不及,舉起斷了的勾魂爪擋下一擊,一個鹞子翻身,躍到一根石柱之上。
白昙無心戀戰,摟緊巫閻浮縱身朝水裏跳去,卻忽覺後頸一陣刺痛,整個人渾身脫力,眼前一黑,一下子翻身摔落水裏。
巫閻浮将不省人事的少年從水裏翻過來,打橫抱入懷裏。
白昙只知魅遁咒源自東瀛忍術,可暫時隐去身形,乃是偷襲人的障眼幻術,可到底學得不到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這魅遁咒用起來其實十分冒險,一旦被人所破,便會一時動彈不得,昏厥過去,變成甕中捉鼈。
連鸠一躍而下,看着他,眼眸閃爍:“多謝……大哥及時出手。”
巫閻浮沉默一瞬,便用匈奴語道:“要謝,也是我這大哥該謝你,連鸠,四年不見,你倒是一點也未變。”
“小弟是一點也沒變,但大哥卻……”連鸠目光落在他一頭白發上,目光一黯,又立即變得怨毒起來,瞪向他懷裏少年,手裏的勾魂爪直逼他面門,“都是這妖孽——”
巫閻浮用手一擋,将嬌小身軀護在臂彎,臉色陰沉:“別碰他。”
連鸠收起利爪,咬了咬牙,“難不成大哥不打算殺他,還要留着這禍害人間的妖孽性命?你不知道老宮主和巫閻浮是怎麽死的麽?”
巫閻浮一哂:“只有他知道藏寶圖在哪。殺了他,藏寶圖也便沒了。”
“那便帶回月隐宮去,酷刑伺候,還怕他不招?”連鸠冷冷一笑:“說來,這小妖孽骨頭硬得很,當年在地牢裏,全身骨頭都打斷了,毒啞了,熏瞎了,琵琶骨也給他穿了,只要他說出上哪找他那個狠心的師尊巫閻浮,他卻是一個字也不肯透露。”
巫閻浮面無波瀾,額角青筋畢現。
“不過,我知道這小妖孽最怕什麽。”連鸠凝視着少年的臉,“他怕別人折辱他,當年在地牢裏,有個獄衛瞧上了他,夜裏摸進去,啧,當晚這小妖孽就吓得咬舌自盡了,廢了一枚魂息丹才救回來,後來,不是讓他刻那泥雕,使薩滿巫術喚巫閻浮回來,他也便乖乖使了?我看啊,找十個八個精壯漢子,把他輪上一遍,他便什麽都招了。”
連鸠說完,發現巫閻浮眼神一瞬變得極為兇戾,便也狠笑道:“大哥覺得如何?你待在這小妖孽身邊,定是受盡了折磨,必要以牙還牙。”
“以牙還牙,怎麽夠?”巫閻浮手骨咯咯一響,一字一句緩緩道,“自要十倍奉還。不過,我此次不與你回去。”
“為何?”連鸠驚道。
“為兄自是有一番考慮。其一是因這小妖孽将為兄當成了恩人,為兄留在他身邊,利大于弊,二嘛……伏鹿可是去赴今年的武林大會了?”
連鸠點點頭:“大哥是有事想去找他麽?不過……”他面露不悅,“宮主死後,伏鹿便十分觊觎宮主之位,殺了風府與莫愁,說要去争武林霸主,小弟與他漸生芥蒂,愈發不合,如今已各自為陣。”
“他殺風府與莫愁,是否為奪他們的兵器?”
“大哥也聽說了?”
“這便是我要去尋伏鹿的原因。法螺貝,伽陀神錘,破日钺,弑月鈎,都是傳說中毗濕奴手裏所持幾樣的法器,缺一不可。”
“大哥也是想去那神殿取妙化天輪?”連鸠睜大眼睛。
巫閻浮搖搖頭,挽起袖子,給他看臂上纏繞的鬼藤:“只為求一杯乳海水自救。我這幾年被巫閻浮與這小魔頭連番折磨,身患重疾,命在旦夕。連鸠,你可願暗中助大哥一臂之力?”
“那是自然。大哥,苦了你了。”連鸠彎下腰,想抱他一抱,又礙着他懷裏的白昙,終是只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将他扶了起來。
巫閻浮卻一把抓住他的手,刻意離他極近,暧昧的壓低聲音:“連鸠,為兄有一事需你相助。”
連鸠看着他稍一失神,臉色微紅:“何事?”
“你身上帶的那迷魂蝶,能否借大哥一用?”
“自然可以。”連鸠捋起袖口,取出一只蝶,巫閻浮抹了一指磷粉,咽于口中,連鸠不禁一愣,正要阻攔,便見他舉起“破日”,手起刀落,一下,便将自己右臂斬了下來,霎時血流如注。
“大哥!”連鸠碰起他斷臂,一眼瞥見手腕斷筋之處,心下痛惜無比,只當他是因為這手已廢,索性便砍了去,卻見他喘息陣陣,臉色慘白,分明劇痛難忍,卻還抱着那小妖孽不放,不由攥緊了拳頭,指甲刻進肉裏。
正要撕衣為他包紮,此時又聽兩三下聲響從背後傳來,連鸠扭頭望去,便見一處石廟群背後火光晃晃,兩個人影透了出來。
“教主!”竟是離無障。
接着,一個女人的聲音也響了起來:“白教主!”
巫閻浮将連鸠一推:“是惑障魔,你打他不過,先行躲避起來。”
離無障是他收的幾個徒弟和四大護法中功夫最好的一個,便連他的大徒弟姬毒也及不上,連鸠卻是不信不服,羯族人乃是匈奴中最好好戰的一族,聽不得別人說自己贏不得,當下拾起勾魂爪,便欲戰上一番。此時離無障與姽魚兒聞聲而來,一先一後越過那石廟群,一見此景,立時大驚。
“妾身來擋他們,你去救白教主。”姽魚兒妩媚一笑,纖長雙臂一展,水紅的長袖如霞,一縱身,翩然迎向撲來的幾人。
見連鸠氣勢洶洶迎面殺來,離無障身子一縮,整個人縮進了黑袍裏,連鸠一爪襲來堪堪抓了個空,手臂給黑袍卷住,只如被裹入一團霧氣裏,便聽一聲鬼氣森森的嘻笑,背心就遭重重一掌,一股陰寒之氣透骨而過。
他立時回身抓去,卻正襲中一根石柱之上,霎時令它碎成了齑粉,爪勢如虎奔狼突,所過之處風聲嘯嘯,可一下也未挨着離無障,自己反倒中來兩三掌,口吐鮮血,只好放出迷魂蝶,退避三舍,跳入水裏,卻還不忘一把抓過巫閻浮斬下的那只斷臂,才遁水而逃。
“三腳貓的功夫還想來跟本魔打,不自量力。”離無障從黑袍裏現出身型,幾掌便将迷魂蝶全都拍死,再看其餘幾人,都被姽魚兒迷得魂不附體,或癱在地上或漂在水裏,不禁忍俊不禁,又見藥人一只手臂鮮血淋漓,懷裏抱着的白昙昏迷不起,笑意也便斂了,縱身躍到二人身邊。
“師弟?”
巫閻浮聽他如此喚道,半跪下身,伸出手,就想從他懷裏将白昙抱起,手臂卻被對方抓得一緊。離無障盯着他,不明所以的皺起眉來——
這藥人,護起主來,怎麽跟護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