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離無障伸手一探白昙脈象, 發現他只是昏迷過去, 并無大礙, 便在他人中處輕輕一掐,白昙便醒了過來,眼皮輕顫, 緩緩睜開。

看清眼前之人,白昙望了望四周,松了口氣, 想站起來卻頭暈目眩, 使不上氣力,也回想不起自己方才是怎麽暈了過去, 他不禁有些後怕:“你們來的真算及時。”頓了頓,他才發現了什麽, “對了,那藍眼人呢?”

離無障答:“跑了。”

“可惡。那人恐怕不會就這麽死心, 讓他跑了,後患無窮。”他虛弱地掃了一眼巫閻浮,見他無事, 便渾身一軟, 又撐不住了,靠在巫閻浮肩頭,口齒不清地吩咐道,“看看那幾人有沒有活的……都帶走。”

“是。”離無障将巫閻浮礙事的雙手扯開,一手将白昙抱入懷裏, 一手将巫閻浮拽起來,施展輕功,回到這地下石廟群的秘道入口——

竟是直達客棧。

原來,這蜃樓,便是這地底的石廟群殘骸露出來的一部分,被後來遷徙來此的大秦人所利用,作為地基,在上面建出了一個新城。

将白昙放在榻上,離無障盤腿坐在他身後,将人摟入懷裏,解開自己衣袍,又扯開白昙已然松垮的胸衣,以胸膛貼上他脊背,四手交疊,運功調息,将一股真氣緩緩自白昙脈搏渡入,催動對方內力沿小周天緩行。

還未行完一小周天,他便覺白昙渾身發燙,而自己渡入他體內的真氣也紊亂湧動起來,竟是走火入魔,血氣逆行的征兆。

離無障滿頭大汗,只覺自身真氣如泥牛入海,盡皆湧向對方丹田,仿是有一個漩渦在那處吸納,盡數絞碎,吞入無底深淵,心下猛地一驚。

還想強撐,他卻覺頸側一陣刺疼,整個人便失去了意識,身子一歪,從榻上滾下去,“咚”地一聲,臉朝地摔在巫閻浮身邊。

巫閻浮垂目瞟了他一眼,伸出兩根修長的手指,夾去他頸上金針,便伸手将白昙一把扯入懷裏,抱到榻上,咬破舌尖,哺入一口鮮血。

白昙立時如水蛭般緊緊吸住唇間軟舌,亦伸出雙臂纏住他脖頸,巫閻浮将他抱将起來,以明妃纏繞金剛姿勢令他坐在自己身上,雙手沿小周天的順序在他奇經八脈上逐一按過,疏導他阻滞的內力。

到底曾為一代宗師,無論內功招法,皆已臻至化境,即便如今內力稀薄,亦有數十年的武學底蘊,絕非離無障這般的後輩可以比得,兩三下,巫閻浮便将白昙逆行的血氣引入正途,如百川歸海,沉回丹田之中。

白昙長舒一口氣,呼吸漸趨平穩。

朦胧間,他只覺自己被護在一人懷裏,一口一口哺喂他解渴的汁水,手掌還輕輕撫摸着他的背,思緒不禁飄飄蕩蕩,落回多年前的夢魇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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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神智不清的瀕死之際,也有一個人,這般溫柔地待他。

恍恍惚惚,似乎還在那暗無天日的地牢裏,他渾身發抖,伸出手去,勾住對方的脖頸,将頭埋在他胸口,聽見裏邊清晰急促的心跳聲,方才安心了些,卻鼻子一酸,不由輕聲啜泣起來:“恩人……是你嗎,恩人?”

頸側的呼吸聲驟沉,耳垂忽地襲來一陣劇痛。

白昙痛地發出一聲呻'吟,身子被摟得更緊了,骨頭都好似要被勒斷。骨節鐵青的十根手指自他背後緩慢蜷起,在背脊上留下幾道血痕。

吃痛之下,白昙一下醒了過來,睜眼便對上一雙藍眸。距離極近,他忽然看清了這雙看似總是顯得茫然懵懂的眸子,它們如冰面下的暗河,表面平靜,底下卻幽深莫測,似藏着漩渦湍流,一瞬便會将人淹沒。

他打了個寒噤,驀地一陣心悸:“阿癡?”

“主人。”男子眨了眨眼,眸底那些不清不楚的東西轉瞬即逝。

白昙動了動身子,方才發覺自己被他摟着,只覺猶在夢中,一時柔腸百結,仿佛這人是世間最親近的人,便軟綿綿的任他抱緊了自己。

“阿癡,你待我真好。”

巫閻浮沉默良久,才道:“是麽?”

白昙點了點頭,只覺依偎在這人懷裏,從未有過的安心。倦意重重襲來,他夢呓般喃喃道,聲音很小很輕:“你當年救我一次,如今又救我一次,你記得我也好,不記得我也罷,我白昙定當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巫閻浮将懷裏少年放在榻上,盯着他柔軟的睡顏,臉色慘白,雙手青筋虬結,手指穿透床褥,深入木榻三分,嘴角抖了抖,終于是扯了起來。

何以相報?

離無障喘了一口氣,從一個長夢中醒了過來,揉了揉眼睛,便一眼看見那藥人在為白昙蓋被子,而白昙呼吸均勻,已恢複如常,不由愣了。

他這是為白昙療傷時暈過去了麽?

那是誰治好了白昙,莫非是這藥人?

離無障探了探白昙的脈搏,納悶地望向面無表情在榻邊跪下的藥人,疑惑道:“剛才……可是你救了他?”

藥人點了點頭:“我給主人喝了自己的血。”

離無障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心想,有這麽一個藥人在身邊,簡直比什麽靈丹妙藥都管用,改日他也煉一個去。今日幸而有藥人在,否則白昙不知會如何。這般想着,目光也便落回白昙臉上。

昏黃燈光下,少年唇染血色,膚如凝脂,只是太過蒼白了些,好似一尊一觸即碎的瓷娃娃,比以前像更美了些,美得近乎虛幻。

離無障夢游般的伸出手去,只欲觸碰一下這平日裏連多看上一眼也難的人,卻給一只冰冷如鐵鉗的手堪堪抓住了手腕,寒意刺骨。

擡起眼去,便見一雙藍眸近在咫尺,離無障只覺像被一只蟄伏的夜行生物盯住了般毛骨悚然。

藥人這麽看着他,幽幽道:“主人睡了。”

離無障抽回手,帶着一股說不清的懼意離開了房間。

巫閻浮盯着少年看了一會,便俯身将榻邊的燭火吹滅了。

長夜漫漫,獨他一人難以入眠。

……

次日,在姽魚兒的勸說下,一行人未再在客棧多留,離開了蜃樓古城,行至塔裏木河的一處河港,上了往羅布泊方向的船。

底艙內,血氣彌漫,鞭聲陣陣,慘叫聲聲。

白昙收起滿是毒刺的鞭子,用一塊幹淨的絲帕擦了擦濺在臉上的血污,又垂頭看了一眼身上紅底白襟的胡服,目光最後才落在被綁在柱子上,鮮血淋漓、滿身爛肉的幾個人身上。

“月隐宮……手腳倒是挺利索的,本座才一下山,你們就聞風趕來了?”白昙伸手用鞭稍擡起其中一位疤面髯須漢子的下巴,扭向坐在一旁椅子上的巫閻浮,“我聽那名叫連鸠的說,他是你們的大堂主,可有錯?”

“不假。”髯須漢子一雙充血的眼瞪着他,“妖孽,你想如何?”

“本座不想如何,本座只想知道,那個連鸠說的是不是事實,當年,是不是他帶着本座離開月隐宮,後來與巫閻浮交了手?”提及當年之事,白昙手下力道便是一重,鞭稍便“噗”地一下捅進這人腹部,若你拿的出證據,證明連鸠所言是真是假,本座就饒你一條命。”

那人“啊”地慘叫一聲,痛得連說話的力氣也無,卻還是神情堅忍:“呸,為何要告訴你這妖孽!像你這等弑師奪位,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我們大堂主當年救你還是沒救你,又有何區別!”

“倒是個硬骨頭嘛,本座喜歡。”白昙紅唇一牽,“喜歡”二字當出口,手裏鞭稍一撩一挑,白花花的腸子頓時“嘩啦”流了一地。

巫閻浮的目光凝在少年染血的冷豔側臉上,喉頭一動。

“沒意思,這就死了。”

白昙蹙起眉梢,踱到另一位已吓得面如土色的光頭身前,鞭稍一寸一寸,挪到那人眼窩處,輕聲細語的問,“如何,你有沒有話想對本座說?”

“他,他當年與巫閻浮交手時,抱你在懷,朝巫閻浮連射三箭,被他以兩招擊敗,第三箭還未射出,便經脈寸斷,口吐鮮血,你……你,你在巫閻浮面前奪下那箭,刺入腹部,欲與他殉情!”

白昙手一動,鞭稍“噗”地刺入那人眼窩,便令那人疼暈過去。

“哈哈!哈哈!”那腸穿肚爛的髯須大漢還茍延殘喘,卻因鞭上所淬劇毒已然陷入瘋癫,口吐白沫,渾身發抖,此時突然狂笑起來:“殉情?你這等妖孽也有情,不過可惜了,你怕是一腔情願,我們大堂主當年是老宮主內定的少宮主,你以為他真會為了你,為了你這麽一個棄子叛逃麽?”

“你說什麽?”白昙臉色一變,還想追問,那人卻頭一歪,沒了聲息。

他便又轉過頭去,捏住最後一人的下巴,“啪啪”扇了他兩耳光:“那人剛才說得什麽?他還是月隐宮內定的少宮主?”

那人牙齒打顫:“是,确是……确是如此。”

“那你們如此大費周章的要救他回去,可也是因為這個緣由?”

“是,正是如此!宮裏幾位長老都服他,三堂主救他回去,是要已他的聲望統一如今月隐宮分裂的諸堂!”

“哦?如此說來,你們月隐宮現在沒了宮主,便由堂主說了算?”白昙輕輕一點,鞭稍就戳到那人眼窩上,“那麽那懸賞本座人頭,在武林大會上大肆散播本座謠言的,又是哪位堂主啊?”

“是二堂主,二堂主伏鹿!”

“你可知去哪兒找他?”

“他,他也要去武林大會……此刻,定已在路上了。”

“如此……你便去為我去尋他。”白昙一翻手腕,“三毒”便從袖口鑽出來,爬到這人頸上,狠狠便是一口,“你殺得了你的堂主,我便讓我的小寵物救你,殺不了他,你便等着毒發身亡。”

說罷,他一拂袖,便出了底艙,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這藥人,确是自己的恩人沒錯了。

只是,确如剛才那人所說,一個聲望極高,差點就要當上少宮主的人,為何會為了那時的他叛逃,甘心放棄在月隐宮的地位?

真是因為喜歡麽?

還是因為……利用?利用他做什麽呢?引巫閻浮回來麽?

可笑。雖然他不知為何當年巫閻浮會回來,也知道他必然不是回心轉意又想揀回他這枚棄子,多半是月隐宮內還有什麽他所求的重要之物。

“教主。”

此時,女子柔媚的聲音忽而從身後傳來,白昙側過頭去,手腕便被一只柔夷握了住,拇指抵在他的虎口處,姽魚兒望着他,一雙杏眼裏湧上一絲憂色:“敢問教主,在那地下發生了何事,何以嬈骨竟長熟了這麽多?”

白昙心下一驚:“什麽?”

姽魚兒将他的手翻過來,指了一指他的桡骨處,果然隐隐泛紅。

“嬈骨雖在尾骨末端,卻也與桡骨相通,這二處色澤越豔,嬈骨便也愈成熟。妾身與教主血脈相連,所以能有所感知。教主,妾身已告訴你補陽之法,還有一個忌諱,妾身更是不得不說。”

白昙蹙起眉: “但說無妨。”

“教主可有心上人?”

白昙一怔,立即搖搖頭:”并無。”

“那便好。教主若不願嬈骨長成,便切莫對人動真心,更切忌與心上人肌膚相親,如若如此,嬈骨便會化成狐骨,後果不堪設想。”姽魚兒垂下眼皮,睫羽猶若飛鳥掠過水面,眼底泛起漣漪,竟似哀緒無限,“妾身當年,也便是得了一回教訓,樓蘭妖女的名聲,也便是由此而來。”

說着姽魚兒擡起手,理了理他的鬓發:“妾身如此,你母妃亦如此,為情所困,愛上你父王,最後卻落得個惑亂宮闱的罪名,囚禁至死。”

“這世間情為何物,便是……天下至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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