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幕降臨, 沙似雪, 月似鈎, 狂風大作。
船緩緩泊于河岸,白昙撣了撣衣擺上的水,提着弑月鈎, 緩步走到船桅邊,負手而立,俯視着一馬當先, 朝他疾速奔來的紅衣男子。
彌蘭笙望向那船上人影, 方才遠遠望去,他只覺此人身姿俊秀, 近看才發現竟是個如此美貌驚人的少年,一眼望去, 那張冷豔妖冶的面容只如一朵初綻的昙花,自昏紅如血的夜色之中, 自漫天飛舞的沙雨間,一下便躍入了他的眼簾。彌蘭笙呼吸一窒,猛地勒緊了缰繩。
馬兒一陣仰天嘶鳴, 堪堪剎住前蹄。
彌蘭笙直視着少年, 定了定神,朗聲道:“閣下可是如今浮屠教教主白昙?”
“正是本座。”白昙亮出弑月鈎,眼神映着刃芒,寒光凜冽,“想必閣下便是彌蘭笙, 彌門主吧?”
彌蘭笙聽他語氣不遜,又一眼看見弑月鈎,便想起巫閻浮握着這件絕世神兵的霸氣風姿,一出手何等驚天地泣鬼神,心裏一陣痛惜,暗忖,這人不但殺了自己的師尊,連兵器也據為己有,實在是遁天妄行,雖然自己亦從不自诩為武林正道,但此等違背武道的惡事,卻是絕然不齒去做。
又見白昙此般不可一世,活脫脫便是只剛磨利爪牙,鋒芒畢露的小狼崽子,當下,彌蘭笙便面露鄙色:“不錯,在下正是彌蘭笙。尊師屍骨未寒,白教主竟然就大張旗鼓的跑來參加武林大會了,實在是好興致啊。”
白昙一皺眉,卻輕描淡寫道:“那是自然。本座剛将他挫骨揚灰,心情甚好,自要出來散散心了。”
散心?說得倒輕巧。
彌蘭笙如此想着,已決意替巫閻浮手刃他這個逆徒,手臂一震,荼羅破障橛铿然出手,精純內力使一邊闊袖爆裂開,露出的精實臂膀上,赫然有一片怒目神刺青,煞氣霸道至極:“既然心情甚好,不知白教主有沒有興趣切磋一番?早有耳聞白教主天賦異禀,武學資質奇高,乃是自學成才,不知是不是名副其實?”
白昙聽他這明嘲暗諷的口氣,頓時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足尖一點,便躍到船首龍骨之上,側過身來:“是不是名副其實,一試便知。”
彌蘭笙見他沒有下來的意思,也不多踟蹰,一揮鞭子,縱馬馳向河岸,而後借力一蹬馬背,便飛身朝那立于龍骨上的身影淩空逼去。
白昙看過兵器譜,彌蘭笙所持這荼羅破障橛乃是絕頂厲害,一旦遇血,便生索命奇毒,毒可溯血入體,在體內生出無數肉花,經脈寸裂,不但痛苦至極,且死狀極其慘烈,他是連一根毫毛也不能給它沾到,不能硬碰硬,正面相持,得以巧取勝,以退為進,以柔克剛。
當下,白昙一點龍骨,翩然落至水面,彌蘭笙步步緊逼,見他面朝自己,身鷹往後飄去,輕盈如飛鳥掠水,直避不迎,正是六欲天中至上乘的輕功“舞風弄月”,卻與巫閻浮使來時的潇灑飄逸不同,配合他衣袂飄飄,鴉發飛舞的模樣,竟真有幾分起舞般的曼妙缱绻,說不出的惑人心弦。
這一點便是白昙也不知,他習媚術數載,勾魂之法早已爛熟于心,糅進了招招式式,随內力迸發,遇到越強的對手,渾身魅意便也愈濃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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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蘭笙追得越急,離他越近,便越覺此人誘惑難言,分神之下,殺勢漸弱,動作稍一遲滞,便落了下風。白昙抓準時機,一招“天女摘花”,變守為攻,乘風破浪猛然襲來,一撩一挑,令他橛尖失了準心,鈎身即刻如化龍蟒,直逼他右臂,意欲卸他兵器,而刀型尾柄則直劈面門。
彌蘭笙閃身急避,手裏荼羅破障橛發出一聲厲吟,金剛制的橛頭猝然開裂,綻成花狀,脫離橛身,如梭如箭的花瓣,倏然紛紛刺向白昙!
白昙臉色一凜,渾身炙熱罡風爆起,将劇毒花瓣震散,“弑月”刀首正正劈中彌蘭笙手中橛身,鈎尾勾住彌蘭笙精鐵般的右臂,二人相持不下,內力相沖,兵器相交,一時在河面激起滔天巨浪,眼看便要紮入水底。
脊背堪堪挨到水面,白昙便頭皮發緊,立時踏浪而起,翻身将彌蘭笙壓制下方,便見他橛頭又生一朵金花,直逼胸口,下意識地輕啓朱唇,口齒翕張,無心竟使出媚術中至強的一招“煙視媚行”,彌蘭笙本已有些不敵,又覺魅意撲面而來,當下渾身大震,整個人一瞬破功,栽進了水裏。
令彌蘭笙意外的是,白昙卻也不乘勝追擊,竟一手奪過他手裏荼羅破障橛,一手用弑月鈎勾住他腰帶,将他從水裏提起,縱身躍回船上。
彌蘭笙站穩身形,掃了一眼船下衆門徒,一時覺得顏面掃地,他身為西域七大高手排名第五,心中尚存不服,此次前來武林大會,就是想一展雄風,不曾想,半路上竟給這被視作武林之恥的小妖孽打得一敗塗地。
他怎麽也想不通,方才白昙明明使得是淩厲殺招,而非下三濫的媚術,為何竟會誘得他魂不附體,縱然是媚術,他亦絕不會如此輕易中招。
雖不願服輸,想起這人方才沒使耍什麽陰招,贏得并不卑鄙,且明明可下殺手,卻未趁人之危,反倒點到即止,心下不由有些改觀,壓了壓口氣:“白教主,果然名不虛傳。本座……在下的兵器,可否還給在下?”
白昙沒立刻搭理他,拿着他的金剛橛,像擺弄玩具般上下揮舞了一番,便藏到背後:“本座打敗了你,你這玩意就該是本座的戰利品。不過嘛——”他朝他走近一步,唇角虛虛上揚,“若彌門主答應本座一個條件,本座就将你的兵器還給你,你日後還可在武林大會上與本座再戰一場。”
彌蘭笙眉頭一皺,盯着他道:“何事?”
“今晚賞臉留在船上,與本座痛飲一場,交個朋友,如何?”
“交個朋友?”彌蘭笙大感意外。
“不錯。彌門主此次前去,難道不是想争一争霸主之位,揚眉吐氣?本座亦想酣戰一番,一雪恥辱,不如我們二人攜手并進,再決個高下。”
離無障聽得心裏詫異,姬毒卻心下了然,手腕也給臂上魇蛇絞得死緊,便知師尊比他心裏更清楚——白昙哪裏是想找幫手?
他那般多疑敏感的一只狼崽子,哪裏會信任彌蘭笙,分明是看中了他,想誘他與他雙修,奪取他一身精純內力,突破六欲天的關隘罷了。
“若是彌門主不願給本座這個面子,那也便罷了,想來,彌門主是覺得本座名聲不大好,敗在本座手上面上無光,也不打算赴武林大會了。”
說罷,白昙轉身便要進船艙,彌蘭笙猶豫了一下:“白教主,留步。”
“彌門主,請。”白昙回眸一笑,将艙門前的氈簾撩起,做了個邀請的手勢,他本就生得宛如妖靈,斜眼看人時更魅意肆生,說不出的暧昧。
彌蘭笙雖然年輕,但到底身為門主,進多了溫柔鄉,也出多了修羅場,自是心懷戒備,可一見他如此神态,呼吸竟也不免一亂。他卻不想就此卻步——愈是危機四伏的龍潭虎穴,他愈是想闖上一闖,見識見識這弑師的妖孽到底要耍什麽把戲,這麽想着,他便大步流星地跟了進去。
離無障亦想進去,卻被白昙甩了一記眼刀,只好止步門外,命羅剎門守在艙門外,船下的曼荼羅門徒們皆不明所以,卻也不敢輕舉妄動,便都聚坐在河岸,靜候門主彌蘭笙的指令。
只有那薩滿老巫,顫巍巍地下了馬,走到船邊,仰起頭望向離無障,鬥篷帽檐下露出一張樹皮般皺紋密布的臉,他似乎已經老得快入土了,可那雙眼卻利如鷹隼,仿若能一瞬窺透人的膚表,捕捉到他所尋覓的東西。
離無障走近船桅:“這位前輩,是有什麽事麽?”
“老朽多年前隐居天山須彌幽谷時,曾見過白教主一面,有些話想問他。不過,此事不急,便等他與門主喝完酒,老朽再問不遲。”
“哦?須彌幽谷?晚輩聞所未聞,”離無障奇道,“我們教主何時去過那裏?”
薩滿老巫呵呵一笑,摸了摸手裏拐杖上的夜明珠:“恐怕連白教主自己也不記得吧,可老朽對當年之事,卻是記憶猶新哪。”
盛了波斯葡萄酒的陶罐一一打開,霎時一室酒香彌漫。
船艙裏擺了一張矮案,二人席地相對而坐,那本該獻給焉耆國王的波斯豔姬坐在角落撥彈箜篌,琴聲若潺潺流水,夜莺吟哦。”嘩啦——”一只纖長的手伸到彌蘭笙眼皮底下,盛了滿滿一樽酒,酒液濃醇如血,更襯得那只手白若玉蘭,只是一個倒酒的動作,卻是行雲流水,風雅無雙,便連濺在手背上的那一滴酒液,也成了畫裏朱砂。
彌蘭笙本也不是正派人士,又早知白昙乃娈寵出身,怎會不解風情?見對方如此暧昧,他便也從善如流,伸手拂去少年手背上一滴酒液,反手将他倒酒的手握在手裏:“看白教主的手,又白又細,實在不像個武者。”
“那像什麽?”白昙也不介意,只任男子握着,将酒樽緩遞到他唇邊。彌蘭笙不聞亦不品,直盯着少年的薄魅紅唇,又将酒樽送回去。
“彌門主多慮了,我若要殺你,剛才便下手了,何必用這小兒伎倆?”
白昙莞爾一笑,一手斜撐着頭,身子傾歪着,湊下去抿了一口酒,唇色便染上一抹嫣紅,擡眼自下而上的望來,密密睫羽似振翅欲飛的夜蝶,誘他走入近處一雙美目裏藏着的旖夢。
不知怎麽,彌蘭笙心裏對眼前少年那股子輕蔑厭恨這會兒全消散得無影無蹤了,胸口燒出一股不可捉摸的欲'火來,忍不住一手奪過那樽酒,仰脖灌下,卻如火上澆油,便想去攏少年的身子,不料對方卻躲到了一邊,伸手将旁邊那波斯豔姬的面紗揭了下來,掩在自己臉上,便遣她出去了。
待艙房內只餘二人,彌蘭笙便見少年側過臉來,朦胧面紗掩了半面,只露出一雙攝人心魄的鳳眸,哪裏還是方才與他厮鬥的少年教主,俨然是個世間罕有的絕色伊人:“美酒佳肴,怎能沒有歌舞助興,且讓奴家為彌門主舞上一曲。”
“妙,妙極!”彌蘭笙性子豪爽,眼下興奮不已,便開懷大笑,敞開已然汗透的衣襟,擎起身旁一個陶壇,仰脖灌下一口葡萄美酒。
白昙一手按住面紗,五指并攏呈蓮花狀緩緩綻開,手臂扭至頭頂,便是“天女勾魂”的起勢,接着,一只玉足踏上矮案,足尖立起,足踝一抖,人骨镯上的喉鈴便發出一下呻'吟般的聲響。此用來使媚術的器物,他未曾毀去,不過是為了遮掩腳腕上那醒目的鐐铐所留痕跡罷了。
未曾想,如今還有機會用上。
“嘶嘶……”而二人都未注意到,自某個角落裏鑽進來一條紅鱗毒蛇,蟄伏在暗處,悄然窺視着他們,更不知隔牆有耳,一個人背靠着牆壁,閉目聽着牆後動靜,一雙手已蜷握成拳,骨節發出輕微的迸裂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