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怎麽會?他不禁困惑地縮起手, 手腕卻給一把攥了住。
冰涼修長的五指嵌入他指縫裏, 薄唇湊到他耳垂處, 呼吸沉重而壓抑,聲音卻是極為清晰:“阿癡……喜歡你。”
幾字甫一出口,巫閻浮便不禁暗暗自嘲起來。他這一生, 高處不勝寒,時刻提防他人,親信摯友也不曾有幾個, 自然也不記得說過多少假話, 打過多少啞謎,又布下過多少迷局陷阱, 唯此一句……情不自禁,字字真言。
卻是頂着他人皮囊。
白昙怔在那兒, 困惑地側過臉,目光落入近在咫尺的一雙藍眸裏, 那眸底斑斑駁駁的,讓他只覺深入一片霧沼裏,一時竟挪不開眼, 逃不開神。
這世上厭恨他的人多了, 看不起他的人也多了,觊觎他的更大有人在,卻不曾有任何一個人,這般直白赤裸,毫無遮掩的跟他說, 喜歡他。
卻竟然是一個本該本情無欲的藥人。
可世上,卻也再無一人,比這藥人待他更真心實意。
白昙愣怔又迷惑地看着藥人,胸口仿似封凍已久的冰層龜裂開了,襲來劇烈的疼痛。
這痛楚來得如此猝不及防,讓他不知所措,慌慌張張地用手捂住臉,又把頭埋進雙膝間,只想将自己藏匿起來。
身子卻被一雙手臂從後攬住,結結實實的把他圈進了懷抱裏,而後肩窩處微微一沉,原來是身後人将下巴靠了上來,白昙本能地掙紮了一下,卻覺得身前手臂便又緊了緊,涼涼薄唇掠過他的臉頰,将淚水盡數吮了去。
白昙頭一縮,松開雙手,就去掰他手臂,巫閻浮瞥見他眼角一滴淚滑至唇角,一如着魔地低頭舔盡,竟覺如美酒甘霖入口,能品出千般滋味。
白昙自然沒容他細品,被這麽一舔,嬈骨便一陣騷燥,當下大驚失色,回身一掌向身後之人劈去。他這一掌無心用上了內力,勁道之大,竟将巫閻浮掀得撞在牆上,狼狽不堪地摔到地上。巫閻浮喘了幾口氣,撐起身子,咳出幾口血來,唇角卻譏诮的勾起來:“主人…阿癡做錯了什麽麽?”
“你知道便好。”白昙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又睜開,面色已然冷了,眼角淚光猶在,卻似是凝結千年的冰晶寒霜,哪能見一絲情緒?
他本是如水的性情,心地柔軟,又膽小怯懦,冰凍三尺,水成堅冰,非一日之寒,他跌跌撞撞,摸摸索索,走到今日這一步,坐上教主之位,談何容易?這般容易動情動心,哪裏是能無憂無怖,縱橫世間?
是恩人又如何?忘恩負義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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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欺師滅祖的事情也幹了,還怕有報應不成?
不待藥人爬起,他又手一揚,便令他卑躬屈膝地匍匐在自己足下,他垂眼俯視他,如神明睥睨一只蝼蟻:“你須知,你只是本座的藥人,生亦為藥,死亦為藥,其他的,莫要癡心妄想。”
話甫一出口,他便呼吸一滞,退後幾步,捂住了嘴。
何以……何以竟說出了與那人如斯相似的話來?
為何?
白昙心亂如麻,目光不經意地落到身旁一壇酒上,一把便将壇蓋掀去,砸了個粉碎,捧起酒壇一通痛飲,被酒水淋了個滿頭滿臉也不管不顧。一口将酒壇喝得見了底,已是不勝酒力,将酒壇随手一擲,砸得粉碎,東倒西歪地坐在案邊,将牆角放的箜篌撈到懷裏,一通亂彈。
音不成音,調不成調,恰如心緒淩亂不堪。
他頭一次喝這般多的酒,醉得是稀裏糊塗,嘴裏胡言亂語起來:“說什麽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都是癡人,我才不要做癡人。”
說罷,便抱着琴,伏在案上,竟便這樣醉得睡着了。
癡人?
巫閻浮盯着少年睡顏,一手自他頰上掠過,輕輕拂到琴弦上,一手端起案上歪倒的一個酒樽,無聲一哂,一仰脖,将裏頭殘餘的酒液一飲而盡。
昙兒,你哪知,如今癡的……并不是你。
當夜,醜時。
所有人睡得正沉,誰也沒有察覺,一個人悄然潛入了底艙內。
“滋滋,滋滋……”
黑暗中,被綁在船柱上血肉模糊的人停止了呼吸,他空洞的一邊眼眶內,卻有一條手指粗細的白影緩慢地蠕動着,一點一點爬了出來。
在它剛探出頭時,一只修長蒼白的手從天而降,将它夾在了指間。
一雙藍眸半眯起來,仔細打量着這只剛養出的蠱蟲片刻,便将它放在了自己的脈搏處,蠱蟲細長的身子一拱,就鑽入了他的膚表,消失得無影無蹤,獨留一個血洞。但他的胳膊上,一根血管卻微微扭動了起來。
巫閻浮閉上眼,手指合攏張開,任督二脈的穴位逐個滲出點點血斑,不多時,便已是一身鮮血淋漓,奇經八脈中的氣流卻逐漸強勁起來。待覺通體一陣舒暢,他長喘一口氣,兩根手指在神封穴重重一壓。
摸到那處凸起,便立即掐住,一路急按至脈搏,指尖一擠,将蠱蟲剜了出來,扔在地上,他中指一撣,金針倏然出手,将它立時刺斃。”沙沙”,便在這時,巫閻浮背後忽地傳來了一聲動靜。
他扭過頭去,見一束月光自狹窄的門縫落入,正勾出少年精致的玉顏。
白昙推開門,緩步走了進來。他散着發,只着一件皂紗長袍,煙籠寒水的裹着玉色肌體,整個人似被吹進來的一縷霧氣。
巫閻浮凝目盯着他,一語不發,少年卻是一旋身,坐進他懷裏。……
一頭鴉發流水也似,盡數洩入他懷裏,柔軟雙臂勾住他脖頸,親昵地緊纏了住,殷紅薄唇半翕半張,朝他臉頰慢慢湊近。
巫閻浮目光閃爍,撫上少年面頰,一手卻順耳根滑下去,按住了他肩膀。
“連鸠,你是一路上跟來的麽?”
剎那間,幻像乍破。
依偎在巫閻浮懷裏的少年面容轉瞬有了棱角,變成一張俊俏的青年面孔,身軀也變得修長了許多。
“掃興,小弟的伎倆,從來都瞞不過大哥。”連鸠嘆了口氣,伸手摘下額心展開雙翼的迷魂蝶,戀戀不舍地從巫閻浮懷裏起身,不料腰間卻一緊,竟被摟了住。
連鸠微怔,側臉看去,光線昏暗,掩去了他臉頰漫上的淡淡紅暈:“大哥?我以為你對那小妖孽已經……”
“怎麽可能?”巫閻浮拾起他盤在頸間的一條蠍形細辮,卷在指間,沉聲道,“當年為兄救他,不過是為了對付巫閻浮,如今日日伴他身側,更是生不如死。再者,為兄的心意,你還不清楚?”
連鸠當下喜不自禁,将朝思暮想之人一把抱住,還動情地埋頭在他寬闊胸膛上落下一吻,卻不經意瞥見那幾個初愈的血洞,不由疑道:“大哥,這怎麽好像是……“頓了一頓,他豁然變色,怒問,“那小妖孽對你下蠱了?”
又注意到他右臂完好無損,更是驚詫。
巫閻浮道:“莫要驚訝,日後,為兄自會向你解釋。”說着,便伸長雙腿,蘸了一把磷粉嗅了嗅,“連鸠,趁着這會無人在旁,你快将我雙足斬去。”
“這?”連鸠聞言愕然,又覺态度堅決,猶猶豫豫地摸出袖間勾魂爪,眼一閉,鋒利爪刃便朝他右足刺下,霎時腳腕分離,鮮血四濺,巫閻浮悶哼一聲,齒關咯咯作響,喘了口氣,卻嘶聲道,“再來。”
連鸠抹了一把額上淋漓汗液,正欲下手去剁他另一只腳,卻聽得艙外傳來一串腳步聲,便忙将巫閻浮一攬,就想逃跑。
巫閻浮卻将他手臂扯開:“連鸠,你不得此時便帶我走。”
連鸠咬咬牙,聽得那腳步聲愈來愈近,只好縮起身體,藏匿進暗處。
白昙本是喝了不少酒,下來放水,可剛走到廁艙旁,就聽見底艙有什麽不尋常的動靜,暗忖,莫非是白日那幾個俘虜還有氣力逃跑不成?
他忍住尿意,攥緊弑月,推開了底艙的門,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此時烏雲蔽月,艙內昏暗無比,他只能借着弑月柄上寶石散發的光線窺看艙內情形,模模糊糊的,便見一個人影匍匐在地上,背脊起伏,喘息聲聲,心下不由一驚,嘴裏喚了聲“阿癡”,便急忙走上前去。
一眼瞧見藥人躺在血泊中,一只腳竟已被削斷,白昙不由大驚,便聽背後門“嘎吱”一聲關上了,艙內光線更暗。察覺背後襲來殺意,白昙手中弑月鈎寒光一閃,朝後揮去,一道弧光劈開濃稠黑暗,甫地照出了一張臉。
白昙霎時臉色慘白,雙腿發軟,一個趔趄,險先跌坐在地。
那人影卻一步一步朝他走了過來,越走越近,寒冽刃光勾勒出男子似笑非笑揚起的薄唇,一雙深不可測、無星無月的狹眸,斜飛入鬓的劍眉。
都那般清晰,好似夢魇成真。
白昙感覺自己指尖在抖,手臂在抖,而後這股顫栗像瘟疫般侵蝕了整條胳膊,令他連弑月也握不穩了,鈎刃發出嗡嗡的顫音。
“你別過來!”
人影置若罔聞,悠悠走來,愈走愈近。
“你……你……你如何可能還活着?”
白昙盯着他,嘴唇抖得似落水飛鳥,眼眶發紅。
人影不答,只緩緩向前伸手,壓住面前晃動的“弑月”,森森寒光裏,只能看見那薄唇弧度漸深,修長的手指沿着龍蛇形的刀首一路滑上來,一如那時,似想撫他的臉,又似欲掐住他的脖子。他呼吸湍急起來,手腕一動,便想将鈎刃送進對方胸膛,卻如何也都動彈不了,身子顫得愈發厲害。
“怎麽,你竟如此怕我?”
那人幽幽笑道,聲音如織如網,白昙只覺心被密密擭住,喉頭便湧上一股熱意,舌根泛出些腥味來。“唔!”他一手捂住嘴,強壓下一口鮮血。
巫閻浮眼神驟沉,目光如電,射向對面之人。
連鸠興頭正濃,哪肯作罷,見白昙此般模樣,便知迷魂蝶許是引出了他心魔,便得寸進尺,只欲利用這個機會盡情折磨他一番。
“想我了麽……”白昙聽見夢魇中的聲音輕笑着,語氣竟異常深情脈脈,指尖若即若離地觸到他的眼角,掠過鼻尖,落到他捂着嘴的手背上,只輕輕一觸,白昙就如被火星濺到猛退一步,踩着血泊一屁股摔到地上,腳蜷縮起來不住後退,手裏鈎刃卻也攥得更緊,刃尖不偏不倚地抵着對方心口處——
是了,他曾一刀剜出了他的心,這人怎麽還可能活着呢?
如此想着,口裏的血腥味卻愈發濃烈。
“瞧你這般害怕,我又不會吃了你……”
連鸠嘆了口氣,俯下身來,愈發大膽,愈發興奮。
“你是怕我怕到如此,還是因為放不下,忘不掉?”
“你別過來!”白昙全身抖如篩糠,聲音都變了調,一是因為怕,二卻是因嬈骨竟如狐尾般蠕動起來,一下一下,愈發劇烈 。眼見巫閻浮的臉越湊越近,他耳畔忽而響起姽魚兒的話來,震駭之下,失聲尖叫起來:“你是人也好,是鬼也罷,我既能殺你一次,便能殺你第二次!”
巫閻浮心口一悸,見少年發狂般揮手劈去,眼前人影頃刻消散。
白昙堪堪劈了個空,兩片藍色蝶翼自刃光之中飄飄落下,碎成齑粉,他這才如夢初醒,四下張望,哪裏有巫閻浮的影子?
方才,分明是幻象罷了。
手腕仍在抖,心跳得猶如烈馬脫缰,白昙攥緊弑月鈎,在艙內轉了一圈,沒找着方才那個制造幻象的不速之客的蹤跡,便回到藥人身邊,見他斷腳已經長成,他彎腰将他扶起,誰知雙腿卻是軟得厲害,竟一下跪了下去。
一雙冰涼大手攥緊雙肩,白昙便忽覺如劫後餘生,驚魂甫定,一顆心有了着落,一把摟住了藥人脖頸,把頭抵進他頸窩:“阿癡!”
巫閻浮撫上他脊背,觸到他上下亂竄的心,便知他着實被吓壞了。
——對恩人依賴至此,對為師……卻懼如蛇蠍?好,好得很。
“你怎麽會到這裏來?是不是前幾日來劫你的那人又來了?”
巫閻浮不答,指間金針一閃,便刺入了白昙腦戶穴,令他悶哼一聲,便失去了意識。
“原來這小妖孽對大哥竟已生出依戀……”某個角落傳來青年的一聲幽幽輕嘆,“是小弟想得太簡單了。大哥,還是你高明。”
巫閻浮擡起眼皮,望向角落中的人影,瞳底泛出隐約血色,殺意畢現,轉瞬又斂去了,溫言道:“連鸠,下次你若再頑皮,這般折騰小妖孽,萬一将他吓瘋了,弄死了,大哥也便前功盡棄,你可知道其中利害?”
良久,那聲音才滿含怨憤地答:“……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