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離無障聽得異常動靜, 沿木梯下來, 接近底艙, 将門推開,朝裏望去。
裏邊卻是空無一人。
方才,怎麽好像聽見了師弟的聲音?
他奇怪的暗忖着, 又轉回上面的艙房前,推開一條縫窺視內裏,一屋子的酒味撲面而來, 而白昙竟卧在那藥人腿上, 似乎是痛飲了一番,此時還意猶未盡, 咂了咂嘴,翻了個身, 抱住了藥人的一只胳膊。
似乎察覺有人在窺視,那藥人擡起頭來, 一雙幽亮的藍眸望過來,離無障忽而一陣心虛,便将艙門輕輕合上了。
白昙這麽一睡, 就睡到了第二日夜裏。
“教主?教主?”
朦胧間, 聽見有人在喚自己,白昙睜開惺忪的睡眼,對上近在咫尺的藍眸,不由一愣,才發覺自己竟趴在藥人腿上, 顯是這樣睡了一夜。撐起身子四下一望,自己還在艙房裏,藥人好端端的在身邊,哪是在底艙,又哪裏有巫閻浮?他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心知定是做了一場噩夢罷了。
“教主,你可醒了?”離無障在外頭喚道。
“何事?”白昙應道。
“曼荼羅門長老求見。”
曼荼羅門長老找他有何事?難不成是彌蘭笙的意思?白昙想了想,本欲回絕,想起昨晚那情形,又覺不妥。他昨夜之事沒成,便由不得那彌蘭笙繼續胡思亂想下去,否則在江湖上傳開了,又給他添一樁醜聞。
“來人,為本座更衣沐浴。”
此時,一輪彎月斜挂天穹,灑下淡淡清輝。
望着走到月光下的少年身影,彌蘭笙目光略一遲滞,鼻間好似還隐約萦繞着那股香味,想起這香味的主人片刻前曾被他占有,竟是口幹舌燥不已,心下愈發惡心——讓他惡心得卻不是白昙,而是他自己。
他幹咳了一下:“長老,你找那小妖孽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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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妖孽”這三字甫一出口,竟也變了味道,唇齒生香。彌蘭笙用袖子擦了擦鼻子,那香味卻仍舊揮之不去,不由煩躁得嗤了一聲。
薩滿老巫顫巍巍地柱着拐杖,走上緩緩放下的船橋:“自是為了我門頭等大事……那月隐宮二宮主伏鹿本就武功高強,不好對付,如今又煉出了蠱人,已位列七大高手第一,要從他手裏奪回人骨念珠,更是難上加難。老朽瞧這小教主功夫不錯……若能得他助上一臂之力,會容易許多。”
彌蘭笙一聽,臉色已不大好看:“長老,且慢。本座哪裏需要這小妖孽相助?方才那一戰,不過是被他以巧取勝,本座恰巧失手罷了。再者,他是殺巫兄的兇手,本座自然容他不得。”
“門主,聽老朽一句勸。我門聖物若不早日取回,日蝕之日,将有大難臨頭。伏鹿在武林中懸賞那小教主的人頭,我看,那小教主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定不會饒了他,你們二人所求為一事,何不聯手?多個幫手,總比多個敵人要好啊……”
彌蘭笙聽着,眉頭越皺越緊,最終還是松了開。
“長老說得是,是本座考慮不周,只想着替巫兄報仇了。”如此說着,他卻又将袖口掖緊了些。
白昙負手走向二人,看也不看彌蘭笙,只面無表情對着薩滿老巫點了點頭:“前輩找本座有何貴幹?”
彌蘭笙聽他一口一個“本座”的,對着前輩也不善不敬,不禁腹诽,身為教主,這般不懂江湖禮節,哪裏有一絲巫閻浮一代宗師的風範氣度,根本不像他一手帶大的徒弟,簡直給西域三大魔教之首的浮屠教丢臉。
薩滿老巫卻不怎麽介意,看他便如看只亂耍威風的幼獸,嘴角微微一牽,面上皺紋又深了幾分:“不知,白教主可記得老朽?”
白昙盯着那張枯樹皮般的臉,眉頭一挑:“毫無印象。”
“白教主不記得老朽,老朽卻是覺得白教主很是面熟。”
“哦?此話怎講?莫非前輩曾經見過本座?”
“白教主可記得天山深處,須彌幽谷這個地方?”
白昙搖搖頭:“聞所未聞,也未去過。”
“那白教主,可記得曾去過一片寒潭?那寒潭萬年冰封,表面卻蔓藤叢生,是自那冰層底下長出來的。那時,白教主是與尊師在一起。”
白昙一愣,他何時與老魔頭去過那種地方?便答:“無甚印象。”
又心生好奇,忍不住追問,“那是什麽地方?前輩怎會在那裏見過本座?”
薩滿老巫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也罷,看來白教主确是毫不知情。想來,這是尊師的意思,是老朽多事了。”
白昙的心一下子被吊了起來,不上不下,揚高聲音:“什麽意思?本座最讨厭別人說話說半截!前輩不就是想賣個關子麽?主動來找本座,怕不止是想說覺得本座眼熟罷?若前輩只是想吊人胃口,本座恕不奉陪!”
說罷,便要拂袖而去。
“白教主!留步!”彌蘭笙輕喝一聲,擋在他面前,那幽幽芳馥便又撲面而來,令他趔趄一下,袖間之物滑落在地。
白昙垂眸掃來,彌蘭笙一腳踩住面紗,卻還是露出了一角。白昙頓有所悟,鳳眸斜斜瞟去,嘴角微翹——這人,分明是給他迷住了。
裝模作樣,什麽重情重義,還說他大逆不道,一坨狗屎。
彌蘭笙被他看得哪裏都發硬:“在下有一事相求。”
“哦?”白昙轉過身去,歪着頭,“那,你讓你們長老先把話說完。”
此時,面前的艙門被一陣風吹開,露出內裏的一抹人影,轉瞬又關上了。
薩滿老巫一貫沉靜無波的眼裏卻在此時洩出驚色:“巫閻浮已死,這藥人怎麽會還活着?真是奇了……”
白昙奇怪地盯住薩滿老巫:“你怎麽知道他是藥人?為何巫閻浮死了,他便活不成?此話怎講?”
薩滿老巫不可置信的搖了搖頭,緩緩道:“老朽活了上百年,怎會沒見過藥人?老朽不止知道他是個藥人,還知道,他身上種的是須彌幽谷裏長的鬼藤。鬼藤生于幽冥之地,這等大兇的魔物,一種上人身,此人便會逐漸衰亡,若無人給這藥人續命,他連一天也撐不下來。可若要續命,便唯有一人自願承受共命咒,以命續命,損耗自己陽壽與內力,直至殆盡。既是共命,便是共用一條命,若共命者其一人死,另一人便也活不下來。”
“前輩是說,巫閻浮為這藥人續命了?”白昙睜大眼睛,滿腹生出疑雲,反問,“前輩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莫非親眼目睹?他為何那麽做?”
薩滿老巫沉默不語,似乎思忖了片刻,才道: “不是老朽不想說,而是,共命咒有一禁忌,若施咒者本人将身負此咒的秘密說出,此咒便會失效。如此,看來尊師至死也未将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想來這便是他的遺願。老朽是薩滿巫師,是通靈者,故向來尊重亡者。不過,教主若執意求一個答案,老朽願施招魂之術,讓亡魂自行決定是否願将答案相告。”
“招魂?”白昙喃喃,忽而感到一陣迷惘。招魂,哪裏還招得到?
那人,已經被他挫骨揚灰了啊。
如此想着,驟然感到渾身發冷,仿佛置身在漫天大雪裏。
如今人都死了,弄清楚這些秘密,又有什麽意義?
薩滿老巫卻忽然低低道:“白教主,尊師可真是待你有心啊。”
“你說什麽?”白昙醒過神來。
“無事,老朽有點感慨罷了。若已沒了屍骸,用死者遺物做媒介可造一個幻魇,若他在那段時日将此物帶在身邊,那麽便可重現當年之景。”
白昙回過神來,稍一猶疑,舉起弑月:“兵器,可以麽?”
“自然可以。不過……”薩滿老巫沉默一瞬,一手按在弑月刃身,掌心撫過手杖頂端的夜明珠,珠內立時微微發亮,轉瞬又黯淡下去,“只是這巫術兇險非常,本座需要一物護體,才可施行。”
“何物?”白昙心想,啧,原來是來讨東西的,說不定是诓他的。
“便是我門聖物,吉祥天人骨念珠。”
白昙聽他話中有話:“念珠?前輩沒有将這東西随身帶着麽?”
“聖物怎會帶在身上?”彌蘭笙忍不住插嘴道。
“實不相瞞,說來,老朽實在面上無光,此物幾年前被我門叛徒蘇姽雨盜走,獻給了月隐宮二堂主伏鹿。”
“蘇姽雨……”白昙一聽之下,便覺這名字分外耳熟,再仔細一想,這不就是他剛認的那個姨母的本名嗎?怎麽,她竟然跟那個伏鹿有交情?
莫不是伏鹿派來的細作?可她身有嬈骨,他母妃的耳墜,都做不得假。
先細問問再說。
“怎麽,白教主認識此女?”彌蘭笙見他神色有異,問道。
“只是聽過這個名字,她是何人?為何會做出此事來?”
薩滿老巫咳嗽了幾聲,閉上一雙蒙着灰翳的眼睛,似是不想提及此事。
彌蘭笙見白昙定定看着她,一副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架勢,只好如實相告:“她本為我門守護聖物的女祭司,與伏鹿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幾年前,巫兄入月隐宮取破日之時,伏鹿曾與他交手,被他所傷。蘇姽雨聽聞他受了重傷,奄奄一息,便監守自盜,竊取我門聖物去救他性命,誰料那伏鹿陰險狡詐,早是打好了放線釣魚,過河拆橋的算盤,等傷一好,将聖物收入囊中不說,還把蘇姽雨當成厚禮,獻給了樓蘭王,換取榮華富貴,此事,不提也罷。”
白昙心尖一顫,似被一刀捅在陳年舊傷上,想起姽魚兒眼底那抹傷色。
——原來,他們的遭遇竟如斯相似。
“那,後來呢?蘇姽雨為何沒殺了伏鹿?那等可惡之人,實在該殺。”
彌蘭笙有些不明所以:“她卻是想殺也殺不得。伏鹿得了人骨念珠,一顆念珠就是一條命,他戴在身上,便等于多了三十二條命,他又奪得月隐宮老宮主手裏的一只兇蠱,将自己親子養成蠱母,煉制蠱人用以禦敵,饒是其餘六大高手聯手,也只能與他打個平手,若是巫兄在世,興許能鬥得敗他,可惜……”說着,便虎目如炬逼視白昙,口氣也添上一絲惱意。
“所以,你們來找本座,是想讓本座與你們聯手殺伏鹿?”
彌蘭笙被他的傲氣嗆得心下冒火:“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