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入藏龍島, 便等于站在了棋盤之上, 敵手如雲,危機四伏。

他本無所畏懼,但此時孤身一人, 又受制他人,不免便有些緊張起來。

可司幽卻并沒有朝那綠洲中心的島前行的意思,駕着馬車朝另一個方向行去, 離那湖中之島越來越遠, 白昙疑惑地探出頭,順着車頭方向遠眺。

在這巨大湖泊的另一邊, 坐落着一座華美巍峨的白色城池,宛如一顆流光溢彩的明珠, 被佛手拈放在了茫茫大漠之中,實為“滄海夜明珠有淚”。

白昙心想, 此地定是樓蘭國無疑了。

到了樓蘭,也便離他的故國西夜不遠了罷。他曾經居住的那座宮殿住着誰呢?還是他離開之前的樣子麽?母妃常抱着他坐的那架秋千還在不在?

他離開王宮時才九歲,距今已逾十年, 想必都已變了樣了。遺憾得是這十年來沒能去母妃的靈位前燒上一炷香, 正好借着此次機會順道去一趟。

不過,也要先脫身再說。

白昙收回飄遠的思緒,集中精神,驅動體內凝滞的真氣。

可司幽用的點穴手法十分奇特,不是他在藏經閣內偷學到的浮屠教至高點穴法門“催花折枝手”, 便讓他無法對症下藥。如此,只能随機應變了。

須臾之間,馬車已進了樓蘭城門,速度緩慢下來。城道十分寬闊,兩側商鋪鱗次栉比,車水馬龍,來自各國的商人旅客絡繹不絕,繁華熱鬧至極。

可白昙此刻自然無心欣賞,他清楚,自司幽挾持他一進入樓蘭,伏鹿的人就已經收到了消息,果不其然,他一眼便注意到了十來個手裏提着兵器,武者模樣的人正朝他們走來,清一色都是匈奴人的打扮。他們所過之處,便如蝗蟲過境,行人們皆退避三舍,可見伏鹿在樓蘭頗有勢力。

這時,簾子被掀開來,司幽一彎腰鑽進車廂,手裏竟攥着一件紅底繡金的絲綢長袍,将他整個人一裹,不知是想做什麽。

白昙被點了啞穴,口不能言,只得無聲地瞪着他。

司幽滿懷惡意地盯着他一笑,愉悅地哼着小曲,又取了一盒胭脂出來,翹着小指沿着少年優美的唇線塗了一層,最後還以一條綴了流蘇的璎珞将長發挽起,從額間繞過,從雙耳垂下,俨然便是待嫁的樓蘭新娘裝扮。

“既然是妖孽,就該有個妖孽的樣子,莫讓武林傳聞失了顏色。瞧瞧……”他捏起白昙下巴,将一枚巴掌大的銅鏡拿到他眼前,“如此,才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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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看見鏡中容顏,白昙立即避開目光,牙關一緊。

“可惜了,耳飾只戴了一邊。”注意到白昙右耳那一粒血滴狀的耳墜,司幽伸手去撥,卻見白昙立時扭頭躲開,他頓時心生戾意,索性将它一把摘下,戲谑道,“如此珍視,難不成是心上人送得麽?”

“唔!”見亡母遺物被搶,白昙怒不可遏,目光落到他手上,不禁一凝。

只見他手背上也血管密布,十指發黑,指縫滲血,明顯是練功走火入魔的征兆,到此境地,人便無藥可救,被心魔所惑,時而清明,時而瘋癫。

眼前此人,分明大限将至,竟然還想着要人骨念珠去救老魔頭。

也真是忠心不改。白昙腦中靈光一現,倘若告訴他,老魔頭已被自己挫骨揚灰,複活不得,不知此人會不會急火攻心,血氣逆行,暴斃當場?

如此想着,又聽司幽一聲沉吟,一雙柳葉眼透着森森寒意:“哦,不對,本魔差點忘了,你無心。你若有心,就不會殺了教主。”

說罷,司幽便擡手便重重扇了他一耳光,打得他嘴角滲血。

“這一巴掌,是替教主打的。不過你放心,你落在本魔手裏,要吃得苦,遠遠不止這一巴掌,本魔一定會好好的讓你嘗嘗,什麽叫生不如死。”

說罷,司幽一手抓住鐵索,将他猛地一把推下馬車,自己躍上馬背。

白昙滾落到地上,便聽一下鞭聲擦着耳畔炸響,馬車拖着他疾馳起來,他此時施展不了輕功,雙腿又被這百煉精鐵糅了天蠶絲所制的鷹頭索纏住,整個人便是貼着地面滑行,當即衣衫盡裂,雙膝雙肘被擦得皮開肉綻。

司幽鬧得聲勢極大,他打扮得又如個新娘,十分惹眼,大街小巷上不知內情的行人紛紛聚攏過來看熱鬧,只如被游街示衆一般,白昙羞怒至極,強催內力去沖被封的幾個穴位,體內真氣卻一陣亂竄,有了血氣逆行之兆。

他當即深吸了一口氣,不敢再輕舉妄動。

馬車一路行過城道,在一扇拱形大門前停了下來,門後的建築富麗堂皇,街道兩側能看見許多佛像,似乎是王公貴族們居住的內城。白昙撐起身子,喘着粗氣朝四面張望,便見那十來個匈奴人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城內亦走出一群匈奴人,将他們團團圍住。

司幽跳下馬背,将他一下扯到身旁,朝來人們推了一把。

“伏堂主要的人,本魔已經帶到了。”

幾十雙眼睛齊刷刷地将目光聚在面無表情的小美人身上,皆是一陣魂不守舍。其中一人定力好些,也足愣了半晌,才回神,對着司幽一抱拳,道:“堂主在宮裏教授新王武藝,勞煩閣下多走幾步,把人親自送進去。”

司幽笑道:“人骨念珠沒到手,本魔自不會這便走掉。”

白昙暗暗運氣,想在還未入虎穴前脫身,不料為首的一人卻在此時走上前來,捏住他下巴,将什麽東西在他鼻間晃了一晃。立時,一股奇香鑽入肺腑,白昙便覺渾身一軟,癱倒下去,被司幽一把抓住,扔上馬背。

不知過了多久,他從清醒過來。

睜開眼,四周是一片漆黑,身體動彈不得,雙手竟被鐐铐拴住了。他掙紮了幾下,聽得鎖鏈當啷作響,聲響清晰無比。他眨了眨眼,待眼睛适應了昏暗的光線,看清周遭景象,心下一陣悚然,他确然被關在牢獄之中。

此情此景,直是如墜噩夢。

白昙狠狠咬了一下舌根,迫使自己鎮定下來。

這不是月隐宮,他亦不是當年那個任人宰割的孩子。

所受的苦楚,亦不是白受的。

白昙松開握緊的拳頭,雙手結印,深吸一口氣,調動內息,嘗試沖開被封死的幾處穴位,卻是徒勞無功,心下不由一沉,轉瞬又卻生出一念。

——他內力受阻,卻……還是可用媚術。

實在天意弄人。他自以為當上教主,便可擺脫娈寵之名,再也無需觸碰媚術,可如今,不僅得用媚術方可練成六欲天,還需用媚術來自救。

此時,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擡起頭去,便見火光從鐵欄間透進來,映出幾個人影,為首的那人一身紫衣,面容秀美慘白,宛若鬼魅。

“咔”地一聲,門上鐵鎖被打開來,司幽推門而入,身後還跟着兩個獄卒,眼神貪婪地盯着眼前這被鎖縛的美人兒上下打量,恨不得一口将他吞下。

白昙厭惡地蹙起眉頭,卻被走近之人一把擒住了下巴。發黑滲血的指尖拂過他殷紅的唇線,劃開一條血口,那人竟低下頭,用舌尖細細舔去。

白昙心下一陣惡心,扭開頭,引得兩個獄卒淫'邪的哄笑起來。

司幽抿下他的血,閉上眼睛,好似品味了一番才出聲:“十年來,你與教主那般親密,你這櫻桃小嘴,想必被他親過罷?”

“可憐。”白昙冷冷一哂,“可悲可憐,你羨慕我?”

“不。恰恰相反,我可憐你。”一雙柳葉眼水光潋滟,司幽撫了一下眉心,“你不知,教主原本選定與他雙修的明妃并不是你,而是我。只是我悉心将他養大,他憐惜我的命,舍不得我為他而死,才下山尋了你。我與他,相伴數十年,乃是生死相依,你又豈能懂得。”

白昙嘴角抽了兩下,生硬地扯了起來:“為個死人争風吃醋,也是有趣得緊。你既與他生死相依,那他死了,你怎麽不跟着他一起死?”

“啪”地一耳光将他扇得別過臉去,一串血珠子沿頸滾下,豔得怵目,男子細長的手指沿着他頸項滑下,挑開喜服的衣衽,露出白皙如玉的胸膛。

“你既沒幫教主練成大功,想必還是個處子罷?”目光落在他左乳附近的一個吻痕處,司幽臉色一變,“你,你是尋了人雙修,還是承歡了?

白昙強忍恥辱,挑起眉梢:“自然是雙修。本座六欲天大功已成。明妃,是明妃又如何?巫閻浮練了一輩子六欲天,最後不是倒成全了本座?”

司幽不可置信地握住他的脈搏,面露譏諷:“滿口胡言。脈象如此紊亂,你不僅大功未成,還身陷泥沼。待會伏鹿若問起你藏寶圖的事來,不知要使上多少手段。未免你受不了,本魔便幫你一把,先破了你的處子身。”

話音剛落,兩個獄卒便笑得更放肆了。

白昙呼吸一緊,盯着司幽的眼睛,便欲使出一招“暗送秋波”,誰料司幽竟面不改色地笑了起來,絲毫不為所動:“本魔既說了,本魔曾經是明妃,自然習過媚術,你以為你這幾招便能奈何得了本魔?省省罷!當日你在教內大鬧,本魔不與你多糾纏,不是功夫不如你,亦不是怕了你,只是不想浪費尋到複活教主之法的時間罷了!”

說罷,他伸手攥住少年腰帶,退後一步,便将對方扯得衣衫大敞。

“有本魔在此,你休想耍出什麽花招。”

這一聲傳音入耳,竟震得他頭暈目眩,一時連媚術也使不出來。

獄卒們何曾見過這等絕色玉人,當下雙眼放光,摩拳擦掌地圍攏過去,來個餓虎撲食,莫大的恐慌頃刻如烏雲壓頂,此情此景,竟與當年在月隐宮如此相似,他那時為免受辱咬舌自盡,是絕望至極,今日卻不甘去死。

可若不死,便要受辱,只恨老天一次一次将他逼入絕境。

白昙蜷起拳頭,感到那臭烘烘的嘴和手要來玷污他的身子,立即強催內力,全身真氣一陣洶湧,封住的穴位竟被沖開幾個,血腥味也湧上了喉頭,他顧不上此時運功會引發血氣逆行,雙手聚滿內力,便要發出殺招。

在這節骨眼上,附近忽然響起了一串腳步聲。

“死魔大人,伏堂主請二位進宮。”

這人聲音壓得極低,白昙卻隐約覺得有幾分耳熟。

擡眼望去,便見一個匈奴人站在鐵欄杆後,他身形修長挺拔,頭戴一頂白虎氈帽,面容被一張猙獰的獸臉面具遮得嚴密,只有眼部留了兩條細縫。

“掃興。”司幽輕哼一聲,揮揮手,命獄卒将白昙雙手解開,押出牢房。

還未走到監牢大門,兩名獄卒便覺顱後襲來一絲銳痛,當即全身僵硬,耳間滲血,卻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巫閻浮與二人擦肩而過,目不斜視,伸手一攬,便将白昙打橫抱起。一手将他淩亂敞開的衣袍掩上,一手用袖子拂去他唇邊鮮血,巫閻浮盯着他看了一會,眼前便浮現出當年這嬌弱少年渾身浴血死在自己懷裏的凄慘模樣,胸口似被無數雙利爪狠狠抓撓,痛楚難當。

妄他一世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卻無法倒轉命局,重活一回。

若能重活一回,他寧可他們從未相遇,可如今,卻是如何也放不開手了。

今日,好在他來得及時,不似當年。不似當年。

身軀被摟得極緊,白昙幾乎喘不上氣來,他掙紮了一下,便覺一只手沿着他後頸撫下去,在“神道”,“靈臺”,“至陽”三穴上逐個點按揉壓,頓時通體舒暢,逆行的血氣也歸于正途,心下大驚。這人不僅是來救他的,且竟然用得是“催花折枝手”,手法爐火純青,十分娴熟。

這人是浮屠教內的人,是何人物?

他擡眼仔細打量這人的樣貌,奈何那張可怖的獸臉面具極大,連這人脖頸也遮住了,實在看不出什麽來,白昙心下生出諸般疑問,趁着此時走入通往樓蘭王宮的空中長廊,四下只有幾個宮人,便要去掀這人面具,他臀部便忽遭一拍,整個人便被一把扔下了長廊,落入下方湖中。

司幽回頭一瞧,立時一驚,當下追來,白昙此時穴位已解,反應自是極快,立時施展輕功,一瞬飛過水面,幾下跳到對面的一棟宮殿穹頂之上,扭頭便望見那神秘的獸臉人縱身一躍,落至水面上阻攔司幽。此時湖面上映着一輪滿月,猶如明鏡,那獸面人身影掠過水面,竟未激起一絲波瀾,步法竟也是“舞風弄月”,卻比身為浮屠教護法的司幽看上去還要行雲流水,二人轉眼間便連過數十招,俱用的是六欲天中的“誅天化魔掌”,司幽氣勢洶洶,招招斃命,而獸臉人雖只避不攻,卻是見招拆招,招式精妙絕倫,出神入化,俨然是一代宗師風範。

白昙怔在那兒,盯着那人,竟生生看出了幾分巫閻浮的影子。

十五歲那年,他第一次見巫閻浮在冰湖上使出“舞風弄月”,如天神踏雲下凡的潇灑飄逸,至今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如何也學不會,忘不掉。

他睜大了眼觀望得出神,一時也忘了該及時離開,那獸臉人似察覺他還沒走,扭頭朝他看來,身形一滞,便被司幽趁機一掌擊中胸口,翻身落入水中。白昙大驚失色,卻又望見那濺起的一圈浪花中,一下竄出幾條如鞭如索的影子,竟将司幽一并扯入了水中。

霎時間,湖中水波翻湧,一輪明月片片碎裂,周圍也亮起了數簇火光。

白昙回過神來,伏下身子,縱身跳入足下穹頂中心的天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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