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白昙輕盈地落在地上, 望了望四周。
他所在的是一座六角形的大廳, 廳內幽暗昏惑, 裝飾精美,中心有一高臺,似乎是供人賞樂舞的地方, 六面牆上各有一扇門,被紗簾擋着,随風拂動, 隐約可以窺見門後都是一道長廊, 不知通往何處。
“有刺客入宮!捉拿刺客!”
聽得外頭有人這般吶喊,腳步聲淩亂急促, 白昙心知,定是樓蘭的王宮侍衛們聞風趕來了。侍衛的武功能高到哪裏去?他倒不害怕他們, 但此時心裏卻有幾分忌憚那個司幽和伏鹿。司幽分明已練六欲天至走火入魔,雖命不久矣, 可恰恰因走火入魔被激發出全部的潛能,功夫恐怕比他如今更勝一籌,至于伏鹿, 如若他真如那個彌蘭笙所講的那樣, 更是不容小觑。
不過,他此時卻還走不得。
——弑月刃定是到了司幽手裏,他得将它拿回來,而司幽既然拿他向伏鹿換取一顆人骨念珠,人骨念珠又對伏鹿如此重要, 想來就被他帶在身上。
既然來了,就沒有空手而歸的道理。
白昙攥緊拳頭,朝其中一扇門走去,掀開紗簾望向外面。長廊正對着不遠處的那泊湖,可那神秘的獸臉人與司幽兩人此時都已不見了蹤影。
他伸手朝湖中一召,等了一等,也未見弑月的影子,不禁蹙起眉頭。
自他吞下巫閻浮的血舍利後,這弑月便認了他做主。
這等極有靈性的兇兵,無論他身在何處,只要伸手召喚,弑月便會自行來尋他,可此時此刻,卻是一點動靜也無,不知到底是何原因。
慣用的兵器不在手上,白昙心下有些不安起來,回憶着那獸臉人與司幽交手的情形,将他許久沒有溫習的”誅天化魔掌”的招式在腦中演練了一番,便覺有一絲不對——那獸臉人使得招數,跟書上所述竟然不太一樣。
細一琢磨,不僅不太一樣,還要精妙許多,似乎是自己改進過。
白昙不知這是巫閻浮留了一手,他數十年前習得“誅天化魔掌”後,便在原本的掌法基礎上自創了一套新的掌法,更将記載掌法的卷宗毀去了部分,掉轉了順序,便是為防外人偷學,也自然防到了喜歡貓在藏經閣裏背武學秘籍的白昙。可白昙武學天賦極高,此般在腦中走馬觀花了一遍,便已有所領悟,當下是手癢得很,只想與那個神秘人切磋一番,再學兩招。
“誰在那兒?”
聽見附近傳來一聲輕呼,白昙心下一驚,朝聲源望去,便瞧見一扇窗戶後亮起一縷燭光,立即飛身躍入窗裏,一掌朝那人影劈去,卻一眼瞥到火光中映出一張稚嫩的少年面孔,連忙收回掌勢,換用“催花折枝手”點了他幾處穴位,袖子順手一揮,就将燭火拂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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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着投進窗內的黯淡月光,他才看清眼前只是一位病弱的少年。
他衣着華貴,身着一件菱格紋的絲錦長袍,清瘦的身子卻困在一架輪椅之中,面容是典型的樓蘭人長相,秀麗鮮明,可面若金紙,連嘴唇也毫無血色,淺金色的長發以一枚孔雀翎玉冠束起,纖細的雙手搭在輪椅把手上,窄小的袖口捋到小臂以上,手背上赫然各有一個細小發黑的血洞。
——竟似是以身飼蠱造成的傷口。
白昙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唯恐有蠱蟲爬到身上來。
那少年睜着琥珀般剔透的雙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了搖頭,好像在無言的安慰,讓他不必害怕自己。他周身散發出一股凄清而絕望的氣息,好似一株向死而生的植物,即刻便要凋零,令人無法對他生出什麽惡意。
白昙四下看了看這個房間,發現房門前懸挂着一道紗簾,隐約有絲絲霧氣從簾縫飄入,那後面似乎是一個浴室,還有幾名侍女的身影晃動着。
白昙不願打草驚蛇,便一手掐住那少年脖子,傳音入密道:“讓她們都退下,我在你這兒躲上一躲,你若不亂叫,我便不會殺你。”
少年乖巧地點了點頭,白昙解開他的啞穴,便聽他輕聲道:“你們先退下吧,小王想獨自待上一會。”
“是,殿下。”侍女們齊聲應道,腳步零散遠去。
這人是樓蘭王子?為何樓蘭王子會以身飼蠱?
白昙奇怪地心想,聯想到彌蘭笙說的那些關于伏鹿的事,心裏一跳。伏鹿将自己親子養成蠱母用以控制蠱人,難道,這人就是伏鹿的兒子?
還未發問,少年倒先道:“姐姐便是那些侍衛在追的刺客罷?”
白昙一愣,便知是他的打扮與面相讓這少年誤會了。
“姐姐還是快些離開的好,這樓蘭王宮裏守衛森嚴,你若想闖進去,是極難的,若等會小王的爹爹發覺了,姐姐再想脫身就晚了。”
這聲“姐姐”叫得極為刺耳,白昙卻也懶得多廢話:“你爹爹是個十分厲害的人物麽?”
少年點點頭:“他們說,我爹爹是當今武林第一高手,沒人打得過他。”
如此一說,白昙便已是心中有數——這看上去比他實際年齡還要小上幾歲的少年,的确就是伏鹿的親生兒子。只是那伏鹿心機叵測,手段卑鄙,兒子卻竟然如此單純,可憐,被生父折磨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罷了,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将伏鹿這個兒子擄走,當作人質。
腦中此念閃過,白昙就封了他啞穴,将人從輪椅上架了起來,少年卻驚惶地“唔唔”兩聲,眼睛望向了窗戶,竟像在提醒他小心背後。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勁風襲向背後,白昙急忙閃身一避,便見一個黑影從窗外竄進來,竟是如獸類般以四肢着地,一雙血紅色的眼瞳灼灼懾人,全身密密攀附着數根藤蔓,這月光下泛着淡藍幽光,竟然好像是鬼藤。
白昙吓了一跳,見他頭發并非白色,立馬意識到這是伏鹿養的蠱人,聚起內力蓄勢攻擊,不料,蠱人卻低下頭,姿态溫馴地伏下身子,仰頭望着他身後的少年,不知是何意思,“嗚嚕”一聲,真好似只聽話的大貓般。
白昙猜想,既然蠱人聽蠱母的話,大概是在等蠱母發號施令。他想起前些天在那地下廢墟裏藥人發狂的情狀與眼前這蠱人極其相似,不由好奇地湊近一瞧,見蠱人身上的東西确與鬼藤無異,心下頓時生出種種疑問。
想來想去,一時卻也理不出頭緒,他打住思緒,側頭對背上少年命令道:“把你的小寵物管好,否則,我立刻要你的命。”
少年點了點頭,蠱人果然順從地移開了身子,白昙朝窗外看了一眼,見外頭火光晃晃,便轉身朝門口走去,蠱人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後面。
白昙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外,問:“這王宮內可有能通往外面的暗道?”
說着,他捉住少年柔弱無力的手,掐住他命脈,便見他擡起食指,指了一指腳下。白昙彎下腰掀開足下華貴的波斯地毯,果然發現了一道暗門。
此時,一側的湖岸邊,一抹人影忽然從水中躍起,跳入湖畔林間,另一人急随其後,窮追不舍,樹葉沙沙搖晃一陣,二人一先一後的停了下來。
“你到底是何人?為何會我教功夫,招式還像是得了教主親傳?”司幽盯着斑駁樹影間的那個人影與他手間若隐若現的寒光,“且竟能召喚'弑月'?”
那人立在枝稍,雖已受了傷,又戴着一個猙獰的獸臉面具,卻自有一股霸道的氣度,一手持着弑月負在背後,實是風姿卓絕,攝人心魄。
司幽越看越覺此人一舉一動都熟悉至極,愈發心神不寧,若不是親眼目睹了巫閻浮的屍身,便只想沖此人跪下來,喊他一聲“教主”。
“你心裏定覺得奇怪,是不是?”那人低笑道,一手摘下面具來,露出一張陌生的容顏,“司幽,你可記得三十年前,殺破狼三星聚首那一日?”
司幽聞言大震。
他猶記得,四十年前,為搏得一線生機,那裝聾作啞的十歲幼童如何走進祭壇手刃生母,如何剝下人皮獻于親父座下,渾身鮮血淋漓,眼睛卻是眨也不眨,好似天生沒有心肝的模樣,惹得他親父巫潋雲也是啧啧稱奇,大加贊賞,只道他天生無愛無怖,是修煉六欲天的奇材,自此悉心教導。
十年磨砺,寶劍出竅,殺破狼三星聚首之日,正是巫潋雲喪命之時。
一句“無愛無怖”,一語成谶。
當年他如何手刃親母,那日十倍還施親父。
剝完生父一身人皮,卻又朝他跪下連叩三個響頭,而後一把火燒至灰燼,在沖天大火中,一如當年那般走向教主寶座,将親母之皮埋葬于座下。
二十年來不曾言語,登上教主之位,開口便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煞霸道。
此後十日血洗壇城,千般雷霆手段,只叫上下十壇部數千人,莫敢不從。
——“明妃”之子,人人輕視的存在,可卻成了他浮屠教三百年來最空前絕後的教主,亦成了叱咤這西域武林的一代霸主。
縱然換了副皮囊,變了副樣貌,卻亦抹不去傲視群雄的神·韻風骨。
他又怎會不認得?
他雙膝一軟,恸然跪下:“教主,教主,真的是你?!”
身前灌木沙沙一響,那人便已翩然落到他面前。
“不錯。本座在此,護法'死魔'聽命。”
“教主……”司幽一時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嘴唇輕顫。
巫閻浮眯起眼,端詳了他片刻,才道:“司幽,你舊患未除,根基不足,怎能練六欲天?如今走火入魔到此地步,怕是本座也救不了你。”
“屬下都是為了……”司幽閉上眼,血絲漸漸蔓上額角,神情凄楚,“為了殺那小妖孽,為教主複仇。教主當年為他以命續命,折損陽壽數十年不說,一身功力都幾乎損耗殆盡,他卻竟對你下如此狠手……”
“此事暫且不提。你怎會與月隐宮的人在一起?”
司幽倏然睜眼,唇線抖動了一下:“教主可是懷疑屬下麽?”
巫閻浮一手托起他下巴,垂下眼眸,凝視着他額心已極淡的烙印:“你數十年來為本座出生入死,忠心不二,本座如何不知?”
司幽一把攥住他手腕,發黑的指尖幾乎刻進他肉裏去,嘴角卻牽了起來:“自那日小妖孽大開殺戒,引得教內大亂,屬下便離開天山四處游蕩,只為尋找可複活教主之法,後來偶爾聽得伏鹿在江湖上散發懸賞令,要那小妖孽人頭,願以一顆人骨念珠為酬勞,屬下……自然就接下了。”
“如此……伏鹿将這王宮內外是布置得十分周密了?”
司幽擡起眼皮,瞳光如淬毒利刃:“天羅地網,小妖孽無處可逃。”
巫閻浮瞳孔一縮,道:“司幽,你需将一半內力渡與本座。”
司幽聞言,莞爾一笑,方才那狠戾癫狂全不見了,眼神亦柔和下來:“司幽原本便是教主的明妃,教主若想取,随時可将司幽一身功力拿去。”
“本座說過,不願你死,十年前如此,十年後亦如此。”巫閻浮如此說着,聲音蠱惑幽沉,修長手指撩開他一縷鬓發,落至胳膊,五指合攏緩緩滑向脈搏,以“虎噬神光咒”将司幽輸出的一股內力從他筋脈中導向自身。
“可你若想要他死……便另當別論。”
說罷,他按在對方命脈的手指倏然一緊,将狂湧不息的內力堪堪止住。
“你可明白?”
“為何?”紫衣男子臉色慘白,雙頰血絲更密,“教主莫非還放不下他麽?”
巫閻浮似笑非笑地牽了牽唇角,他笑得那般自然,竟仿如是不經意之間流露出了一絲隐秘的愉悅與興味:“放不放得下,亦要抓到手裏,方才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