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陣風吹來, 雲翳遮蔽了月輪, 夜色愈發昏暗。

離無障抱着白昙穿過密林, 朝停泊在岸邊的船行去。離船尚有半裏只距,瞧見幾人在甲板上,白昙在他懷裏掙紮起來:“放本座下來。”

“可你的身子……”

白昙厲聲道:“不礙事。快放本座下來!莫要讓人看了本座笑話。”

離無障無奈之下, 只得依他,一松開手臂,白昙便将他推開來, 撿了根樹枝撐住身子, 踉踉跄跄的往前走了幾步,突然一頭栽倒下去。

“教主!”

離無障沖上前将他抱起, 卻見他嘴唇緊咬,已是不省人事, 氣弱游絲。一種強烈的不詳感似蝗蟲來襲,他伸手搭上少年細細的手腕, 命脈搏動得也是淩亂虛弱至極,竟是重病之人的兆相。他當即大驚失色,才知白昙方才所言并非傻話, 抱起人一路疾行, 上了船。

甲板上姬毒與索圖,彌蘭笙三人見他抱着白昙沖進艙房,都奇怪地想跟進去瞧,卻被他關門擋住:“教主染了點風寒,不礙事。”

說罷, 離無障褪去上衣,盤腿坐下,将白昙摟入懷裏。

如此性命攸關之時,他才不放心将白昙交給別人。

這船上同行之人除了他自己,他是一個也不信。若是他不在,怕是白昙這般情狀,便如落進了虎穴狼巢,轉瞬便要被分而食之。

正要為他運功療傷,卻聽門此時“咚咚”一響,一個女子的聲音透進來:“離無障,讓妾身瞧瞧教主,妾身也許知道教主是怎麽回事。”

離無障蹙了蹙眉,道:“不必。”

姽魚兒傳音入密道:“妾身與教主同為嬈人,你且看看教主後腰的嬈骨,是不是有什麽異狀。”

離無障将白昙翻過身去,三兩下解開腰帶,掀開衣擺。

剎那間,一朵绮麗的昙花刺青躍入眼簾,濃烈魅意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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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無障當下頭暈目眩,渾身燥熱,鼻間泛起一股熱意。

他扭開頭,拳頭堵住鼻底,一縷鮮血卻仍從指間溢了出來。他眨了眨眼,定睛細看尾骨之處,果然便發現了一粒朱砂痣般的血點。

他正欲伸手去觸,門外人似有感應般輕聲喝道:“別碰他的嬈骨。若你非他心上人,只會害他更痛。”

離無障收住手指,指尖刻入肉裏,咬牙道:“你進來。”

“嘎吱”一聲,姽魚兒推開艙門,疾步走到榻邊,一眼看見那處血點,臉色驟變,又握住少年手腕,一看他掌心便失聲道:“怎會如此?”

“如何?”離無障問。

姽魚兒盯着他:“你……莫非就是他意中人?”

離無障一怔:“自然……不是。”

“那為何教主的嬈骨,今夜竟會突然病變的如此厲害?”姽魚兒自言自語道,“他的意中人,可是今夜與他相見了,又傷了他的心?”

“意中人……”離無障思索一番,白昙如今哪會有什麽意中人?腦中閃現今夜那一幕,他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難不成他對天夙動了心?

天夙?

的确,天夙曾是他的救命恩人,并非不可能。

“罷了,問這個也無甚意義,嬈骨病變到如此地步,都生出了毒刺,不是一朝一夕,他這意中人想必是早就傷他至深,如今也不可能想着來救他。”姽魚兒睫羽微顫,一雙柳眉蹙起,心中生出一個念頭。

離無障回過神來:“你是說他意中人能救他?”

姽魚兒不置可否:“若二人情投意合,嬈骨許能痊愈,若其一人心懷怨怖,或已心如死灰,則無藥可救。”

“我去将那人尋回來。”

“不必。”姽魚兒冷聲道,“白教主早已死心,嬈骨才會如此,如今只是因又見到那人,故而生了許久的毒刺才一下爆發了出來,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性命危在旦夕。”

早已死心?莫非昙兒與天夙其實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過往?

離無障心口沉窒:“那還有何法可醫?”

“你若信妾身,便背過身去,莫要回頭看。”

離無障想了一想,袖間一抖,一把通體漆黑的骷髅頭短錐已然出手。他平時出手時多用障眼術,故而鮮少亮出兵器。将錘尖對準姽魚兒後腦,他背過身去:“你若敢對他不利,本魔立即要你的命。”

“你倒是情深意切,可惜了。”

姽魚兒凄然一笑,從雲鬟間取出一枚魚尾形的發簪,一頭秀發垂落至腰,又解開衣衫,手執着那尖銳鋒利的發簪繞到後腰處。

随着剮肉剃骨之聲,一股濃重的血腥味在艙房內彌漫開來。

離無障目不斜視,面具下方的唇角卻微微顫了一顫。

一柱香功夫,那細微的聲音終于戛然而止。

姽魚兒掩上衣袍,系緊腰帶,手顫抖地将一小截血淋淋的連着皮肉的軟骨塞進離無障手心:“将這個燒成灰,以溫水喂服。”

“妾身用的這法子,也只能替教主續上至多一個月的命。要救他,唯有寄望于人骨念珠。可你須知,人骨念珠乃我曼荼羅門聖物,若落到門主手裏,他便絕不會容它被他人拿去續命。”

離無障回過頭,錯愕地盯着女子慘白的臉:“你為何待他如此?”

“他與我血脈相連,乃是至親。妾身活了三十餘年,也活夠了,他卻還年輕。”姽魚兒撫摸了一下上少年的臉,撐着榻,艱難地站起來。

這麽片刻,她的容貌便衰敗了許多,數十年歲月如一道秋風自她身上無情刮過,一瞬卷走了所有青春年華。她的肌膚皺紋橫生,一頭烏黑秀發亦染上銀霜,已然從一位俏麗佳人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妪。

“妾身變醜了罷。唉,竟讓你這後輩看了去,妾身可是赫赫有名的西域十大美人之一呢。”姽魚兒用絲帕遮住臉,蘭花指翹着,好似個豆蔻年華的少女一樣羞澀,步履蹒跚的走到了窗邊,似乎十分虛弱。

離無障如鲠在喉,想去扶她一把,女子卻背對着他,極是優雅地用魚尾簪子挽起了一頭白發,挽成一個精致的飛天髻,回眸笑了一笑。

“等教主醒了,你莫要告訴他,妾身做了什麽。他若問起,妾身去哪了,你便說,妾身去西夜祭拜他母妃了便是。”

“你要去哪裏?”

“自然是去取人骨念珠。若能取到,妾身日後送信告知下落。此番一去,怕是有去無回,就此別過。”

說罷,姽魚兒一縱身躍出窗外,似只鳥兒般消失在密林深處。

離無障徹夜未眠。

晨曦初露時,白昙才悠悠醒轉。

他似是做了一個長久的夢,夢見了兒時,正值夏末,在那花繁葉茂的王宮禁苑裏,母妃抱着他蕩秋千,搖着輕羅小扇,撲着流螢,柔聲唱着一首小曲哄他入睡,聲音卻是姽魚兒的,凄凄切切,又婉轉美妙。

這一夜,他聽着這曲兒,睡得很是安穩,安穩得似個襁褓裏的嬰孩。

“昙哥哥,你可好些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白昙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揉了揉惺忪的眼皮,竟摸到一臉淚水,心中沒來由的一陣悵然若失。為何,他在夢裏哭了呢?

朝身旁望去,他便看見迷沙站在榻邊,一個羅剎正在桌邊倒水,離無障也在,不過靠着牆睡着了,頭垂得很低,眼圈下積着一層青色。

“噓,別把他吵醒了。”白昙坐起身來,摸了摸嬈骨,感覺已經不疼了,便輕手輕腳地下了榻,迷沙走過來,為他更衣擦身。

漱過口,洗過臉,喝了一碗熱羊奶,又啃了一根羊腿,白昙又精神抖擻起來。他一邊吃,一邊回想着昨夜的經歷,心情很是複雜難言。

他推開門,走到甲板上吹了一會風,腦中混亂的雜緒才清楚了些。

照昨夜看來,天夙與司幽是一夥的,所有的一切,從始至終都是在演戲。那一夜天夙為他指點迷津,想來也是為了博取他的信任。

如若不是昨夜他折回去正巧撞見那一幕,恐怕他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什麽恩人,什麽喜歡,都是假的。

這般想着,白昙渾身的血液都寒冷下來,攥緊了拳頭。

天夙……本座生平最恨別人騙本座,你給本座等着瞧。

“白教主一個人在這裏琢磨什麽?莫不是今日便打算上藏龍島?”

一個雄渾的男子聲音自他背後響起來。

白昙扭過臉去,見彌蘭笙神采奕奕地走上前來,便點了點頭,算是打個招呼。此時湖風吹起少年的一頭未束起的鴉發,一身水龍逐月紋樣的銀白袍子衣袂飄飛,整個人冷豔淩厲,絕美勾魂,容色似比前幾日所見時更盛幾分,惹得彌蘭笙險先失了神,下意識地避開了目光。

如此美人,卻是個……大逆不道,為禍人間的妖孽。可惜。

白昙道:“武林大會雖還未開始,不過,我們早些上島也無妨罷?”

“自然無妨,白教主第一次參加武林大會,提前熟悉熟悉地形也好。”

白昙聽着話裏透着一絲輕蔑,不禁蹙了蹙眉,又轉瞬盯着對方笑了:“那可要麻煩彌門主多多指教呀。”

彌蘭笙被他瞧得面上發燒,臉紅脖子粗地“嗯”了一聲,想起那夜之事,更是一陣心神蕩馳。

“嘶,彌門主臉怎麽如此紅呀?莫不是傷風感冒了?”白昙故意伸出手,摸了摸對方的額頭,“呀,燙得很,要不要脫些衣服散散熱?”

說罷,他便又去扯彌蘭笙的腰帶,身子湊得極近。

“你這妖孽!”彌蘭笙頓時低吼了一聲,怒發沖冠,像只暴怒的雄獅。

白昙瞟了一眼他腹下,無聲一哂,旗開得勝地哼了一聲,揚長而去。

彌蘭笙砸了一拳船桅,氣得牙癢,又無可奈何,心裏只怨:巫兄啊巫兄,枉你為一代宗師,弟子衆多,怎麽教出這麽個妖孽來?倘你還在世,看他還敢不敢如此嚣張?這天底下,難道就沒人能治治他麽?

如此想着,一絲旖念似野獸般啃食着他的胸口來,他忍不住偷偷抽出袖間藏的半塊絲帕,低頭嗅了一下帕上少年身上特殊的體香,虎目灼灼——不如,索性替巫兄收了這小妖孽!

廢了他的武功,以後當個禁娈養着,也算替巫兄報仇了。

“門主?”

聽見身後一聲低喚,彌蘭笙忙将絲帕掖進袖裏。

薩滿老巫顫巍巍地拄着拐杖走到他近處:“門主,姽魚兒逃了。”

“果然,這妖女信不得!”彌蘭笙臉色一變,“她逃去了哪裏?”

“昨夜,老朽見她往藏龍島裏去了,恐怕是去尋她的舊情人了。”

“絕非如此。”一個聲音插了進來,離無障望着二人搖了搖頭,“姽魚兒并未背信棄義之人,她是自己去找伏鹿尋仇了。”

“什麽?”白昙正巧走過來,聽見這一句,心下一驚。

姨母為何如此沖動,竟孤身一人前去尋仇?

他們手裏還有人質不是?伏鹿若敢對她不利,他便拿他親子開刀。

“無障,你随我來!”白昙快步走下底艙,将艙門推了開來。

一股奇異的腥味撲面而來。

瘦小的少年靜靜躺在底艙的地上,臉上蒙着一塊布,衣衫淩亂不堪,腰帶散開着,纖細的脖子上布滿了暧昧的紅痕。

白昙奇怪地彎下腰,揭開了他臉上那塊布。

少年倏然睜眼,漂亮的琥珀色眼底布滿血絲,淚光盈盈,瞳仁似碎裂開了一般。

尖銳的痛楚幾乎要爆出眼眶來。

白昙被他這種眼神駭了一跳,目光在那些紅痕上徘徊了一瞬,便忽而意識到了什麽。他不可置信地蹲下身去,扯開了少年的衣袍下擺,果然一眼便發現他雙腿之間一片狼籍,雖然似被清理過,卻還是慘不忍睹,青青紫紫的一片,俱是被放肆蹂-躏過的痕跡。

白昙替他系好衣袍,心中怒不可遏,轉瞬便想到了一個人。

這艘船上,只有這色中餓鬼會做出這般禽獸不如的事來!

他将伏麟打橫抱起,交給離無障:“叫人替他弄幹淨身子。”

說罷,他便走上甲板,厲聲吼道:“索圖,你給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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