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如此喊了幾聲, 卻毫無回應。
白昙心裏奇怪, 派人上下搜船, 須臾之後,便聽有人在二層的船艙內大呼:“教主,不好了!”
幾個人聞聲而去, 沿着樓梯一上二層,推開艙門,一股血腥味便撲面而來, 再定睛一看, 地上正躺着一個血肉模糊的人,身形魁梧, 頭戴氈帽,不是索圖是誰?他已被開膛剖腹, 五髒六腑全不翼而飛,身軀近乎斷成兩截, 死狀像是被什麽野獸活生生撕開啃噬過,極其凄慘。
“是那蠱人,那蠱人來過!”彌蘭笙驚道。
白昙心裏一悚, 昨夜他便睡在底下, 卻毫無察覺。這船上又有好幾個高手,索圖身為壇主,亦身手不凡,那蠱人卻如入無人之境,将他殘殺, 吞食了部分屍體,竟一點也未驚動其他人,實在有些玄乎可怖。
“果然傳說不假,那蠱人如鬼似魅,來無影去無蹤,令人防不勝防。他既是為伏麟而來,一定還潛藏在這附近,伏鹿想必也來了。”
白昙道:“想來姽魚兒昨夜不見,也不是巧合,她許是看見了伏鹿才追出去。來了正好,那日我見了,人骨念珠就在伏鹿脖子上。”
“白教主倒突然對人骨念珠挺上心的嘛。”彌蘭笙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是搞不懂,小妖孽既然對他師尊當年的事那麽好奇,為何要弑師呢?
“在下醜話說在前頭,人骨念珠乃我門聖物,不容他人染指,即便白教主助在下從伏鹿手上将聖物奪了回來,聖物也只可經長老之手借你一用,切莫存有貪欲,否則就算當了武林霸主,也為天下人不恥。”
白昙被他一激,冷哼一聲:“你把本座想成什麽人了?本座只對武林霸主之位有興趣,聖物不聖物的,在本座眼裏就是一坨狗屎。”
“你!”彌蘭笙怒目而視。
“哎,白教主與門主所言都太過。”薩滿老巫插嘴道,“老朽相信,白教主性情耿直,高瞻遠矚,絕非背信棄義之人。老朽唯願日後浮屠教與曼荼羅門還能百年交好,互為盟友,攜手并進。”
“還是前輩通透。”白昙笑了一下,能活多久,他不怎麽在乎,只在乎活的時候夠痛快夠風光,不留遺憾,人骨念珠是能讓人死而複生,世人求而不得,可他卻不想再重活一次。他舉起三根手指,“我白昙在此立誓,絕無觊觎人骨念珠之心,若違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話音剛落,天際真得隐約傳來一串雷鳴。
接着狂風大作,烏雲密布,一場暴雨似乎便要轟轟烈烈的喧嚣起來。
離無障心尖一絞,猛地握緊了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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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師弟,你可知,你還哪有命不得好死?
若真要受天譴,真要被天下人不恥……那個人也不會是你。
吩咐人處理掉索圖的屍體,白昙便轉身走下樓梯,來到伏麟所在的艙房。病弱的少年已被清洗過一番,躺在榻上,身上穿着他的衣袍,因着體型差不多,也還算合身。他閉着眼,睫毛不住顫抖,胸膛起伏得異常劇烈,好像睡夢中有巨大的惡獸在逼近,令他恐懼至極。
白昙看他此般模樣,心裏竟湧出一絲憐意,順手替他蓋上了被毯。
他雖有意将伏鹿這兒子當作人質,卻無意傷他,更不想如此折辱他,尤其是此般不堪之事……
手不經意拂過少年皮膚,感覺十分之燙,白昙蹙了蹙眉,探了一下他的額頭,發現他果然是在害熱,便從旁邊桌上的酒壺裏取了些酒水,将一塊絲帕浸濕了,輕柔地擦拭起少年滾燙蒼白的臉頰來。
擦了沒幾下,他便感到的袖擺被一把扯住了:“你……”
少年抖了抖眼皮,睫毛下露出無神的眼底,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一下,發出一絲細若蚊吟的聲音,幾乎淹沒在外面的雷雨聲裏。
“你少貓哭耗子假慈悲。”
似乎怕他聽不見,少年又竭力提高了音量。
“叫人這般折辱小王,現在又對小王如此,你以為小王會感激你麽?”
白昙收起絲帕,站起來背過身去:“又不是本座下的命令。”頓了頓,又道,“再說,那人也被你的蠱人殺了,他好歹是我教壇主,他犯了錯,你的蠱人殺了他,本座也不跟你計較,你還想怎麽樣!”
“不跟我計較……你給我記着,”少年顫聲道,輕咳了幾下,竟笑了起來,“我爹爹疼我得很,定不會輕饒了你!”
白昙斜眼瞧他,忍不住反問:“疼你,還把你做成蠱母?”
少年笑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你懂什麽!成了蠱母,我便是爹爹最厲害的武器,他以我為榮,亦離不了我。”
白昙聽這話裏透着一絲若有似無的暧昧意味,不禁有些訝異,心下犯嘀咕,這般的語氣,不像尋常的兒子依賴父親,倒似是畸戀一般。
擔心伏麟這會醒來将蠱人與伏鹿都招來,白昙又回身點了他的睡穴。
走到甲板上時,雨已停了,天色卻仍是陰沉沉的,猶若夜晚。
湖面上不知何時彌漫起了一層霧氣,遠遠望去,霧中有零零星星的燈火在閃爍,越來越多,有燎原之勢,顯然是不少船只正朝岸邊駛來。
白昙眯起眼,是其他門派的人也來了麽?
彌蘭笙走到他身旁,從袖間取出鷹眼鏡朝湖面觀望了片刻,心裏一沉:“白教主,我們最好先上島。你名聲不好,又被伏鹿懸賞人頭,武林中不少人把你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上了島進到六道輪回陣內,反倒安全些。過了六道輪回陣,進了藏龍城,城內便有維序的'覺者',想對你不利之人,也不會輕舉妄動。要打,也只能光明正大的上擂臺。但若在這裏,他們便可群起攻之。”
白昙哦了一聲,問:“何為'覺者'?”
彌蘭笙聽他似乎毫不擔心自己成為衆矢之的,反倒好奇的發問,又詫異又好笑:“覺者,便是活佛。這藏龍島幾百年前乃是一些天竺僧侶禪修之地,這些僧侶一生清心苦修,從未出島,成了活佛,肉身不腐不滅,尚保有生前意志,一直守護着藏龍城。誰能入到城中的帝釋天神殿,登上帝釋天頭頂取得一枚佛舍利,覺者們便聽命于那人,将那人認作帝釋天,尊他為佛主。”
“原來如此。”白昙摸了摸心口,暗忖,難道他從巫閻浮心髒裏挖出來的這顆血舍利,就是他當年登上武林霸主之位時取得的佛舍利麽?
那豈非他一入藏龍城,那些覺者便會聽命于他?
他摸了摸下巴,若有如此輕易,那便太沒意思了。
“看來,白教主胸有成竹啊?”彌蘭笙忍不住問道。
白昙捂住嘴,才意識到他把心裏想的竟脫口而出了,便笑道:“那是自然,本座武功如此之高,怕誰不成?在樓蘭,本座也與伏鹿交過手,他根本不是本座對手,武林霸主之位,于本座乃是探囊取物。”
彌蘭笙聽他這不可一世的口吻,嘴角一抽,也不禁笑了。幾天相處下來,他愈發感覺這人不似他想象中的陰險惡毒,更像個頑劣的小孩,把自己僞裝成一副蛇蠍美人的模樣,內裏卻其實單純直率得很。
實在……叫人恨不起來。
“那好,在下便提前預祝白教主榮登霸主寶座。”
“願呈彌門主吉言。”白昙挺直腰板,放眼望向湖面斑斓燈火,真有了一種睥睨天下的感覺,“那我們便早些動身,搶占先機。”
未等那些船接近岸邊,一船人便已收拾好行裝,踏上了藏龍島,沒行多久,前方便出現了一片奇形怪狀的石林。石林中的奇石鬼斧神工,大多都有十幾丈高,數百米寬,猶如一道道天然形成的壁壘,從石林外看石林,似乎平平無奇,但石林內卻地形複雜,存在不少有如陷阱的幻境,乃是當年天竺僧侶們為了考驗有心來此修行之人所設,堪比迷宮,因有六道關卡,分別對應六種輪回,故稱“六道輪回陣”。
薩滿老巫道:“各位可都帶了羅盤在身?”
衆人紛紛從行囊裏取出羅盤,白昙也接過離無障遞過來的一個,拿在手裏琢磨起來。因為沒下過幾次山,他連羅盤也不會用,可此時也不好意思問誰,便學着其他人端在手裏,觀察起羅盤來。
這羅盤裏外分有七層,依次能看見三十五星宿,十二天幹地支與六十甲子,中心有一枚銅魚,此時首尾正指向正南與正北。
“藏龍城的方向,便是龍心所在,即為心宿——商星的方向。”薩滿老巫指了指羅盤最外層的一處,“當銅魚之首指向商星,你便走對了方向,此時莫管前方有什麽,也要一路前行,莫要為幻境所迷惑。”
白昙将這話默默記在心裏,望向石陣的方向,卻一眼望見前方有一抹身影一晃而過,沒入了石陣內,像是個女子。
莫非是姨母?白昙擔心姽魚兒安危,當下便追了上去。
“教主!”離無障見狀,立時去攔,白昙的身影卻轉瞬不見了,他緊随其後追入石林,轉瞬之間,四周不過十幾丈高的奇石便驟然變得遮天蔽日,直入雲霄,令人只覺自身渺小至極,宛若蝼蟻。
離無障心知,這便是因為進了石陣最外層,六道輪回第一道——天道。
此道曾被巫閻浮改進,最是難闖。
離無障不朝上望,只看足下,摸索前行,便是想起了巫閻浮往日告誡——“人上有人,天外有天,莫與天比高,只行足下途。”
恍然他又變回了十六年前那個少年,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巫閻浮座下,接過他親賜的離魂錐,又站起身來,容對方親手為他戴上護法的頭冠。
他記得,那時巫閻浮垂眸俯視着他,微微笑着,深邃眼眸中不乏悅色。
“無障,你乃為師數十年來最出類拔萃的徒弟,日後莫要讓為師失望。”
心底積壓的愧疚層層上湧,離無障跪下去,重重磕了個三個響頭。
“師尊,徒兒一念之差,害你抱憾而死。如今卻還要靠你言傳身教的東西,方能脫離困局,實在罪孽深重。徒兒破不了情障,犯下大錯,卻也亦無怨無悔,唯在此立誓,死後甘願堕入畜生道,永不再世為人。”
說罷,便掏出懷裏“三毒”,放在雜草叢生的地上:“三毒,帶我去尋他。”
……
白昙仰頭看了看上方,蹙起眉頭,他記得進來時,這些奇石看上去,并不高,誰知進入石林間,周遭卻成了另一般景象,心中自是驚詫不已。
他看了一眼手中羅盤,銅魚轉個不停,根本無從确定該往何處走,兜兜轉轉,繞過幾道奇石,眼前豁然開朗,一尊頂天立地的佛像出現在白昙眼前,這佛像身騎孔雀,頭有四面,是睥睨衆生之态,分明便是大梵天。
大梵天佛像之後,便有一座宏偉巍峨的神廟,足有七層之高,雲霧缭繞。
怎麽在外面,竟看不見這神廟,石牆也并無如此之高?
難不成是幻相?
白昙背脊發涼,小心翼翼地走近那佛像邊,伸手摸了一把。
——石頭粗糙堅硬的質感真真實實。
他一蹬孔雀頭,翻身躍上佛手,又借佛手縱身一跳,就跳到了佛像肩膀上,俯瞰四下景象,望見的卻還是石牆,綠洲中心的湖泊連個邊角也不見,又見佛像底下有一蓮花座,四只手指向四方,腦中靈光一現。
要知,大梵天乃四面神,四只手分別指向東西南北,亘古不變,是佛教二十諸天裏的引路之神,它被鑄在此地,一定有什麽必要的用意。
白昙舉起羅盤,果然見那銅魚已平靜下來,又指向了正南與正北。
此時商星所在處,正是他的西南方向。白昙暗忖,看來,那應該便是藏龍城的方向了,不過,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姨母,不能讓她去尋死。
這麽想時,一個影子從他的餘光裏掠了過去。
他扭頭望過去,頓時愣住了。
一個體型修長的玄衣男子站在那神殿門前,背對着他,負手而立。
竟像是……巫閻浮。
白昙心髒一陣猛跳,心知這必然就是幻境。
男子卻在此時回過身,擡頭望來,似是沖他笑了:“昙兒,你站在上面幹什麽?又淘氣了。還不快下來,不然,為師便上去抓你了。”
白昙閉上眼睛,不理不睬,盤腿坐下,卻聽一道風聲襲了上來。
“昙兒。”男子低沉清幽的聲音在咫尺響起,似就站在他下方。
白昙蹙起眉,一動不動。
“昙兒,來嘗嘗為師釀的昙花酒。奇怪,今年的酒似乎比往年的更甜了些,不知,是不是昙兒上次不小心掉進井裏的關系呢。”
白昙終于忍不住睜開了眼。他哪裏是在佛像之上,竟是坐在那顆被他燒毀的優昙婆羅花樹上,花朵簇簇盛放,潔白勝雪,美若星辰。
玄衣男子縱身躍到樹上,撥開他面前的一根花枝,在他身旁的枝幹上斜卧下來,一手拿着那樽酒,一手枕在腦後,看着慵懶地一笑:“昙兒,過來,來為師懷裏。”
這景象如斯真實,一點也不似幻像,白昙眨了眨眼,往後縮了縮身子,站起來,因着精神恍惚,腳下一滑,一下撲到了男子身上。
頭撞到結實精壯的胸膛,手掌觸到光滑的綢布,男子身上那股幽馥蠱惑的焚香味沁入鼻間,修長的手指緩緩撫過他的臉頰:“昙兒……”
除了男子的聲音,四周萬籁俱寂,沒有風聲,也沒有鳥鳴,白昙知道這是假的,他本能地想逃,但甫一對上那雙無星無月的狹長眸子,整個人像被魇住了般不聽使喚,身子僵在那裏,腦子有些眩暈起來。
男子仰脖啜了口酒,手指擒住他的下巴,低下頭,沾染了酒味的薄唇若有似無地擦過他的耳根,咬下他頭邊一朵昙花,用嘴叼着放在他鬓間,低笑:“昙花美,昙花酒香,可是怎麽都比不得昙兒你……”
“昙兒,便在此陪着為師一生一世可好?”
白昙被哄得暈暈乎乎,嬈骨卻在此時抖動了兩下,忙不疊地點頭一般,令他驟然驚醒。
他咬緊牙關,一伸手召來弑月,朝眼前之人狠狠劈下。
霎時,人影碎裂,花瓣紛揚,幻境乍破。
“緣起緣滅緣落盡,花開花滅花歸塵。”
一聲低語自背後響起,白昙回過身去,見一黑臉紅袍僧侶飛撲而來。
他心下一驚,往後一避,一腳踏空,從佛肩上墜了下去,黑臉僧侶竟也急追而下,背後生出無數只奇長之手,仿佛蜘蛛般朝他一齊抓來。
白昙旋身落地,一刀斬去,正斬中那黑臉僧侶脖頸,如斬到金剛石上,擦出一道火光,黑臉僧侶退也不退地徑直朝他撲過來,數雙手各施奇招,上下圍攻,白昙左支右绌,與這僧侶纏鬥起來,只覺如同在和數十個高手同時過招,卻一招也傷不到對方,沒一會便體力不支。
他嬈骨才剛剛動過,身子便就發虛,眼看便落了下風。
正險象環生之際,他腰間忽被什麽軟物纏緊,身子被一下扯離了手網包圍,落入一人懷抱之中,朝那神廟之中飛去,落在廟中佛像之下。
那黑臉僧侶追至門前,轉瞬便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那是'覺者',已是不死之軀,打不得的,只能躲。”
白昙立即掙開這人懷抱,退後了幾步,側頭看去:“怎麽又是你?”
白發男子眯着眼笑了一下:“阿癡感覺主人有難,就來了。”
“兩面三刀。”白昙氣不打一出來,冷冷道,“你不是和司幽在一塊麽?他在哪兒?”
巫閻浮避重就輕:“主人如此生氣,莫不是吃味了?”
白昙揚手就想扇他巴掌,手腕卻被幾根鬼藤一下纏住。
“主人已經好幾天沒有飲血了,還受得住麽?”
“滾!”白昙掙開手,呼吸發緊,趕忙背過身去。這不提,尚還能忍,一提,那股子渴血的瘾勁就湧了上來,簡直撓心抓肝。
見白昙有掉頭就走的意思,巫閻浮撩開袖子,指甲劃過掌心,從後将人一把摟住,捂住了懷裏人的嘴。白昙猝不及防地被糊了一嘴藥血,他已是好些天沒飲血,只如禁欲已久的人一觸即發,當下再也忍不住,抓着巫閻浮的手便狠狠嘬吸起來,幾大口咽下去,身子便一軟。
巫閻浮靠着牆坐下來,摟緊了懷中軟綿綿的少年,貪婪地嗅了一口他誘人的體香,心裏不禁有些後悔太早褪去了這身癡憨藥人的僞裝。
如此這般,想要和這牙尖爪利的小狼崽子親近一下,可真是太難了。
不過,早些也好,省得日後倒接受不了這幅皮囊裏的他了。
昙兒,不知當你取得人骨念珠,從他人口裏知曉了當年之事會如何?
你會不會為為師掉一滴眼淚?會不會願意重歸為師懷抱?
為師……實在是有些迫不及待了。
再等一等,等為師親手為你披上西域武林霸主的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