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天地無光, 萬籁俱寂。
沙風愈發猛烈起來, 撕扯着巫閻浮的衣袍, 他似尊石雕般抱着少年僵立了許久,忽而想起了什麽,立時縱身上馬, 發狂一樣朝某個方向沖去。
此時,龍門樓中武林大會尚未結束,自巫閻浮離去後, 伏鹿的蠱人便獨霸擂臺, 屢戰不敗,衆人皆不服, 連番上陣,都一一敗下陣, 直至那曼荼羅門的薩滿老巫出馬,才勉強穩住局面, 卻也已是連戰三天都未決出勝負。
正在二人戰得如火如荼之時,卻從大門忽而闖入一白發面具人,懷裏抱着一身着喜袍的少女, 飛身徑直跳上擂臺, 一掌便将那蠱人打下臺去,衆人大驚,又見他一把抓過薩滿老巫,飛到那佛像上方的穹頂懸閣上。
薩滿老巫猝不及防便被點了穴位,動彈不得, 卻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面上毫無驚色,打量了一番眼前這懷抱着喜服少女的不速之客,淡淡道:“你是月隐大堂主天夙?這麽突然闖進來,抓了老朽是想要做什麽?”
那人低低答道:“晚輩不是天夙,晚輩乃是巫閻浮。”
薩滿老巫微微一愕,繼而便冷靜下來:“難怪……難怪,如此一來,一切也便能說通,想必巫教主能借屍還魂于藥人之身,也是因共命咒之故。”
彌蘭笙躍到懸閣上來,正巧聽見二人對話,不禁當場愣住。
“巫兄……果真是你?”
巫閻浮置若罔聞,并未答話,轉過身來,抱着懷裏之人,硬挺挺地朝他屈膝跪下,一雙充血的狹眸直直盯着彌蘭笙的臉,将他駭了一跳。
“巫兄,你這是做什麽?”彌蘭笙垂眸看去,瞥到他懷裏之人臉上的面紗掀開了一角,露出半張絕美而蒼白的臉,心跳突地一停。
——這小妖孽,竟然這就死了?
“那是……”
“不錯,是昙兒。”巫閻浮的聲音嘶啞得不似人聲,“笙弟,你可能看在為兄情面上,将那半粒人骨念珠贈予為兄,救他一命?”
“可人骨念珠……”彌蘭笙艱難地從齒縫裏擠出幾字,“已經……”
“前日他向求老朽與門主求人骨念珠時,也與你一般急切。老朽還以為他是怕死想求去自救,沒料到,他卻是拿去救別人。說來,你這徒兒取走的人骨念珠,也只是半粒……另外半粒,不是早先就被巫教主取走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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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閻浮猛地怔住了。
那半粒……那半粒……
業已被他親手喂給了司幽。
巫閻浮目眦欲裂,雙眼發黑,心裏千萬般的悔恨莫及,嘴唇顫抖得厲害,張嘴又嘔出一口血來,眼前浮現出那日少年忿然而來搶人骨念珠時,那般生機勃勃,牙尖爪利的樣子,胸口一時刺痛難忍,有若萬箭穿心——
竟是他自己,親手毀去了也許是最後一絲救回白昙的可能。
“你徒兒早便知道自己命數将近,卻不自救,想來也是想開了,已經放下了惡執,巫教主為何還如此執着,不肯罷休?”
巫閻浮充耳不聞,站起身來,中魔般的念:“伏鹿…伏鹿一定還有……”
薩滿老巫嘆了口氣:“巫教主,莫要白費心思了。莫說伏鹿手上已無人骨念珠,即便他真能把人骨念珠吐出來,也于事無補。你這徒兒本就是個死而複生之人,魂元有裂隙,如今再次死去,魂元盡碎,魂魄已散,別說你再願以共命咒養個藥人替他續命,就是闖進黃泉碧落,也救不回他了。”
這一句只如五雷轟頂,巫閻浮定立原地,自言自語道:“救不回?”
“救不回……如何可能!如何可能!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他顫抖着手撫上少年冰冷的臉,“世上定還有法子能救你……世上定還有什麽法子能救你……長老,你見識廣博,難道就不知有什麽法子還能令他死而複生麽?”
薩滿老巫堅定地搖了搖頭:“複活已死之人,本就是逆天而為,你當年逆過一次天,如今得而複失,便是命中注定,天意如此。該放下了。”
“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巫閻浮喃喃自語幾聲,忽而狂笑起來,笑聲穿透天地,震耳欲聾,頓時令在場之人無不雙耳嗡嗡坐響,“本座就是不懼佛神,偏要逆天而為!這裏所有人都想要他死,都咒他死,他便真的便死了……本座要這裏所有人給他陪葬,除非能有一人說出救他的法子!”
說罷,自穹頂一躍而下,一手抱着少年,一手揮出破日,刀勢猶若狂風摧林,暴雪襲山,一刀,便将那數十名空門僧人劈得身首異處,血肉橫飛,;又一刀,将那天河派一衆門徒斬得四分五裂,慘叫連連;第三刀,把那月隐宮數餘教衆砍得斷肢齊飛,不成人形;第四刀,第五刀,第六刀……
轉眼間,龍門樓內便是一片慘不忍睹的屍山血海,殘骸遍地。
便連伏鹿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驚,心知此人定是走火入魔,狂性大發,連他的蠱人也明顯抵擋不住,不敢戀戰,連忙喚上蠱人,悄然離去。
巫閻浮殺得天昏地暗,全身染血,抱着少年從一片血海裏走上擂臺:“昙兒,這些人都厭恨你,為師幫你把他們全殺了,你歡喜不歡喜?”
“你要是歡喜,就對為師笑一笑可好?”
他如此認真的說着,期盼懷裏的人兒能聽見。
但少年依舊一語不發,只有面紗微微随風拂動着,好像真的笑了一般。
巫閻浮摸了一摸少年的臉頰,指尖滲出發黑的血來:“為師其實早便想好,你當上武林霸主之日,就是我們大喜之日…你看,為師說到做到。”
“巫教主……将昙兒交與妾身罷,他該魂歸故土,你莫給他再造殺業了。”
巫閻浮擡起眼皮,見一老妪拄着拐杖,蹒跚行至擂臺之前,雙目含淚。
“我們嬈人若喜歡了一人,被那人負了,便注定會因病而死。嬈骨發病是很痛的,這孩子重情,活得煎熬,莫要讓他死了也不得安生。”
巫閻浮本已五內俱焚,聽得如此一句,更是心智大亂——
如此……原來他早在當年就一手造就了他的昙兒如今的結局。
“你滾開,滾開,我不會把昙兒交給任何人!”他嘶吼一聲,提起破日便要朝姽魚兒斬去,卻被淩空飛來的一根手杖堪堪擋住。
薩滿老巫落在擂臺上,看着眼前昔日意氣風發的一代武林霸主已如一頭狂獸,心中惋惜不已,從腰間取出一個人手骨雕成的燈,吹了口氣,那燈上立時燃起一縷微弱的幽焰。巫閻浮怎會不認得這是何物,精神一振,眼中綻出狂喜的光:“昙兒的魂魄尚未散盡。長老,你能否将他魂魄召回?”
薩滿老巫看他已走火入魔,瀕臨癫狂,哪敢說白昙只餘殘魂一縷,希望渺茫,只長嘆道:“老朽無能為力,不過,老朽知曉有一人也許能幫上忙,他是老朽上一任的薩滿巫師,是個世外高人。若巫教主能趁你徒兒魂魄還未散盡之前,趕到那兒,老朽這位先輩還在世的話……”
巫閻浮不待他說完便問:“他人在何處?”
“他便隐居在昆侖山北脈的葉爾羌河源頭。不過,老朽上一次在那見到他,已是十七年前的事了……他每隔十七年才從地底古墓出來一次,遇不遇得到,便得看天意如何了。巫教主,天意難測,切莫太執着啊。”
“多謝……長老成全。”巫閻浮一手接過魂燈,抱着白昙縱身躍下擂臺。
“巫教主,魂燈滅時,便是魂魄散盡之刻,你應該知曉。”
巫閻浮看着魂燈上奄奄一息的火苗,瞳孔一縮,眼底血色更濃,縱馬飛馳出藏龍城,沖進風沙中,追逐着即将消逝在天際的最後一縷暮光,沿着長無止盡的塔裏木河一路朝昆侖山的方向奔去。
暮色蒼茫,狂風凜冽。
一馬二人的身影似浩瀚大海上的一葉孤舟,轉瞬就被湮沒在茫茫沙海之中,唯有那一盞魂燈發出的光線在漸漸濃重起來的夜色間閃閃爍爍。
巫閻浮不知自己行了多久多遠,只知天色暗了又明,明了又暗,從白晝到黑夜,從黎明到黃昏,而昆侖山還遙在天邊,觸不可及,無論他騎得多快,這條路的距離仿佛并沒有縮短,而手裏的魂燈卻越來越微弱。
“昙兒,你等為師,你再等為師一會。為師……還想帶你回西夜。”
巫閻浮對懷裏少年不住的說着,但魂燈上的火焰仍然一點一點小了下去。
他不敢再看那燈,只顧往前沖去,時間似乎慢了下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他只能聽見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那麽急促,像送葬的鼓聲。
精疲力竭的馬兒發出一聲嘶鳴,像崩塌的山體般傾倒在沙上。
巫閻浮從馬背上摔了下來,他本能地護住懷裏的少年,翻過身滾進沙子裏,魂燈險先從手裏滑出去,又被他急急地緊抓在手中。
那縷如豆的火焰在他的目光中掙紮了幾下,終是滅了。
巫閻浮目不轉睛地盯着燈芯,直到看見一絲細細的青煙升向空中,在風中消散開時,他才清清楚楚的意識到,這盞魂燈是不會再亮起來了。
他僵硬地将魂燈攥進手中,把少年的屍身放到背上,站起身來繼續走。
“昙兒……你為何不肯多等為師一會?你便這樣想離開為師麽?”
“為師……不會這樣放你走。”
“為師還有許多話想與你說,還想帶你回西夜享錦衣玉食,還想帶你去塞北江南看看風景,還想……再喝一杯你親手釀的昙花酒,長醉不醒。”
巫閻浮喃喃的說着,擡頭望着前方雲霧缭繞的昆侖山,終是沒了力氣。
他走了這麽遠,到頭來卻是一場……千裏送別。
巫閻浮跪倒在地上,臉上的面具“哐啷”一下落了下來,與此同時,還有幾滴混着血色的透明液體,自他的眼中不斷地淌落到沙子上。
“昙兒,你莫想為師這樣便放過你。”
将魂燈揣進衣間,他背着少年往前慢慢爬去,像頭陷入絕境的野獸。
“師尊……”忽然,一個聲音輕輕地喚道。
巫閻浮擡起眼皮循聲望去,白昙的身影站在不遠處,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衫,頭上還插着一朵昙花,朝他羞怯地笑了一下,轉身便跑遠了。
“昙兒,你等等……等等為師,好不好?”